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曹操举兵大破袁术,将其从陈留硬生生追到了九江,还军定陶, 又闻下邳阙宣自称天子,与徐州牧陶谦共举兵,侵犯兖州南部,遂又征陶谦。
彼时兖州已暂且安定,流民安置,百姓在战乱后重新拾起了耕种,虽然艰苦, 但一切都还算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六岁而知射,荀君又如何?”
州牧府上, 小土豆正气鼓鼓的为自己据理力争。
他身前站着一名身形纤瘦,容色清俊的玄衣郎君,那郎君闻言面上起了惊叹之色, 口称:“甚好甚好,晏不如公子。”
只是他眼角眉梢还带着挥之不去的笑意,夸起人来也显得极为敷衍,这一夸叫地上那小土豆愈发生气。
时年六岁,身量尚短的小孩哒哒哒的跑去取来了自己的小弓箭,憋红了一张小脸表演了一番他气吞山河的开弓。
荀晏没有忍住,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引来了土豆公子的怒目而视。
“荀君几时学会的骑射?”
小公子问道。
荀晏回想了一番,突然感觉日子竟然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六岁学射, 后学骑马, 远不如公子也。”
他说道, 这会的笑意真诚了一些, 反倒是叫气鼓鼓的曹丕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他自幼便被曹操亲自带在身边教导,礼数周全,但偏偏碰上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荀氏郎君就有些控制不住脾气……果然还是这人喜欢逗小孩!
小土豆哼哧哼哧了半天才开口道:
“待大人得胜归来后,我便请大人教我骑马。”
“公子年幼,不必操之过急。”
荀晏认真说道。
曹丕绷着一张小脸摇了摇头,神色之间还有些莫名的嫌弃。
“大人言,世方扰乱,应当更重视骑射,荀君莫非连这道理都不懂?”
荀晏:……
门外传来一声短促的笑声,荀晏循声望去,却见门外站着一名高大俊朗的中年男子,那人正笑盈盈看着里头两人斗嘴。
荀晏一下子看得眼神发直,这倒不是他旧病复发颜狗上身,只是这人那一把子须髯长至胸口,实属罕见,绝对是完美符合世人审美的美须髯了。
就算是在这人人都好蓄须的时代,如此长度也算得上是天赋异禀了。
那人见荀晏眼神所在,也不由自得的抚须一笑,随后从容入屋,向二人辑礼。
在他身后进来的是荀彧,那温和有礼的君子无奈的向荀晏笑了笑,荀晏心如止水。
好嘛!和小孩子斗嘴又被人看到了,好丢人啊!
[而且你还被怼到下风了。]
清之无情补刀。
“荀司马,程明府。”
方才还差点气得跳脚的曹丕规规矩矩行礼道。
荀晏闻言不由看向了那位形容堪称标准山东大汉图鉴的程明府。
这位竟便是那位如今任寿张令的程立程仲德?
他听闻此人乃东郡名士,素有智谋,受曹操礼重,身负要职,本以为应是个一身风流的名士,却未想竟是个武将模样的文官。
“立久闻荀君之名,今日方得一见。”
程立拱手道。
荀晏同样回礼,却听程立又言。
“本以为荀君应久习弓马,身形彪悍,方能行刺董义举,如今一见,更是佩服。”
他看上去颇为感慨。
荀晏突然哽住。
你一个长成了武官模样的文官为什么要来吐槽我啊喂!
好在程立并未就这个话题多言,转而展开厅中舆图说起了公事。
曹丕也识相,知道自己不该在这捣乱了,便起身告退。
荀晏想了想,同样起身,准备亲自带着这小崽子去找他亲哥,免得他又跑去哪儿祸害人家办事了。
明明曹昂是那么乖巧礼貌的郎君,怎么他弟弟就每天如此精力充沛。
荀晏这般想着,全然忘了自己小时候也有那么一小段猫嫌狗弃的日子,只是族人都好脾气,愿意惯着他天天闹腾。
刚走出门,他隐隐约约听得里头有谈论到应劭的名字。
泰山太守应劭?
荀晏怔了下,只是其后声音渐轻,听不清晰,又见那曹操小儿子眼巴巴的眼神,只得无奈一笑。
算了,回来再问问阿兄。
待他绕了一大圈再回来时,程昱已然离去,只余荀彧一人坐于屋内,点着烛火在批阅文书。
荀晏凑了过去,帮着分摊了一半,二人堪堪在天黑之际处理掉了那一大摞公文。
“阿兄不若令手下文吏多分摊一些,如此案牍劳形不可取也。”
荀晏叹道。
刚来兖州时,他与枣祗也确实有过一段极度繁忙的日子,如何开荒,如何耕种,如何分配,两人挑灯夜战了几月才稍微轻松了下来,待到秋收时才真正松了口气。
但荀彧却不同,州中大事皆要过他的眼,每日都得忙到半夜,还得时刻关注着前线军事。
“不是有清恒相助吗?”
烛火下清雅的郎君漫不经心说道,顺手合上了最后一本简牍,令文吏取走,一一交代下去。
完事后荀彧才看向了荀晏,邀请道:
“清恒同归否?”
荀晏泄了气,焉巴巴点头答应,心中却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颗柠檬。
可恶!他曹孟德!何德何能能得他美人阿兄如此相助!
府外马车已停驻等候许久,荀晏随荀彧一同上车,待坐定后才想起先前一事。
“阿兄,应府君何事?”
他问道。
“太公自董卓之乱后避难琅邪,如今明公以为兖州已定,遂派应府君护送太公至兖州。”
荀彧耐心回答道。
太公?
