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继青衣楼被人剑挑首脑, 在官府缉捕之下逃难四散,红鞋子组织领头的公孙兰落网,余下的成员被下令缉拿后,又出了一件大事。
但这件事也不仅跟江湖有关, 也跟朝廷有关。
朱棠是接受了霍凌霄提出的论剑建议不错, 但说法不能这么说。
他更知道他不能一开始就将蛮莫之地的委任交到这些人的手里。
论剑最后的胜出者未定, 即便是霍凌霄也不能确定最后遴选出的人能做到她所希冀之事, 更不能确定此人的品行值得托付。
所以商议之后他们改了个说辞。
最后在京城里传开的就是一张檄文。
天子梦中游仙宫, 偶得一剑, 剑名金虹,乃是天生名剑宝器。
闻天下修剑道者甚众,其中必有相配金虹剑之剑客, 故在京城举办论剑之会,将金虹剑赠予胜出者,望以名剑赠英雄, 成全一段美事。
又随后发出了五张邀请函,请这五人务必到场一观。
“梦中得剑, 听起来有些玄妙。”陆小凤琢磨着这场论剑背后的意义,觉得这忽如其来的盛事, 好像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但这把剑确有神剑之势。”坐在他对面的花满楼回道,“你应当听过潇湘剑客的名号,衡山宝器历代相传, 这一代的潇湘剑客入了内宫在天子身边拱卫。”
“魏子云此人的话还是有可信度的,他既然敢以这个传承名号为誓, 证明金虹剑威势非虚, 想来确实不是一把简单的剑。”
“另外有个人也证明了, 这确实是一把值得天下剑客为之出手一决高下的名品。”花满楼继续说道。
陆小凤记得他有个兄长在朝廷为官, 也怪不得他会清楚一些内幕消息。
而他更清楚的是,这些内幕只要再传播出去一些,便会满江湖皆知。
“武林三大世家,金南宫,银欧阳,玉司马的名号你应该知道,江南双鱼塘长乐山庄的主人,名号是太平剑客的司马紫衣,听闻昔年在铁剑先生门下习剑,不过二十岁就已经学剑有成,名扬天下,近年来甚少高调行事,但因为人恰好在京城,便以武林世家子弟的身份,恳请一见金虹剑之风采。”
“看来他对这把金虹剑赞誉有加。”
“不错,”花满楼回道,“不只是赞誉有加,司马紫衣的那把剑已算是天下名品,那把剑你应当听人说起过样子,也知道他将长乐山庄信物白玉双鱼挂在了这把剑的剑穗上,但等他见过那把金虹剑后,他便将剑穗上的信物给解下来了。”
“司马紫衣对外的说法是,纵然他的本事未必能夺剑,但修剑之人若无一夺神剑的志气,便也配不上这一往无前的剑道。八月十五论剑之会,他这位太平剑客必然到场,希望能将这信物挂在金虹剑上。”
“潇湘剑客和太平剑客都这么说了,谁又不会对这把剑动心呢?”花满楼叹道。
这两位绝不会用自己的名号,以及武林世家百年威名来替一把剑做什么虚假宣传。
陆小凤摸了摸胡子感慨,“怪不得了,我今日本是要去找木道人的,听闻他那里收到了一份邀请函,想问问他的想法,谁知道他已经出门了。苦瓜大师说他觉得在京城里备战不是个好环境,便先暂时离京了,过几日再回来。”
“瞧瞧!一向对什么都没什么执念可言的道长都这样了。”
果然一把名剑对顶尖的剑客来说,可要比美人的吸引力大多了。
陆小凤想了想还是没把这话说出来。
毕竟收到邀请函的还有他的朋友。
那日苦瓜大师的斋菜宴席上还调侃过西门吹雪此人的做派委实与和尚没什么区别了,他这么说,多少有点内涵西门吹雪的意思。
也不知道这把金虹剑现世,能不能将对方从这万梅山庄给引出来。
好在,见不到木道人,他总算见到了另一位想见的人。
从花满楼那里打听消息离开后,陆小凤又去了一趟六分半,原本并未抱有多少希望,就是去碰碰运气而已,谁知道霍凌霄今日还真在。
被这古董书画铺子的小厮带着穿过了一条有些狭窄的店铺后堂走道,便抵达了在铺子后面那条街上的合院宅邸。
视线忽然开敞后目之所及的园林景致,实在很有一派别有洞天之感。
霍凌霄正坐在庭院的石桌旁,似乎是早已经料到陆小凤会前来,已经沏好了新茶。
在他坐定后,她将茶盏推到了他的面前。
陆小凤:“早知道霍姑娘的宅邸在店铺的背面,我应当走正门来拜访才对。”
霍凌霄抬了抬眸,“走正门是你陆小凤的作风?我以为翻墙才是。”
毕竟那天晚上明明闻到了是苦瓜大师斋菜的气味,他还不是翻墙翻过去的。
老实和尚才走的是正门。
陆小凤轻咳了一声,决定撇开这个话题。
“霍姑娘在京城中有些门路,应当已经听闻了天子为金虹剑择主之事,不知道这论剑之会,霍姑娘可有参加的意图?”
