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的隔音很好。
这是一句夸奖。当然是一句夸奖。他在厨房准备早餐并不会打扰卧室里的人, 他本该也听不见一墙之隔的什么声音。
但诺德是一名魔法师,这里是他的住所,是他的法师塔。
他对住所之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这, 在现在,并不是一个优势。
诺德把牛奶倒进雪平锅。
冰箱里取出的盒装牛奶很凉, 但他唯一想起来的是昨天五条悟站在他旁边时, 接过了他递过去的一杯可可,对他笑,好像很喜欢地舔了舔杯沿的巧克力牛奶。
也许还有别的。
他当然也记得昨天的夜晚, 身侧的体温,和稳而让人安心的呼吸,还有太、太多的身体接触。
那是悟。
正穿着不搭调的棉睡衣——是诺德平时习惯穿的那款。
躺在他的床上——虽然事出有因。
他能听到一声模糊的嘟嚷, 像是一句梦呓, 像伸懒腰时不经意从喉咙冒出来的可爱声音——
——这太过了!
脸上快烧起来的诺德一下放下手里的面包。
他不能再待在家里了。
视线的一角瞥见了桌上的细颈玻璃瓶,还有那枝有些枯萎的白玫瑰, 花瓣卷边、颜色也黯淡了许多,并不适合再作为礼物。
那像是一个出门的借口,所以空间魔法的使用者稍微有些犯规地造访了花店。
想找借口的时候人总是能找很多借口, 买回了新的花,又是五分钟之后,他来到楼下, 和房东解释五条悟忘了带钥匙。
说出悟的名字一下子变成了一件让人不好意思的事情。
房东是个常笑的中年男人,很好说话。
诺德是说完才想起来他和悟只是邻居, 怎么都轮不到他代替邻居索要别人家里的钥匙。但房东看上去并不介意,直接把钥匙拿给了他, 让他转告悟之后有时间把钥匙还回来。
那其实不太谨慎。
看了他两眼, 好像知道了他的顾虑, 房东十分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不会说出去的。”
“什么?”
“喔,我不是在故意关注大家的隐私,”房东乐呵呵地说,“但我也说过楼道有监控吧?毕竟是出租公寓嘛。昨天晚上——”
“——我知道了、我是说,我,嗯……”诺德窘迫地打断对方的话,“悟没带钥匙,很晚了,我让他先在我那里借宿——”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些什么。
“喔,我知道,我知道。”房东见惯了一样了然地说。
完全没有帮助。
代表许可权的钥匙正被他拿在手里,那一小块金属好像会把人灼伤。诺德深呼吸,回到自己的家里。
悟已经起了,接手了他没完成的早餐,这会儿正心情不错地把餐碟摆在桌上。
还穿着睡衣,那件单调的纯色棉睡衣。睡衣的扣子系错了一个,所以悟的肩膀有些好笑地露出一部分——悟的肤色很浅。黑色的衣服很适合这个人。
但不对,好像不对,昨天睡衣的扣子确实是扣好的。
啊。
……悟刚才,解开过睡衣的扣子。
诺德意识到这件事。
在下一个瞬间,很多不恰当不合适不应该有的想象冒了出来。
这不对,他不应该对一个关系普通的同性朋友抱有这样的想象,更别说他甚至没有问过悟的性向,不知道悟是否会对同性感到反感。
但想象力……并不在乎当事人自己的意见。
诺德移开视线,尽量若无其事地把钥匙放在桌上:“悟,我找房东要了你家的备用钥匙。”
“嗯嗯,”五条悟对他点头,在餐桌边坐下,拿起刀叉,又抬头看他——用那双夏日的晴空一样干净又漂亮的天蓝色眼睛,“一起?”
“嗯,一起。”诺德轻声回答,有些局促地坐下,再开口,“你的……扣子。”
“嗯?”
