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要出宫,但佟莺并不知到底要去哪里,直到马车驶到京城大道,佟莺才看到窗外许许多多的灯笼,在昏暗的天色里随风摇晃。
尽管天空还飘着雪粒,但临近年节,百姓们最放松的冬月到了,大萧也放开了宵禁,道路两旁数不尽的商铺开着门做生意,还有许多支起块毡布摆着小摊子的,有的商铺已经提前张贴上了红纸,卖小吃的,卖布匹的,热闹非凡。
佟莺是知道京城大道的,幼时父亲来京城买一味名贵药材,将她和母亲也带来游玩,那时的京城大道虽还未这般繁华,但也十分热闹了,父亲给她买了元宵、花灯、糖葫芦,吃得小佟莺开心极了。
父亲还向她许诺,等她十五六岁后,带她来京城最好的铺子做嫁衣、打首饰、写婚书,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
后来,她终于再次进京,却是入宫做了奴婢,再去京城大道,身侧陪伴的也不是父亲母亲,而是萧长宁。
十三四岁时的她,从未想到过距离自己这般遥远的太子,会和自己一个普通的医馆女儿有瓜葛,当真是世事无常。
佟莺跟在萧长宁身后下了车,萧长宁打着一把素色的伞,两人踩着薄薄的积雪朝里走。
她打量了萧长宁一眼,突然明白过来男人今日为何穿得这般温雅,原来他早就打算出门了,当然是越低调越好。
萧长宁带着她进了一间铺子,佟莺打眼一看,竟是家书斋。
掌柜的很机灵,一见几人的华服打扮,立刻亲自凑上来。
萧长宁示意佟莺自己去看。
佟莺瞪大眼睛看着满满一墙花花绿绿的小话本,有她看过的,还有新出的,她那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几本书,被这么一对比,顿时寒酸极了。
她狐疑地偷看萧长宁的脸色,萧长宁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淡定地示意她挑选。
掌柜很是热情,“姑娘,您看看咱这,我敢打包票,全京城都没有咱们这么齐全的,现在还在便宜卖,三文钱一本,十文钱四本。您看这本,绝情先生新出的,卖的可好了,像您这个年纪的小姐夫人都爱看。”
佟莺接过来看了看,觉得没甚意思,转脸看到一本画着荷花的话本,极为漂亮,透出一股风月雅致的味道。
她拿出来查看,掌柜的连连夸赞,“姑娘,您可真是会挑,这本也是镇店之宝,相传啊……”
他四处看了看,偷偷小声道:“这本书是痴恋裴和风裴公子的江南花魁写的,裴大人就是这部书里浪荡公子的原型!好些个小姐都派身边的丫鬟来买呢!这种事说出去是要砍头的,我看和姑娘有缘,才告诉姑娘的!”
说着,掌柜还对佟莺挤眉弄眼,一幅一切尽在不言中的表情。
佟莺:“……”
萧长宁拧起眉头,脸色也有些怪异,还有微微的嫌弃。
佟莺讪讪地放回去,她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萧长宁面前买写裴和风的书。
掌柜的不明白原因,眼看生意没了,急忙劝道:“在下可没诓骗您的意思,这本书卖的可好了,艳而不俗!”
佟莺更窘迫,把书塞进去就脚步匆匆地出了书斋,走出去几步,才想起萧长宁。
一转身,正撞上男人的胸膛,萧长宁按住她的肩膀,身后卫风还提着个小纸包。
佟莺一眼认出那就是书斋的招牌,只是不知萧长宁买了些什么书。
萧长宁也没有解释的意思,佟莺抓心挠肺地猜着,直到坐在一家铺子里,还在琢磨。
萧长宁却好似没看出她的心思,坐在三楼的雅座里,俯瞰着灯火城池。
醉仙楼味道绝对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只是价钱也实在不低,是京城里权臣世家们最喜爱来的地方。
佟莺也很爱吃醉仙楼的饭菜,尤其是这里的山药芋泥糕、桂花云片糕都是最好的,甜而不腻,就是要吃新鲜的才好,带回宫去就不好吃了,所以她很少能吃到。
大萧国力昌盛,又不抑制商贾,现下正是晚上最热闹的时候,街上到处都是出来游玩的百姓。
尽管他们坐在屏风中,遮挡得很严实,但或是来自醉仙楼的客人,或是来自楼下路过的百姓们,时不时有些闲言碎语飘进来。
“听说了吗?太子爷要立太子妃了!”