乍听得此陌生的称呼,荀晏愣了一下后才想着这说的是谁。
这就是曹将军那个超有钱的爹爹啊!
他对此印象有些深刻,灵帝时期,卖官鬻爵一事层出不穷,但曹嵩却绝对是个中翘楚。
当时位列九卿之一的曹嵩为了更进一步,往西园贿赂了一亿万钱,遂得太尉,位列三公。
当时西园卖官的价钱还是会浮动的,若是这人才能不行,那买官的价钱就会贵一些,随后曹嵩捐了一亿万,直接轰动士林,曹操这个当儿子的都差点没脸见人了。
这般想着,荀晏心中却莫名有些不安,他脑中开始回忆琅邪至兖州的路线。
“琅邪在青州,如今将军与陶谦交战,恐有不测。”
他说道。
荀彧沉吟片刻,未有话语。
“太公家资甚厚。”
荀晏委婉的说道。
荀彧明了他的意思,曹嵩家财万贯,恐怕出行也不会少带,怕有人见财起恶念。
“明日彧令子和领亲兵一支,亲赴琅邪。”
思忖片刻后,荀彧说道。
曹纯曹子和,曹操从弟也,少习弓马,年不过二十三,曹操见他年少,此次出征只带了他的堂兄曹仁一同前去,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将军守在后方也是天天蠢蠢欲动。
荀晏笑了笑。
“曹君整日带着人外出打猎,甚是讨厌,如今也好。”
他很没有心理负担的悄悄说起别人坏话,荀彧也不由失笑,正想说叨幼弟两句时,马车却突然一阵颠簸,似是有人拦路。
他刚掀开车帘,车前之马却陡然一嚎,骤然惊跑。
“阿兄!”
耳边听得幼弟惊呼声,荀彧忽感脑后一阵灼热的剧痛,他强忍着说了一句‘无碍’后,便只隐约听见外头的惊叫声。
随后视线逐渐模糊。
————
曹操之征陶谦,大获全胜,攻克徐州十余城,陶谦据城自守,无法攻克,加之后方供给紧张,终是自徐州返鄄城。
凯旋当日,官兵皆于城门口接应,曹操环视四周,却发觉那荀氏兄弟不在此。
莫非是事务繁忙?
他这般想着,面上仍带着笑意与诸将一道入城,同时不忘与那些豪族攀攀交情,心下再不耐,表面功夫还得做。
待得那些豪族世家之人零零散散离去后,堂上只余自己人后,曹操才稍微放松了一些,间底下那些自家兄弟也一下子如释重负,不由笑骂起来。
“瞧你这出息!”他笑道,随后问道,“今日怎不见文若与清恒?”
曹仁同样好奇,探头探脑,却见留守鄄城的武将与文官面色尴尬,终是程立站了出来。
“司马前些时日惊马,略受小伤,如今在府上休养,颍阴侯亦在家中照料。”
程立盯着自己的脚尖说道。
果然,上首的将军突然沉默,表演了一个笑容突然消失。
沉默半晌后,曹操骤然问道:
“何人所为?”
他语气平静,隐隐带着怒意,却比勃然大怒还令人发怵。
荀彧素来小心谨慎,能在自己老窝里头受伤,那必然是有人做了手脚,曹操不假思索的这般想着。
“暂未查明。”
程立如实禀告。
那将军听罢愤愤然踢了脚面前桌案,不过好在也没有对着如今堂上之人发作,只是心情一下子阴郁了下来,也没什么心情庆功,一场宴席潦草结束。
荀府上,荀晏还在为如何让美人阿兄懂得休病假的快乐而操心。
当日惊马,看似惊险,实则也还好,荀晏当机立断爬出去,驯服住了两匹莫名发了疯的马儿,只是身上有些擦伤而已。
只是荀彧比较倒霉,在车里头被撞得差点开了瓢,把荀晏吓得不轻。
头部那可是人体重要部位,出任何一点岔子都是大问题,他这几日都押着阿兄在家里头休息,生怕留下个什么后遗症。
荀彧则有些无奈,他只是后脑被撞了下,当时人一下子懵过去了,自觉这几日已经好透了,可堂弟仍然如临大敌,给他头上包得和不久人世了一般。
看得手下文吏每每见了他都小心翼翼,眼怀愧疚。
“阿兄别不当回事!”荀晏一看荀彧那副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他气呼呼说道,“这要是撞成了个傻子怎么办!”
他阿兄这脑子多金贵呢!
这般想着,他又看到美人阿兄额上一小片擦伤,一下子心疼得很,给人擦起药来。
“清恒放心。”
荀彧看似认真的说道,实则目光都没分给荀晏一点,眼神还盯着手上那卷竹简。
荀晏一下子气不打一处来,正欲夺走,眼角余光却突然瞥到门外有一截衣角露出。
话说曹将军今日回来了吧。
“曹公今日归矣,明日你我一同拜见?”
荀彧问道,随后有些犹豫的指了指头上的绷带。
“不雅,清恒不若换一换?”
他委婉的请求道。
荀晏眨了眨眼睛,随后突然扑进美人阿兄香香的怀里,用一种悲切的气势哭嚎了起来。
“阿兄啊!你受苦了!”
[你活像个戏精。]
清之点评道。
戏精不戏精没事,有用就行。
荀晏看着门外那截衣角默然离去,抿着嘴偷偷笑。
第二日他就笑不出来了。
曹操下令在荀彧伤愈前,不得再送文书过去叨扰。
顺便他还杀了个兖州大名士,边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