回过神后, 卿舟雪细细品着阮明珠的话,人生中头一次地,体味到了地位殊荣而带来的,一丝丝微甜。
她从八岁起, 就可以看云舒尘所有的书籍与笔迹。师尊在求学问道一方面对她毫无限制, 也曾鼓励她广泛涉猎。
而后她习字也未去临帖, 直接向云舒尘要来了她平日所写的字, 一个一个照着描。若是丢了也没关系, 根本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想到此处, 她的心情肉眼可见地明亮些许。
“对了。”她忽然想起一事, “师妹, 你的那些话本, 价值几何?”
“怎的了。”阮明珠一惊,“你弄丢了还是怎么?”
弄丢了都算好的。卿舟雪在心底轻叹一声, 面无表情道,“师尊收掉了。”
那日撞破过后,云舒尘说是为了她能安心睡觉, 不再偷偷半夜起身读这玩意,一并将话本拿出了她的房间,毫无求情的余地。
“几本书而已,不要就不要啦。你师尊没罚你什么罢?”
“没有。”
可也确实是从那一夜开始,云舒尘与她疏离了许多。
疏离,而不是冷淡——师尊的语气仍然温和,但却不像以前那般亲近。平日里似乎也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与她所有的肢体接触。
卿舟雪忽然意识到这一点,这几日的思考茅塞顿开,但是几乎是头一次,她因着想通了一些事情而高兴不起来。
她拉住阮明珠, 一字一句问道,“师妹。”
阮明珠看她一脸严肃,不自觉也压低了眉梢,“怎么了?”
“还是上次那事。不按话本,按现在的世道来看,女子若是……若是喜欢上一个女子,别人当真会觉得不对么?”
阮明珠还未开口,周围有几个女弟子正在闲谈,听到这话,忽而嬉笑一阵,有人鄙夷不屑,低声说了句什么“恶不恶心”。
卿舟雪自是听见了,她看着她们一下子避之不及的背影,愣在原地。
阮明珠朝那边啐了口,“关你什么事?你娘的才恶心!”
她再扭头过来时,却发现卿舟雪看着前方,像失掉了魂魄一样默然不语。
“你少听她们说话。”阮明珠一蹙眉,“总之我不会觉着有何不对,不偷不抢的,怕什么怕?”
“我并非是怕这个。”卿舟雪摇了摇头,心绪微乱。
卿舟雪从不在意别人眼光,人海泱泱,世人有各色眼光,各式看法,皆难以统一,萍水相逢的缘分,犯不着谁说服谁。
可是师尊不是别人。她是她最亲近的人。
她不知道云舒尘的看法,怕她也是因着那些话本子,心生芥蒂,不愿与她再接触。
师尊可会觉得,她看这些东西,也是一样的……恶心?
*
监工了一上午,卿舟雪也不知自己怎么回到了鹤衣峰。一路上她前前后后捋了一遍,愈发觉得那样的猜测兴许**不离十。
师尊是个温柔的人,若当真不喜,估计也不会当面嫌弃她。便只是像如今一样,不动声色地离得远些。
她那日并未说什么,只是说这东西做不得真,便顺手拿走了。
而云舒尘从小没有干涉过她的读书,哪怕是封神聊斋狐鬼的传说,看来并无用处。
唯独这一本《师姐在上》,云舒尘不许她再看。
她走上鹤衣峰,远方的紫霞仍然温柔多情。
卿舟雪看着近在咫尺的风景,却头一次没了欣赏的心思。
云舒尘不知徒儿的推演已经偏离到这般地步,她正独坐于床头,双膝上摊着一本翻开的话本。
正是那日从卿舟雪手上顺来的《师姐在上》。
不得不说,文辞优美,感情真挚动人,情节跌宕起伏。那孩子的眼光甚至还不错,抛开题材不看,云舒尘也是带着几分欣赏之意看完的。
她翻回封面,目光落到这书的署名上,徵羽。
十分熟悉。
出自于她那个不务正业的师妹——越长歌之手。但凡认识点她的,都知道她自小常用这两字署名,明晃晃的,从未改过。
师姐师妹有什么好写的。云舒尘眉眼泊着一股凉意,她站起身来,手点在床头的一个暗匣,忽然卧房之中,一整面墙都倏然剥离开来,露出一排排整整齐齐的书籍。
浩如烟海。
云舒尘思忖片刻,将这本书插入了另两本师姐妹系列的中间——那还是她老早以前看的几本。
这里卿舟雪不曾看到过。因为她根本不会贸然进入云舒尘的卧房,便是偶有几次,也不会随便乱碰,几乎不可能找到这个暗墙。
也不会发现这一整面墙的话本,皆为女子相爱的故事。
这些话本是云舒尘闲来无事,四海八荒地搜罗过来。先前在鹤衣峰重修后,还遗失了几本,颇为可惜。
云舒尘合拢了那片书墙,一切皆化为光滑的壁,看不出来任何异常。
她刚想出门去透透气,却在窗户边瞧见了一个熟悉的徘徊人影。
那姑娘孤零零地站在门口,一抬眸望过来的神色,总让人想将她搂入怀中。
云舒尘眉头一蹙,遏制了自己的想法。
她正以为徒儿会像往日一般走过来,没想到卿舟雪见了她,神色波动了一瞬,然后微抿着下唇,转身走了。
走了?
