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和风走进永寿宫,不出所料地得知太后在侧殿休息。
他走进去,太后身边的嬷嬷立刻上来奉茶,旁边的椅上还坐着一位头戴银珊瑚步摇的华服女子。
见他进来,女子只是抬抬眼,压根没有站起身的意思。
裴和风也没理她,只在太后榻前的圆凳上坐下,太后靠着布枕,挥退了屋里的宫女们,对他关切道:“来的时候没撞上太子吧?”
裴和风点点头,“恰好碰上了,说了两句话。”
“说什么了?”太后坐直身体问。
“没什么,太子手下的李大人在江南那边采购时出了些纰漏,我就做了个顺手人情。”裴和风大大方方地说。
太后眉心皱起,拍拍他的手,“莫要多做这样的事,他是太子,你一个臣子,还是早日去向太子求和为好。”
裴和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太后将视线移到旁边女子身上,叹了口气道:“卿卿,你今日也看见了,哀家做不了太子的主,本想着先叫太子身边那个宫女来打探打探,哪知什么也没问出来,还把太子惹怒了。”
“姑奶奶,您说,太子哥哥会不会是来给那个宫女出气的啊?不然怎么这么碰巧地就今天过来了呢,而且专门杀了去领那个宫女的小黄衣?一个小黄衣,死了也就死了,可我就怕太子哥哥生气了。”
裴卿卿凑过来,一脸担忧地抱住太后的手问。
一想起太子杀掉的那个小黄衣,太后就心生不忿,小福子跟着她有两年了,平日里做些腌臜事是最机灵的,虽说人心性不正了些,却也没惹出过大乱子,却被太子这样直接杀掉了。
太子这是,下她面子呢。
“不可能,你不了解太子,太子不是这种感情用事的人。再者一个小宫女,太子身为储君,绝不会因情爱做出这样的事,定是那小黄衣冲撞了他。”太后脸色不甚好看。
裴卿卿这才放下心,娇俏的脸上浮现忧虑,“姑奶奶,卿卿今日都没能和太子哥哥说上话,他会不会已经不记得我了!”
太后耐下性子哄道:“不会的,太子性子稳重,又极重视门第,不喜那些轻浮之人。你若见了他,反会让他觉得你没有贵女之风,哀家再去和皇帝说说,太子妃之位定是你的。”
裴卿卿顿时喜笑颜开,忽得想到什么,又哼了一声跌下脸,“可是我感觉太子哥哥好冷漠啊,还有那个叫什么佟莺的,居然在太子哥哥身边伺候了四年,等我做上太子妃了,定要第一个处死她!”
“姑奶奶,到时候太子哥哥不会和我生气吧?”
“傻孩子,你可是太子妃,太子是个明事理的,不可能这点面子都不给你,你那么在意一个下人做什么。”太后嗔怪道。
旁边贴身伺候的嬷嬷也笑着补充道:“是啊,裴小姐,一个为太子暖床的玩意儿罢了,您不必自降身份,等成了亲啊,太子最宠的,还是自己的太子妃呢!”
裴卿卿低下头红着脸娇笑一声,太后看看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府吧,不然你母亲该来和哀家要人了。”
裴卿卿心满意足地站起身,见过礼后出去了。
裴和风立在窗前望着暮色黄昏中飞舞的雪花,听到她关门的动静,才转过身来。
太后收起慈爱的笑容,冷冷道:“太子即位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以前就不把哀家放眼里,如今竟杀了永寿宫的小黄衣来和哀家示威,下哀家的面子!他就是怨恨哀家当初没有救他母妃,还有常瑶……”
“太后。”裴和风制止了她后面的话。
太后平复着思绪,无奈道:“皇帝的病情愈发重了,太子实在狼子野心,坐上皇位还不够,竟还打算削了几大世家。卿卿若是做不成太子妃,裴家可就要被太子死死压制住了,可我看卿卿这孩子……离坐稳太子妃还差得远呢。”
裴和风嗤笑,“坐不坐得稳,先坐上去再说吧。”
太后打量着他的神色,安抚地拍拍他肩膀,“放心吧,姑奶奶还是最疼你,你母亲去得虽早,可你是名副其实的嫡子,你父亲糊涂立了平妻,倒委屈你了。先让你几个弟弟得意一阵吧,哀家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
裴和风微微颔首,站起身,“多谢太后,那侄孙就先告辞了。”
太后按着额角,应道:“说起来,今个也是巧了,小九、太子,再添上你,平日哪个也不见人影,今日竟一个接一个,都凑到一天来了,弄得我也真是乏了。”
“九殿下也来了?”裴和风一侧头,目光有些锐利。
“是啊,说是来送什么珍珠粉,我还没问那宫女几句,他就来了,也不好再问了,才让那宫女走了。”
太后没在意,随口说道。
闻言,裴和风看着那罐珍珠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事情,好像更有趣了。
那个叫佟莺的宫女,还真是有点意思。
裴和风走出永寿宫,裴卿卿正等在一辆奢华的马车里。
见他出来,婢女撑着伞,她走下车翻了个白眼道:“要是因为你,太子哥哥记恨,不立我为太子妃,我定要让父亲惩治你!”