他话还未说完,便看见坐在他对面的姑娘抬手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声点,你若说起这个话题,摇光剑便该不开心了。”
这明明是个与天子梦中得剑一般,听起来让人觉得更像是个无稽之谈的说法。
毕竟摇光剑又怎么会听到他们的谈话,更怎么会因为另一把剑的现世,主人被问及要不要去夺下那把剑而不开心。
可偏偏在她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陆小凤无比清楚地看到——
这头顶花枝间透过的一点日光,被花影染成了微醺的颜色,恰到好处地照在她的指尖,也似乎照在了她的眼下。
让她眼中的神色看起来通透认真,又好看得惊人。
这种情况下,他觉得她就算是忽然说什么摇光剑开口说话了他也会相信的。
“……我还想说,天子该当更有眼光一点,起码也该给霍姑娘送一份请柬。”陆小凤说道。
这一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压低了音调,正好看到了摇光剑上的一点寒芒,消融在日光的温度间,似乎显得不那么冷淡了一些。
大约只是他的错觉才对……
“被送到请柬的反而不够自由,”霍凌霄摇了摇头,“何况你不觉得这五人一到京城,就要被人盯上了吗?”
即便这些人在江湖上早有声名,可架不住还是要有人觉得,凭什么被送到请柬的是他们而不是自己。
更何况剑客比剑还看一个精气神的状态,倘若这些人并不在自己最巅峰的状态,说不准还有人希冀着后来者居上。
木道人显然就是知道这一点,才先一步离开了京城。
“霍姑娘这话说的狡猾。”陆小凤笑道,“你只说被送到请柬的不够自由,却没说你到底有没有这个参与的意图。”
“这种决定,自然是要留到八月中才能揭晓的。”她回道。“不提这个了,我今日并未出门,而是留在这里等你,为的是另一件事。”
她将一本账簿从一旁的石凳上搁到了桌上。
“你昨日带了古松居士过来,可当真是好大一笔买卖。”
陆小凤听出她话中意有所指,也没直接回话,而是先翻阅起了她递过来的账簿。
他昨日确实是帮着古松居士一道挑选的书画不假,但时间长了他也自然顾不上看最终入选的是哪些,更没注意古松居士去结账的时候,到底支付了多少。
但一翻开这账簿上对昨日的记录,陆小凤也不免有点瞠目结舌。“一万五千两?”
他此前虽然知道古松居士的藏品数量,绝不在京城最大的古董字画店铺华玉轩之下。
也听金九龄说起过,天下的精品都已经被古松居士带上了黄山,却总觉得这其中多少是有点夸大其词的意思。
但只是昨日这一笔消费就高达这个数额,绝不能用新遇到了一家此前不曾见过的店铺,见猎心喜来解释。
一万五千两的消费是什么水平?
陆小凤用五十两银子一个问题去问大智大通,怎么也得得到个确实有价值的答案,才不会觉得这钱花得心疼。
五两银子就已经足够孙老爷口中提到的那家上林春的饭店内,吃上一桌的菜。
一万五千两足够问三百个问题,三千顿饭菜。
而这只是古松居士一日兴致上头的花销而已。
“陆小凤的朋友出手倒是很阔绰,只是不知道他这么一个修道之人,是从何处赚取得到的这样一笔银两?”
同样的问题也可以用来问金九龄,陆小凤前些日子反复琢磨,也越发觉得其中有无法用常理来解释得通的地方。
古松居士一贯以来闲云野鹤,比之金九龄还要不存在什么赚大钱的路子,偏偏他的爱好烧钱,花钱也确实惊人。
在霍凌霄暗藏了几分世情看透的目光中,陆小凤也不敢说自己此前对这些个朋友的认知都是正确的。
他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如果司空摘星在这里的话,大约会说,陆小鸡你这个家伙是不是被火烤了屁股。
然而依然端坐在花树之下的白衣剑客只是侧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他的动作,她指尖把玩着青玉杯盏,怎么看都像是世外闲游的样子。
这两人一静一动的对比属实有点分明。
“霍姑娘放心,这件事我会查个清楚的。”陆小凤语气坚决,“连带着金九龄的那件事。”
要是查不出来他也没脸来见霍凌霄了。
他转头打算离开,却忽然听到了一阵风声,一回身便接住了她抛过来的玉杯。
“我请你喝茶,你却一口都没喝就走,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她说是说着过分,陆小凤却没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任何生气的样子。
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在光影之间,她唇畔浮现出的一缕幽微笑容变得分明了些。
以至于被这种笑容所蛊惑,他仰头将这杯茶一饮而尽的时候,还稍微呛着了点。
“牛嚼牡丹的小凤凰。”霍凌霄轻笑了声,“去西市的北斗客栈找孙老爷,按照我跟他商定的薪酬,今日还能问他三个问题,你既然要调查,那就物尽其用吧。”
陆小凤指尖一弹,将喝空了的玉杯弹到了石桌上,稳稳当当地停住,这才纵身翻出了这院子。
但他落在院外的街上,却忽然意识到两个问题。
一个便是他好像又忘记走正门了,而另一个则是——
他方才弹杯而回的时候,好像看到他的座位前的那个玉杯并未有挪动的迹象,这岂不是意味着霍凌霄甩向他的那个杯子,是被她握在手里的那个?