诺德说不出话,他只是伸手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衣领,五条悟不明所以地模仿,才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
接着,就在他面前,毫不在意地解开重新系上那些要命的扣子。
也许觉得这有些好笑,白发的青年甚至笑了一下。一声小小的、愉快的、甜美的笑声从他的喉咙里冒出来。
——完全,没有,帮助。
五条悟当然还有自己的工作,这也是这位日本的咒术师每周会造访地球另一边的北美大陆的原因。
所以不管诺德心里有多少乱糟糟的想法,吃完早餐,他们还是很快道别了。
悟大概注意到了桌上换过的花,视线在那里停留了两秒,但没提起,只是回头对他挥挥手,打开了隔壁的房门。
是了,现在不太合适。
敏感的话题应该留给时间充裕的时候。他想尽量在能留有余地的时候提起。
那样的话等下午悟回来了同样不合适,那时悟该是刚要走。
诺德那么想着,心里清楚事实如此。
但同时也清楚地知道,那多少是因为他有些不安。
他一向是第一时间说明的,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好感,如果是对同性毫无兴趣或者觉得反感,那么他会道歉然后离开。那对双方都很好。
毕竟,一旦以朋友的身份相处,事后再告诉一个男人,曾经以为的朋友一直以冒犯的目光肖想他……
那太糟糕了。他并不想……
诺德自顾自地笑了一下。
嗯,他不想“失去”悟,哪怕五条悟现在也根本不属于他。
所以他出门散步,在街角的书店打发时间,喂广场上的鸽子,尽量平静地度过这一天。
如果悟问起了,他会说的。
如果这次没有问起,那下周他会说的。
他的邻居回到家时已经是七点多了,看样子任务耽搁了一些时间。魔法师试着从那些细微的举动中分辨五条悟是否已经吃过晚餐,是否觉得疲惫,是否心情愉快,是否——打算离开了。
然后因为衣服落到沙发上的声音而坐立不安起来。
悟大概是在客厅里解开了外套,可以想象身材高挑的咒术师十分随意地把外套扔到沙发上。然后是拉链——
是的,早上要出门工作,昨晚来得太晚了也没有时间洗澡。
诺德尽量平静地想着,压下那些想象——像是深色的制服顺着修长的双腿滑下的想象。他不再刻意去分辨那些布料一路被扔在地上的声音。
夏日是很燥热的。
闷闷的脚步声走向浴室,门,打开了,但没有关上。是,悟只是自己一个人住,浴室的门关不关也没有区别,但那样不会——有些冷风、没有安全感吗……?诺德胡思乱想地想着转移注意力。
水声,淅淅沥沥的水打在浴室的瓷砖上,然后变得有些不同,显然使用者试过水温来到了花洒下边……
不。
魔法师丢下翻得乱七八糟但完全没看下去的笔记。
他起身,去取金属杖,甚至有些急切地抹掉那些画在角落里的无形魔法阵。
这太……卑鄙了。
他应当认真地和悟告白。
至于会不会接受他的追求,那是由五条悟决定的事情,他没有任何资格这样若无其事地享受悟在不知情情况下和他的亲昵,更绝对不应该、……
是抽屉被打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想法。
他的邻居刚从浴室里走出来,不知道在找什么,打开了客厅的抽屉又关上,又进卧室找了一圈。
不管悟在找什么,他都没有找到,于是才坐在床边穿衣服。啊,所以刚才,是只围着浴巾——
年长者再次为自己不受控制的想法感到抱歉,他抹掉了最后两个防御魔法阵,太过匆忙,金属杖在墙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
然后忽然间,他回到了只有自己在的世界。
只有眼前不大的房间,只有他一个人。
他又是个普通人了。
哪怕他再刻意去听一墙之隔的另一边是否传来什么声音,也只能听到一片寂静。
这样很好。
这样才是本来应该的样子。
那么想着,下一刻,诺德听见忽然响起的敲门声。
某种隐匿的期待催促着他走向玄关,打开门,门后是穿着居家服,搭着浴巾的五条悟。
“你有吹风机吗?”悟用那双无辜的蓝眼睛看着他。
“……有。”
是在找这个,诺德想。
那是他不该知道的事情。这样真的很失礼。诺德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回到房间,想着吹风机是在——
但他没想到的是,五条悟无比自然地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
还关上了门,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了一句:“打扰了哦。”
魔法师回身,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不请而来的客人。
并不是说他不欢迎五条悟的到来——只是他当然也注意到了只是胡乱擦了擦,乱糟糟的柔软白发,顺着发稍滴在衣服上的水珠,还有居家服之下刚刚洗完澡,好像还冒着热气,染上了一层绯红的皮肤。
悟怎么能——
倒是多少、多少有些距离感吧!
而他的客人对此毫无察觉。
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再转过身,把胳膊搭在沙发靠背上,冲他眨了眨那双摄人心魄的苍蓝色眼睛,亲昵地和他说话:“我找不到吹风机啦,我以为我带了。其实不是坐飞机回去的啦,之前也不是。我是直接用术式。但是不把头发擦干在天上飞几个小时真的很难受……”
诺德没能说出任何话,他不知所措地走向卧室,拿来了悟向他要求的东西。
再次看到他出现,年轻的咒术师孩子气地喊了句“好耶”,还十分高兴地挥了挥手,“你能帮我吹头发吗?”五条悟开口问。
“……嗯。”诺德只是回答。
……希望嘈杂的声音能盖过他的心跳。
悟于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信任地任由诺德摆弄他的头发,还小声哼着歌。
诺德有些敬畏地用浴巾捻了捻还滴着水的发尾,不想有什么让人误会的触碰,只是打开了低风档。
他考虑着拿一把梳子,但柔软的头发看上去很容易打结,所以他最后还是轻轻地用手指梳理那些还带着潮气的发丝,希望这不会让对方觉得不舒服。
大概是碰到耳边有些痒,悟嘴角翘着仰头看向他,耳尖反而擦过他的手指。
白发的青年在吹风机的声音里对他做着口型。
英语对他来说不是一种特别熟悉的语言,对悟来说大概也不是,所以诺德回以一句“什么?”,然后茫然地看着悟又重复了一遍。
听不见的,他想说,接着才回过神来——悟的差不多吹干了,他关掉那个隆隆作响的小电器。
“我没听清。”诺德再次说。
“我说,”悟还在对他微笑,那个笑有好看的弧度,带着朦胧的暧昧意味,“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其实,应该是有的。
那枝白玫瑰就放在桌上,就在悟的面前,悟昨天就有些在意。他也对自己说过,如果悟问起了,他就会说。
但是眼前的人一会就要走了不是吗?
是在下一秒,诺德才意识到他和对方想的并不是同一件事。
“……你,在看着我吧?”五条悟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