“你这都什么时候的消息了,太子爷都回宫多少时间了!太子妃早就有人选了。”
“谁啊,谁啊?我押曹小姐一贯钱!”
“我押裴小姐两贯钱!”
“可是有两个曹小姐,要是二小姐还好,若是那位大小姐……东宫岂不翻天了?”
“能当上太子也不是吃素的啊,咱们小百姓,就别关心这个了,今年收成挺好的……”
“我也不错,这不就带孩子出来吃点好的。”
“太子爷有几个教导丫鬟啊?”
“不知道啊,没怎么听说过,怎么样得有几个,靖王爷还有十几个呢,做太子的也不能太少吧,不然不是丢我们大萧的面子吗?”
萧长宁看了窗外一眼,卫风立刻飞身下了楼,等他再回来时,三楼竟一下子清空了,掌柜更是亲自站在楼口堵劝客,整个酒楼都被隔开,路上的百姓们虽不知为何,却也跟着人流朝一边走开,只有隐约的话语闪过。
“要我说,有多少个都没用,年纪轻轻就送了性命,还不如跑出宫去呢……”
“唉,是啊,都是可怜人……”
佟莺默默咽下口中的翠玉豆糕,刚刚还觉得甚是绵软香甜的点心,突然就没了食欲。
萧长宁看了她两眼,没说什么,两人走出酒楼时,天已彻底黑下来,雪下得愈发大了。
佟莺以为就要回去了,萧长宁却又带着她拐进了一家首饰铺子,铺子不太大,但十分精致巧丽,两层小楼十分韵味。
一楼大都是一些成品钗子、步摇、手串等等,二楼则可以根据需要定做,只是等待的时间长了一些,价钱也要更高。
老板娘是位艳丽的紫衣妇人,似是早就知道萧长宁会来一般,铺子早已挂上打烊的牌子,但一见萧长宁,紧闭的花门立刻打开了。
“公子,”老板娘妩媚地对萧长宁笑笑,萧长宁点点头,转头对佟莺道:“自己看,有喜欢的直接包起来。”
说完,男人就和老板娘转身上了木楼梯,只余下两个女伙计和卫风跟着佟莺。
佟莺看着男人和老板娘的背影,自己随便挑了几样或是娇俏的粉缠花簪子,或是淡雅的青丝飘带。
宫中能带的首饰不多,宫女更是少之又少,除了主子赏赐的,只能带宫女统一的首饰,尽管佟莺几个是大宫女,但毕竟也比不上这首饰铺子里的花样多。
没一会,萧长宁就和老板娘下来了,老板娘手里还拿着张图纸,眉开眼笑道:“公子当真是厉害,这簪子画得好漂亮,不知是哪家有福气的姑娘收到这发簪,您放心,我回去就让工匠按照您说的再雕琢雕琢。”
佟莺这才看清楚老板娘手中拿的,正是一幅簪子的图纸,而且听意思,还是萧长宁亲自画的。
她也有些触动,萧长宁本来在看佟莺自己挑的首饰,见她的眼神,忽得拿过那图纸,问道:“你觉得如何?”
佟莺自然地就着他的手看过去,簪子果然如老板娘说的,画得很是漂亮,不像平常的花簪子,而是碎玉点缀其中,又有两道淡金缠绕,端庄又大气。
“好看。”佟莺确实觉得不错,这种风格,她一见就喜欢上了。
萧长宁颔首,还回图纸,示意老板娘收起来。
老板娘不知是收了多少银子,满面春风地阿谀道:“不仅好看,这簪子可是西域那边传来的好东西,用的都是淬过良药的特殊木材,长期在头上戴着,能调养女子身体呢,药效极好,如今京城是千金难求,只有我们这有,公子出手真是绰约,用心良苦啊……”
佟莺一听,来了点兴趣,她自小在医馆长大,名贵珍稀药材都见过不少,这种调理身子的方子其实也不算太稀罕了。
几年前医馆还没关门的时候,她就听父亲提过几次,药效的确不错,身子不好的,想要生产的或生产后的女子佩戴较为适合,只不过太昂贵,而且毕竟不能根治,还是要药材配合。
所以即使是一般富贵人家,也不愿花钱买这种锦上添花的东西,宁愿忍着身子的不爽利,或是多吃几味甘苦的药。
萧长宁用的木料十分多,还要定做,价钱自不必提多高,虽然对一国太子来说不算什么,但男人身为东宫储君,竟会自己画繁琐的簪子图,还亲自跑来督工,可见用心之深切。
佟莺看着对着画纸啧啧称赞的老板娘,发觉老板娘应当是不知萧长宁真实身份的,只是把萧长宁当做低调的世家公子了,还这般惊叹,倘若让老板娘知道萧长宁的真实身份,佟莺很担心老板娘会厥过去。
其实不仅是老板娘,佟莺自己也很惊讶,萧长宁这般煞费苦心,到底是给哪个女子定做的?
