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更庆幸的是, 他此行不仅收获不小,回来的时间还恰到好处。
虽说他觉得不是人人都有他这样的胆子,看上了一个最危险的姑娘,但他怕的是若是他再不回来, 这个眼中很难看出有什么情绪波澜的姑娘, 会不会已经将他的影子从那双眼睛里抹去了。
好在现在当她的目光转向他, 更在听到他问出身着白衣是不是近来京城里的风尚的时候, 露出了一点笑意。
陆小凤此刻可以确定, 他大约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狼狈。
他从墙头翻了下来, 坐在了这石桌最后剩下的那个位置上。
他留意到霍凌霄又换了一套茶具,并不是那日曾经被她拿出来招待他的玉杯,而是一套青瓷。
不知道为什么, 陆小凤突然有种被人顺了毛的感觉。
不过这种舒心的感觉并没持续多久,他刚一落座,那个容姿昳丽的青年, 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用异常笃定的口吻说道, “你是陆小凤。”
陆小凤最鲜明的特征是一个是他的四条眉毛,一个便是他披着的红披风。
但现在这两个特征在个翻墙而入的不速之客这里都看不见, 这个在陆小凤的印象中应当从未见过的青年,却还是叫出了他的名字,显然有点奇怪。
“你不必猜我是怎么认出你的, 做长辈的当然认得出小辈。”
陆小凤都懵了一瞬。
他甚至在这一刻把自家的族谱都给扒了个遍,也没想出来这人是哪一位。
而后他就听到那个面貌有些邪气的青年丝毫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
“他诓你呢, 在京城里能有这种借风而起, 踏风而行的轻功的, 除了你也就只有司空摘星了, 另一位我们今日已经见过了,也大约暂时不会来,那么剩下的只有可能是陆小凤。”
自称是长辈,面貌却充其量只有二十出头的青年也没否认被后者揭穿的说法。
他慢条斯理地举起了茶盏浅抿了一口,并没再开口。
他眼神中表现出的年龄好像比之他的面貌要大上不少,即便他身处在日光之下,陆小凤也无端觉得他的眼中像是氤氲着一种雾气。
一种并不太能让人看透的雾气。
陆小凤一向是个很能体察别人心情的人,所以他现在觉得若是自己的感觉并没有出错的话,这个出言调侃的青年好像心情欠佳,那个替他解释的同样心情不怎么样。
反正都要比他郁闷得多。
他感觉的也并没有错,玉罗刹和宫九都挺郁闷的。
身为西方魔教的教主,玉罗刹很少踏足中原,但京城论剑之会,称得上是一句群英荟萃,他又怎么能不来看看,也顺便找上了自己的旧日相识。
只不过当年的交情在霍凌霄这里好像并没有多大的用处。
以金虹剑为奖励,让玉罗刹猜到此番论剑应当与霍凌霄有些关系。
但偏偏她不仅没解释其中的用意,更是干脆用一句“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你儿子还未必就能夺得魁首,何必这么担心我把他给卖了”给堵了回去。
但对他来说更难受的大约还是霍凌霄严禁他仗着自己的功法往雾气里躲,直接把他抓了出来。
本着还是不要跟多年前一样遭受一番毒打,要做个明智人的想法,玉罗刹只能露出了真容。
他有点没有安全感。
至于宫九——
他正是被专门发出邀请函的五人中那位太平王世子。
宫九并非是他的本名,按照皇室这一辈从木取名的习惯,他和朱棠的取名方式是相同的,名为朱檀。
他和霍凌霄确实见过一面,但当时他尚且年少,不知道天高地厚地朝她挑衅了一场,被胖揍了一顿。
可让他郁闷的并不是被打,而是没被打够。
太平王世子入京自然要去觐见天子,所以他也正是三人中唯一知道霍凌霄和当今天子朱棠之间师徒关系的人。