当真有些古怪。
是这几日自己的冷遇,终于让她懂得退回一定的尺度了么。
她是个聪慧的姑娘,这样的道理,随便想想,明白也不奇怪的。
这分明是云舒尘想要看到的结果。
但她却在这一瞬,看着卿舟雪走掉的背影,却感受到了一丝不甘。
理智上来说最好如此。但……她想得多一些,卿儿可是遇到了一些别的难处不曾?还是说今日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问问她。
可是她最终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白衣丽人的身影走入房内,消失不见。
太初境挖掘灵矿的动静,已然快要接近尾声。一方歇停,另一方便忙碌起来,偌大的灵素峰上下一心,将丹炉烧得旺旺的,皆用来炼制那包含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的丹药。
柳寻芹在听云舒尘的主意时,便知晓了接下来肯定有得她忙碌。
她纵然有些不悦,好在徒弟白苏还算懂事,给她揽过了许多冗杂重复的活。
灵素峰的结界产生些微波动。柳寻芹朝天边一看,原是代掌门大驾光临。
云舒尘一眼望过那熊熊烈焰的丹炉,在收拾出来的室内摆得整整齐齐,这里的温度仿佛都滚烫了几分。她一笑,“可算辛苦你了。”
“什么事。”柳寻芹从来不和别人寒暄,都是废话。
“我来寻你,还能有什么事情。”云舒尘叹道,坐在她对面的一把椅子上,“自然是为着这不争气的身子而来。”
“我观你一切平和,没有什么不对的。”
“不是现下出的毛病。”她顿了顿,“平日里那个配方,我如今能不喝了么,或者说有无替代之法?”
柳寻芹淡淡打量她一眼,“为何?”
“是因为沙熙花的副作用么。”柳寻芹桌上刚好摆了一点此花碾碎的粉末,像极了胭脂。她抬手沾了一点儿,盯着手指上那浅淡的红色,“现在停药,情毒亦存在于体内,有何区别?”
“并无其它法子?”
“你这等情况很是复杂,暂时想不到。”
柳寻芹的医术已然是独步九州的存在,若她也并无别的想法,其余的地方几乎无需询问。
“我不是很明白。”柳寻芹若有所思地抽了口烟,在说话的间隙,逸出几缕茫白,“于你而言,寻个合适的人很艰难么?冰灵根的人,既与沙熙花的烈性相克,也更易于引出寒毒,只需双修而已。”
云舒尘微微拨弄着手上的玉镯,一时没有说话。
“何况。”柳寻芹沉默片刻,“成色极为上乘纯粹的单冰灵根,就在你身旁。”
柳寻芹虽为医修,却没有什么医者仁心,更管不上伦理纲常。以她惯常之言,不该为世人眼光畏手畏脚,行医之道当百无禁忌,敢想敢试。
也正是如此,同行一向对她颇有微词,说她冷血凉薄如此,已经失掉了医道的真谛。
可她能治得好别人治不好的疑难杂症,单凭这一点也够别人闭嘴。
云舒尘这女人算得上她医修生涯的一个污点——活生生地把寒毒拖了个几百年。
那污点闻言又起了身,朝她勾着唇角,说出的还是婉拒的话,“既然如此,叨扰师姐了。”
云舒尘本也没抱太大希望,也算不得失望而归。春秋殿那边难得没什么事务,她索性回了峰。
太初境修缮和挖矿的伟业,趁着掌门不在,正如火如荼地推行着。
岁月悠悠,不知何时又逐渐入了冬。
鹤衣峰正是中央太初境大泽的迎风口,加上坡度陡峭,多雨又多雪。
冬日几乎每天都会下雪,新一层旧一层,云舒尘将身上的衣袍裹紧了些,呵出一口白气。
这自春到夏入冬,云舒尘在外诸多事务,鲜少回来,卿舟雪也逐渐没有再来找过她。
鹤衣峰的庭院不小,九曲回廊,若非特意寻人,很难碰上。
她已然几月未见徒儿了。
那几夜的拥抱,无意之间的触碰的心悸,好像随着时间在逐渐淡去。
淡到她在想起卿舟雪时,也不会有特别的感受。
这样就很好。
云舒尘不知怎的就逛到了鹤衣峰最高处,一梦崖的顶端。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大雪已经悄然停止。落日悬在远方群山之巅,不再滚烫,像笔点下的朱砂。
金色的余晖已经开始变化,染上了一层重紫与浅粉。
孤山之巅,光影重叠。云舒尘看见了那个分外熟悉的背影。
她舞剑的身姿翩然灵动,像茫茫大雪中振翅的白鹤。清寒的剑握在手中,宛若浑然天成。
剑尖猛然一挑,夹带着几缕风卷起雪花,随着她剑法的速度愈发凌厉,这雪花便越卷越多,如有生命力一样绕在她周身。
在一瞬,她脚步站定,剑花一挽——
那些在风中聚集的雪花倏然散开来,忽如一夜春风起,如千片万片的梨花瓣自天上飘落。
纷纷扬扬,万缕柔情。
壮观至极。
云舒尘不禁看入了神。
在一片纷飞大雪之中,乌发白衣的女子干脆利落地收了剑势,朝她走来。
“师尊觉得好看么?”
她自怀中掏出一朵羊脂白玉刻成的莲花坠子,将云舒尘的手牵起来,然后放入她的掌心。
云舒尘对上那一双如墨玉的眼睛,她微微弯着,“师尊,生辰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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