陆小凤这下不只是屁股烧着了,他觉得自己可能脸也烧着了。
不,大约还是日光太盛的缘故。
他又不是什么没见识的毛头小子。
他整了整衣衫,辨认清楚了西市的方向,须臾间就消失不见了。
而很快他的那些个在京城里的朋友都得到了消息,陆小凤离开了京城。
他当然不会用什么要去调查古松居士的理由,而是说既然京城中下个月要有论剑之会,他总得去探探西门吹雪的口风。
这么有意思的事情要是少了这个接到邀请函的人参与,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不过等到西门吹雪抵达京城的时候,他依然没有出现。
“陆小凤没跟着西门庄主一道返京?”老实和尚好奇问道。
“他不敢见人。”西门吹雪冷淡地答道。
“我原本不打算应邀,但是陆小凤问我,如果非要我来,有什么法子可以打动我?”
老实和尚觉得陆小凤可能要完蛋了。
西门吹雪不缺钱也不缺名望,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对手,但大约不是跟对手放在这样鱼龙混杂的论剑大会上比试,总之这一点都不符合西门吹雪此人的行事作风。
那打动他就不太容易了,老实和尚甚至怀疑西门吹雪会说出让陆小凤剃度当和尚的交换条件来,因为这个条件陆小凤一定不会同意。
西门吹雪似乎察觉到了老实和尚心中所想,继续说道,“我说,他也不是没有打动我的法子,比如说,他可以把他的胡子剃了。”
“现在他是两条眉毛的陆小凤了。”
老实和尚讪笑了声回道,“那确实是如西门庄主所说,陆小凤他不敢见人了。”
在第二日往苦瓜大师的地方拜访顺便蹭饭的时候,老实和尚就将这个消息带到了。
刚从京城外回来的木道人和古松居士相视一眼,没忍住笑出了声。
“陆小凤这家伙不就是少了两条眉毛,何至于不敢见我们这些朋友,可别是打着等胡子重新长出来,再到我们面前来的算盘。”木道人说道,“不过这么一想,陆小凤的这点牺牲可要比天子的一封邀请函还要有排场得多了。”
毕竟如西门吹雪所说,好像他一开始是不打算来的,即便之前有过给叶孤城递战书的行动,也并不代表他打算为金虹剑择主的盛事贡献出一份力量。
“陆小凤现在肯定已经到京城了,不如猜猜看,这家伙会躲在什么地方?”
陆小凤其实没有躲。
他比西门吹雪抵达京城的时间要晚上一些,也并不是从万梅山庄返回的京城。
但他提前去见了西门吹雪,也相信他的这个朋友会替他做好掩护。
在许多人的眼里,西门吹雪不像个剑客,反而像是一把剑,所以也自然不会相信,他为了给朋友掩护,其实扯了个谎。
他带着查探出的古松居士没能藏好的一点线索,打算先去见见霍凌霄。
在他离开的一个月里,院中探出墙头的花枝也已经过了花期,变成了一片尚还繁茂的绿荫。
他下意识地就跳上了墙头,又陡然反应过来,他好像再一次走错了路。
只不过现在也没有反悔重来的机会。
因为他刚落脚就发觉,有三道目光几乎在同时落在了他的身上。
“……”陆小凤深吸了一口气。
霍凌霄的做派实在很难让人想象,她会在自己的地方接待客人,但偏偏他到的时候,她还真在会客。
她的客人也并不是什么寻常人——
能在第一时间发现陆小凤闯入的自然不会是寻常人。
坐在她左手边的青年眉眼俊秀,还透着几分邪异之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陆小凤敏锐地察觉到对方显得有点颓丧,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
而在她右手边的那个,陆小凤险些在未曾看到他的脸的时候,以为那是西门吹雪。
但他又陡然意识到那并非是他。
两人的气质很像,可这位霍姑娘的座上宾客却在容色上要浓艳昳丽得多,这种艳色被压在一种近乎灰白的冷色调神态中,形成了一种惊人的反差。
陆小凤觉得自己得找点话来说,否则现在这个场面好像有点尴尬。
他摸了摸自己原本长了胡子的地方。
现在这里真如西门吹雪所说,两撇漂亮的胡子已经消失无踪了,只有一片光洁的面上肌肤。
其实从黄山一路回来,这里已经生出了点胡茬,可谁让陆小凤觉得自己去见霍凌霄怎么也不该这个样子见她,又干脆把这点胡茬也又给剃掉了。
以至于在他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看起来还有那么点可怜又滑稽的样子。
“近来京城里的剑客,穿白衣是什么流行风尚吗?”
这院子里的三人,从主到客,全是白衣,也全是剑客。
西门吹雪也是白衣。
而方才在进城的时候他与一支队伍擦肩而过,也看到过一个白衣剑客。
陆小凤无比庆幸,自己并不是个脸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