朱棠也顺理成章地给了他一个任命,让他在论剑盛会开始之前都跟着帝师行动,若是她有什么指示务必照办。
为了验证这位堂兄的剑法确实拿得出手,朱棠还特意请两人切磋了一场。
在那场切磋之后,朱棠对太平王世子寄予了厚望,毕竟能接下他老师七八剑的人已经实在不多了,看看潇湘剑客魏子云的表现也就知道了。
但事实情况是,太平王世子只想被打得惨一点,并不想某些人点到即止地收了手,让他能完好无缺地坐在这里喝茶。
“你不必管他,”霍凌霄开了口,“不过你今日——”
陆小凤忽然就紧张了起来。
他匆匆赶回京城,来之前确实好好捯饬了一番形象,可面前的三人白衣胜雪,气质和容貌搁置在一起,绝对能称得上一句杀伤力惊人。
再加上他一向得意的两撇胡子,为了让西门吹雪的话更有信服力,更为了让木道人他们绝不会怀疑,还真给忍痛剃了,也让他觉得自己的魅力大打折扣。
现在霍凌霄这么一句近乎评判的话才说出口,他就有种自己或许应该先找司空摘星要点易容道具的感觉。
“今日还挺显得年轻的。”
她眼波微动,那点笑意便弥散了开来,“陆小凤,我的杯子可经不起你这么捏。”
“捏碎了再赔!”陆小凤立马放松了不少。
万一赔不起他还能把自己给赔了。
陆小凤打的一手如意算盘。
他又紧跟着听到她介绍道,“他们两个都知道你身份了,你也该知道知道他们的身份才对。”
“这位是宫九公子。”她指了指那能将白衣都穿得有点邪气的青年。
“是排行第九的九?”陆小凤问道。
“不是排行第九,是这家伙的计数只能数到九吧……”玉罗刹毒舌地评价道。
宫九斜觑了他一眼,对对方的说法不置可否。
他实在懒得跟对方说他的计算能力和认路能力确实不怎么样,但又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决。
比如说非要算减法的话,凑够那么多人,然后杀对应的数目就行了。
霍凌霄没管宫九在想什么,已经介绍到了另一位。
她指了指玉罗刹,“这位确实是你一位朋友的长辈,不过具体是谁你就不必问了,你若想喊他一句玉叔叔我也没什么意见,若是要喊他名字的话,叫他玉三就是了。”
玉罗刹的名字虽然在中原提及的人不多,可西方魔教到底在江湖上还是有些名气的,为免引来麻烦,霍凌霄直接给对方起了个别名。
但她这个人取名没什么本事,想着既然有宫九了,那就干脆来个玉三吧。
宫九冷笑了一声,觉得自己满意了,九好歹比三要数字大。
可他忽然转念一想,若是按照序齿来排的话,还得是三在前面,这个后知后觉的反应让他又将笑给收住了。
好在玉罗刹板起了脸,颇有几分郁卒的意思,这让他的心情好了不少。
陆小凤看出来了,这两个都不是真名。
不过行走江湖用真名还是假名原本就不是什么要紧事。反正也就是个称呼而已。
比如说他到底是叫陆小凤还是陆小鸡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实在不行也可以叫陆六,图个六六大顺。
“两位都是要参加这论剑盛会的?”陆小凤问道。
他自然看到了那两位白衣公子身边的佩剑。
玉三的剑和他的容貌酷似,有种过分华丽的美感,在形制极细的剑鞘上,点缀着大片的珠玉宝石,其中还有不少似乎盛产自域外。
而那位宫九公子,则和他完全是两个极端。
他的剑显得异常古雅,侧面透着一点血光,看起来有一种与他本人的白衣有别的凶煞之气。
陆小凤的剑客朋友不少,更都是江湖上顶尖的剑客,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两人的剑若非要排的话,定然也在天下剑客的前列。
只不过是被桌案上那把摇光剑给压制住了剑意,这才显得少了那么几分威力。
“有些兴趣。”
“不敢不去。”
前者是玉罗刹的回答,后者是宫九的回答。