裴和风冷冷看了她一眼,看得趾高气扬的裴卿卿气势莫名一缩,又马上昂起头,娇蛮地喝道:“你瞪我做什么?你以为你真是裴家嫡子?现在裴家主母,是我娘!我告诉你,别坏我好事,不然我叫你好看!”
永寿宫外的侍卫带着威压的眼神扫视过来,裴卿卿这才反应过来,忙捂住自己喧哗的嘴。
裴和风暗道一句愚蠢,理都不理身后跺脚的嫡妹,径直走进飞雪里。
马车外,深蓝色的夜空点缀着纷扬的小雪花。
马车内,佟莺举着书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张了半天嘴读不出来,偷偷从书后瞄向闭着眼睛的男人。
萧长宁仿佛能读到她的心声一般,忽然睁开眼,直视着她道:“开始读吧。”
佟莺忙低下头,掀开第一页,磕磕巴巴地读起来,“阳春三月,春风拂过柳梢,贺府门口站了一群人,原来今个是贺府少爷选书童的大日子,城里自诩有头有脸的少年郎都到了,这里面就有一身长袍男子打扮的小嫣……”
萧长宁打断她,“读我勾画的地方。”
萧长宁勾画过?
书架上都是国策史料的萧长宁,居然看了这个小话本,还批注!
佟莺一怔,哗啦哗啦翻着书,果然看到一处被毛笔标出的地方。
她心下好奇,一目十行地看过去,下一秒,小宫女白嫩的耳尖颤了颤,烧得通红,贝齿紧咬下唇,哆嗦半天念不出来。
她又翻了翻其它被勾画出的地方,马车里,床榻旁,书桌上,春池搅动,雷霆雨露,缠绵悱恻……
极尽缱倦之情。
如今的小话本们,无论是志怪鬼神类的,还是才子佳人的,大都有类似情节,佟莺是知道的。
只是这般羞的东西,就是夜深人静只有她一人时,佟莺也不敢多看的,都是胡乱翻过去,怎好意思当着男人的面念出口。
佟莺留意到萧长宁注视自己的视线,深吸口气,试探着吐出一个字:“少爷,小嫣……”
两个字说出口,佟莺又抿起唇,半晌张不开口,眼中都被逼得泛起闪闪泪光。
太子爷却毫无恻隐之心,面色沉静地屈起食指敲敲桌面催促。
咚咚两声响起,佟莺有些委屈巴巴地重新端起书。
“这里是书房……宣纸弄皱了……”
佟莺磕磕绊绊地读了几行,眼泪彻底滴落,落到手中的书上,晕开一小片笔墨。
她又不敢直接丢下书,却死活不肯再开口,嫣红的唇瓣抿得紧紧的,透出一股视死如归要和萧长宁拼命的气势。
萧长宁似是觉得甚是有趣,也坐直身体,拿开她手中攥着的书,大手抚去她脸上的泪痕,温声道:“哭什么?”
不知为何,佟莺更委屈了,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
似乎从他们第一次相遇开始,萧长宁就有撕碎她所有淡然伪装的本事,从不显山露水的自己,在面对萧长宁时,却总是心情激荡。
萧长宁抽出那张绣着小莺的小帕子,把她揽进怀中,捏着她纤巧的下巴擦脸上的泪,“罢了,是孤过了。”
听到这话,佟莺泪眼朦胧地瞪大眼睛,一错不错地抬头盯着萧长宁。
萧长宁看她平静了些,一手环着她的腰肢,一手将桌上的书收进马车上的八宝阁里。
佟莺看见他的动作,不禁又是一阵尴尬,她记得东宫马车里的宝阁,都是放一些奏折书信,方便萧长宁在马车上处理朝务,如今放进一本花里胡哨还上不得台面的小书,怎么看怎么不合群。
萧长宁似乎不这么认为,一派淡定地将抽屉推了进去。
佟莺不知第多少次佩服男人这种不管何时都冷静如霜的气质。
但好在萧长宁暂时放弃了逼她读那些暧昧之词的打算,只是静静地扶着她的腰,风吹开些帷幔,路边昏黄的灯笼微光映入,洒下一抹静谧的暖黄。
不知是不是佟莺的错觉,围绕男人的浓浓不悦,似乎冲淡了些。
萧长宁靠她靠得极近,两人的呼吸都几乎交织在一起,男人忽然开口道:“今日与太后说的是何意?”
“嗯?”佟莺抬起头,看着萧长宁在黑暗中的脸庞。
“太后告诉孤,你这大宫女说孤身边伺候的人少,孤还不怎么召见你……”萧长宁不疾不徐道:“可有此事?”
佟莺这才反应过来,犹豫道:“有,太后问了奴婢,奴婢就照实说了。”
萧长宁把她转向自己,直视着她的眼睛问:“你觉得孤身边伺候的人少?”
佟莺低下头去,“和几位王爷比,是少了些。”
萧长宁揽着她的腰的手忽然收紧,男人冷冷的嗓音在耳边响起,“那阿莺是想让孤再立两个教导丫鬟么?”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佟莺认真地解释:“您是主子,奴婢不敢越矩。”
“乖。”
萧长宁深深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佟莺望着马车外透进的那抹微光,是昏黄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