应当不是什么长辈,萧长宁已经没有感情如此亲近的长辈了,况且也没有必要送长辈这种调理身子的发簪。
难道是常瑶公主么,萧长宁确实对这个妹妹一向比较纵容,常瑶公主正直妙龄,也是几个皇子中少有的和萧长宁关系亲近的。
但倘若不是常瑶公主,就只剩一个可能,那就是老板娘说的那位“有福的姑娘”。
兴许是太子妃呢。
佟莺猜不出来,马车已经驶到了皇宫门口,她看着熟悉的宫墙,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趣,这般金贵的东西,左右不是给她的,猜这些作甚,凭白增添烦恼。
男人今晚也没召见她,一回东宫就伏案点起了灯,也不知在忙什么。
佟莺下了马车,嗅着夜晚的空气,总觉得嗅到了一些淡淡血腥味,却找不到来源。
回秀阁的路上,还撞上了新来的绿柳和春桃,绿柳手里捧着一个食盒,春桃跟在身后。
见了她,两人只是淡淡地点点头,春桃还多说了一嘴,“我们去给太子殿下送鸡汤,太后嘱咐奴婢照顾好太子膳食起居。”
绿柳却半分没理她,无比端庄地朝寝殿去了。
等男人再召见她,已经是两日后了,期间还撞上过画琴几次,佟莺都避开了。
临近宣布太子妃人选的日子,每次见到画琴,她都会想起画琴的话,矛盾挣扎不断撕扯着她的心。
画琴许是也看出了她的避闪,识趣地没再提过。
佟莺知道自己在逃避,自萧长宁回宫已近一个月,她无时无刻不在躲避着即将到来的命运,却别无选择。
她不想死,可让她不顾一切地逃出宫,她又没出息地放不下。
四年多的相处,佟莺觉得自己已无法自拔,她心里放着萧长宁,她不知萧长宁对她到底是何心思,却永远忘不了萧长宁让她记住自己身份的冰冷。
萧长宁会为了太子妃杀她么……
一向冷静的佟莺连着两日食不下咽,每晚都对着窗外的皎月沉思着。
她也不知自己在挣扎什么,似乎只是固执地在等一个永远不想见到的答案。
直到萧长宁突然留下她侍寝,佟莺才暂时停下了这无用的思考。
萧长宁今晚心情似乎不错,示意佟莺坐在书案前。
佟莺以为男人又要检查自己的功课,却见书案上放着两本小话本。
仔细一看,居然还是前两日出宫,在书斋买的那几本,就连写裴和风的那本都有,还有佟莺以前自己看过的,整整齐齐得码在桌子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奏章。
萧长宁竟把那两本话本都买回来了,还摆在桌上,佟莺盯着桌面,有种不好的预感。
许是佟莺表现得太直白,男人淡淡一笑,在佟莺对面正襟危坐。
“做功课时偷看话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况且,阿莺不会以为自己马车上的表现很好吧?”
佟莺眼睛眨了眨,有些紧张地看着萧长宁。
萧长宁随手拿起一本书,白皙修长的手握在艳色书本上,有种别样的魅惑美感。
“话本怎可浪费,不如物尽其用如何?”
佟莺收回盯着萧长宁手的眼睛,心下揣揣地看着男人,不知男人所谓何意。
萧长宁勾唇一笑,凑过来低声说了句什么,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脸上,泛起阵阵微红。
佟莺盯着男人灯火下忽明忽暗的的眼眸,抱着最后几天来个痛快的心思,紧闭眼睛扑进了男人宽阔的怀中。
衣袂飘过,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掀开桌案上的书,只见笔墨之间,残留着毛笔画过的痕迹,一滴墨在纸上慢慢晕开。
檐下的灯笼随风晃动,映出窗纸上的两道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