陆小凤越发觉得自己一时半刻间看不透这两个人。
说着“有些兴趣”的玉罗刹,实际上露出的表情说不出的倦怠,让人觉得这个有些兴趣好像并不像是个实话。
但他打量着陆小凤的目光却时而显得有些兴致盎然的意思,也不免让陆小凤更想知道这人到底是谁的长辈。
而宫九公子的回答“不敢不去”,听着很有那么点被人胁迫而往的意思。
可他扣着手中长剑的动作,却让陆小凤觉得他像是恨不得这场论剑之会早日到来,也好跟前来此地的对手好好交手一番。
这可真是两个怪人。
不过有霍凌霄这个行事作风上更怪的东道主,好像有怎样的客人都不足为奇。
玉三和宫九都不像是健谈的人,陆小凤只能接下了话茬。
“说到这场盛会,我今日进城的时候看到白云城主也到了,”陆小凤说道,“路途再怎么遥远的人,这么一来一回的工夫,也差不多该到了,白云城远在南海,大约就是最后一批抵达的人了。要不是先见到了那位叶城主,又来了这里,我也不至于说剑客怎么穿白衣都成了一种风尚。”
“大约就是因为江湖上实力最为顶尖的那一批剑客全都是这个做派,所以我前些日子偶然见到的一个年轻后生也是这么个样子。”
“不知道霍姑娘有没有听过这个人的名号,他四岁入武当,习剑将近二十年,混出了个武当小白龙的名号,这人名字有点像叶孤城,叫做叶孤鸿,不过跟他似乎没什么关系。”
“但这个人的气质简直像极了西门吹雪,若不是知道西门吹雪没有个兄弟也没有老婆,我几乎要以为那后生不是他的儿子就是他的弟弟。”
陆小凤说到这里,发觉那位玉三公子的表情变得有点微妙,大约是同为剑客,觉得若是有人模仿别人模仿到了这个地步,多少是有那么点让人觉得悲哀的。
他又继续说道,“可惜我当时有事在身,只是见到了他却没露面,不然一定得跟他说说,若是作为一个剑客,凡事学别人的总归走不长久,司马紫衣的那个徒弟,就不太有本事。”
陆小凤话刚说完便听到霍凌霄轻笑了声。
“我不是在笑这个少年的模仿,”她开口解释道,“我是在想,如你方才所说的剑客榜样穿的白衣,后面的学剑之人也跟着效仿,便成了风气,那么倘若此番论剑之会有人夺魁,其他人会不会更加争相效仿。”
她指了指三人身上的白衣,继续说道,“我看这其中倒是有些生意的门道可以做,你说若是最后获胜之人,或者是位居前列的人,穿着的是一身白衣,这京城里的白衣锦缎生意,能不能做一做?”
她这么一副仙姿玉色,不染凡尘的样子,忽然说出生意能不能做,却丝毫也没有市侩狡猾的样子,反而在陆小凤看来有点可爱。
“因着这一场论剑之会,这京城里现在最好的生意,其实还是赌局。”陆小凤的语气颇有几分感慨。
在他离开京城之前,皇榜已经发出的时候,这京城中的赌局盘口就已经陆续开了起来,主持这赌局的其中一人还是他的朋友,就是那位被京城里喊出了个“李将军”诨名的李燕北,另一人则是有“杜学士”称呼的杜桐轩。
现在过了一个月,赌局早已经越发滚了上去。
偏偏霍凌霄说的不是赌局生意,而是白衣生意。
有点不走寻常路的意思。
她摇头回道,“将论剑胜负放在赌桌上下注,大凡是个剑客大约都不会喜欢这样的戏码,这原本是以剑道会友,现在却变得像是人人都在那斗兽场中观望,这些参与之人便是场中斗殴的猛兽一般。我不太喜欢这样的行为,不过也清楚,大家都是要混口饭吃的,既然有胜负就必定会有赌局。”
“巧了,我也不喜欢。”陆小凤回道。
霍凌霄所说正是他的想法。
“那么现在赌局情况如何?”安静听着他们交流的玉罗刹忽然问道。
“听说还是买白云城主获胜的人最多。”陆小凤进城的时候听人说起了一点,但没仔细听后面的。
至于为何是买叶孤城取胜的比西门吹雪的多,他寻思着还是因为叶孤城远在南海,比之西门吹雪还要神秘得多。
人大多是觉得越神秘的越厉害的。
再加上赌局到了后面,便难免有了点从众心理。
“霍姑娘觉得谁的取胜机会更大?”
霍凌霄沉吟片刻后答道,“比起谁能取胜,我可能更在意此番会出现的剑客对战,你说的那位气质作风都肖似西门吹雪的后生,若是对上西门吹雪本人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不过说来我更加想看的大概还是西门吹雪和玉……三公子的较量。”
不曾相认的父亲和儿子打起来恐怕不是一般的有意思。
“……”玉罗刹觉得,自己跑来找霍凌霄叙旧,可能是他起码十年之内做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还有白云城主和宫九公子若是能对上大约也挺有趣。”
这两人的剑道大约都已经到达一个瓶颈状态了。
而前者选择用以突破瓶颈的方式似乎是协助平南王府一道谋逆,后者则是从受虐的刺激中找到点人生乐趣,要霍凌霄说,这两人的路都走窄了,打一架算了。
不过现在宫九算是朱棠丢过来给她打下手的帮手,这话总不能说这么直白。
“确实不错,但是你好像把他们两个都给吓跑了。”
霍凌霄这饶有兴致的打量,成功让玉罗刹和宫九选择找个借口告退,也让陆小凤终于有了跟她独处的机会。
没有了那两位在,他也可以顺势说起他这趟往黄山一行的收获。
但这并不是个太过轻松的话题,让他才往上升腾了一点的心思又被按回了地里。
“霍姑娘说的不错,”陆小凤苦笑,“我还真不一定了解自己的朋友。”
他这趟黄山一行,确实有所收获,但他宁愿自己并没有这样的收获。
跟司空摘星混得久了,陆小凤怎么都学了点开门撬锁,挖掘秘密的手段。
在古松居士藏匿书画的密室内,陆小凤意外发现了一本剑谱,那是巴山剑客的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
听闻百多年前这门剑法倒还有些外传之事,但在这百年后,却已经代表了巴山一脉的独门绝技。
巴山剑客已经过世,他唯一的衣钵传人顾飞云早年间做了件错事,被西门吹雪逼到了绝路,后来忽然之间就销声匿迹了。
但在古松居士这里,陆小凤看到了另一个故事。
顾飞云付出了十万两银子的代价与一个名为幽灵山庄的地方定下了一条保命的合约,得到了幽灵山庄的庇护,从而活了下去。
可惜古松居士或许也有想到过,黄山小居存放东西并不安全,陆小凤看到的只是这一纸合约,却不知道顾飞云最终去了那幽灵山庄之后变成了何种模样,更不知道为何回风舞柳剑的剑谱会落到古松居士的手中。
但不管怎么说,他已经知道了古松居士大肆花销的银钱来源,也知道了要往哪个方向调查,总归是个好事。
“霍姑娘,可否容我问个问题。”陆小凤说完他此番见闻后问道,“我知道你手头的事情不少,但——”
“霍姑娘既然对我青眼有加,是否应当有这个闲暇届时与我一道往幽灵山庄一行,倘若幽灵山庄内均是本该死了的人,其中当杀之人势必不在少数。”
陆小凤觉得自己该当主动出击一点。
他模糊地猜到了一点霍凌霄的意图,却还没将其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但那个“重要”的定义,以及那笔提前支付的赏金,让陆小凤有一点碰运气的想法。
他少了个可以掩饰自己忐忑心情的小动作,只能继续祸害手中的茶杯。
这杯中的茶水早已经喝完了,只剩下了一个空杯,便是一个不慎碎在他手里应当也无妨。
被他有些专注的目光看向的霍凌霄并没有回避开这个目光。
她抬眸,挑眉,露出了个玩味的笑容,几乎将面容上的冷淡之气一扫而空,也让陆小凤的心跳又乱了一瞬。
“你为何不敢再多想一点呢?比如说,我等你的出现已经等了二十多年。”
这实在是一句太过具有暗示意味的话,何况谁能顶得住一个本就好感度极高的美人说出,她等你已经等了二十多年,就仿佛是因缘天定这样的话。
陆小凤也不行。
他游刃有余的与异性相处的花招,在这个时候一个都想不起来了,只剩下了仿佛置身洪炉之中的炙烤。
然而下一瞬他感觉到一盆冷水泼到了他的头上,又把火给熄灭了。
“陆小凤,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这语气,显然是实打实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