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团灼灼烈火在她眼中清晰可见地燃烧着, 她话中暗藏的那份统率意味也让他听得很分明。
陆小凤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被她这等放出的惊人之语所震慑,想到她所说的不能以霍姑娘这样软绵绵的方式称呼她的人,到底暗指的是谁。
还是应该被她那句“陆公子这样称呼无妨”戳中自己心中暗藏的那点心思, 因为这点特殊的优待而觉得有了几分飘摇上浮的欢愉。
在街灯残烬褪去的那一片沉寂里, 他将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都听得很分明, 但他身边的霍凌霄脚下却不曾发出一星半点的动静, 以至于两人之间仿佛有着一种似有似无的隔阂。
他也忽然觉得——
他可真能给自己找挑战性高的目标。
在霍凌霄身上那种介乎于神性和人性之间的状态, 让他此前与人交往过又和平分开的经验, 在她这里仿佛完全成了无用的东西。
很多闲聊的话题他本能地会从与她的交流中排除。
而他又始终吃不准她的来历和接近于他的心思,便始终让自己克制在这个距离上。
他的感情一向在发作之时热烈真挚,所以心中这团与她眼中意义有别, 却也算得上是一团烈火的东西,因着他无法将其坦诚地裸露出来,只能在胸腔肺腑之间反复冲撞, 在爆发与收敛之间做着拉锯战。
正在此时他手中的花灯灯烛,发出了快要燃尽的时候那一下火焰哔啵, 又突然将这种沉闷和钝痛给吞没了。
陆小凤觉得自己还是得想的开一点。
就跟他一向以来说的那样,若真不能强求那便是自己无缘。
他露出了个松快的笑容,
“霍姑娘的剑,确实配得起剑君之称。”
在长街尽头的更漏声响中,他还残存的一点心绪翻涌很快湮灭在了夜色里, 只剩下了上扬语调中的一点极有感染力的愉悦。
“不过我原本还以为,霍姑娘在听闻了诸如剑仙剑神之类的称呼后, 会选择想一个压在这两个名头之上的称号。”
“剑……佛?”她眉峰动了动, 又仿佛对这个突然蹦出来的想法并不那么满意。
陆小凤险些脚步一踉跄, 绝不是因为还带着点半醉的状态掌握不好平衡。
“那还是剑君听着适合你。”
哪有怂恿喜欢的姑娘去往仙佛神魔的方向发展的。
陆小凤琢磨了一番又补充道, “何况剑君这个君字,还有一点逸然洒脱,问道清风的意思,有阳春白雪,行游天下的洞彻之感,与你确实符合。”
“你倒是很会说话。”
从陆小凤看去的角度,霍凌霄的眼帘动了动。
两人手中已经几乎烧到了尽头的花灯,最后散发出的灯火明照,滞留在她长睫的昏沉色彩中,形成一种斑驳而缱绻的绯红。
这一点颜色短暂地压倒了她先前说起“剑君”二字的时候,那种更加具备侵略性质的火光。
然而陆小凤还没能从这种似乎是因他而起的变化中得到多久的快慰,便忽然看到霍凌霄顿住了脚步,也说出了一句对他而言无疑是个噩耗的话,“我到了。”
他看向了街道一侧,果然看到一旁的商铺上勾勒出了北斗的旗号。
这是一家古董书画的店铺,名为六分半。
陆小凤暗暗记下了这个位置,打算明日捞上古松居士这个书画爱好者当借口登门,免得让霍姑娘觉得他这个人在京城里游手好闲,就想着如何接近于她。
“陆公子,”陆小凤正想着明日的再见,又忽然听到走到了门边的霍凌霄又忽然转头喊了他一句。
这白衣美人倚靠在门边,正站在从店铺透出的昏黄灯光,和店铺门前投落的一片月光形成的分界线上。
陆小凤却觉得,她身上也带着一种并不需要任何东西映照,便已经自然形成了的光。
“陆公子莫要忘记了,你还欠着我一次夜游。”
陆小凤哑然失笑。
她这个有点认真过头的样子,在他所见又有说不出的可爱。
不过她说的倒也没错,今日原本是该当按照她的计划,从这京城的一头走到另外一头,去看看他陆小凤是否当真有这种神奇的惹麻烦体质。
但因为苦瓜大师的一场斋菜宴席,又将这个夜游给打断了。
“霍姑娘的邀约陆小凤不会忘记。”他回答道,“不过说起来,我陆小凤实在很少被人叫做陆公子,大概因为我这人就没什么公子的气度,霍姑娘若是不介意,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当然若是他能够蹬鼻子上脸也跟着称呼对方一声名字也就更好了。
但显然霍凌霄没有这个更进一步给他优待的意思,只是在门扇合上之前,让陆小凤如愿以偿地听到了一句直呼姓名的晚安。
陆小凤又可以了。
不过第二日等他拖上了古松居士这个书画收藏大师登门的时候,却被告知东家一早就已经出门了。
至于到底去了哪里,他们这个六分半的店铺只是摇光君在京城里铺开的产业其中一支,没有这个打听东家去向的权利。
她或许是去其他产业巡查去了,也或许是去拜访京城里的友人去了。
但好在,她大概在短期内没有离开京城的意图——这是东家昨日亲口说的,也说过若是有人登门不见她,可以将这个消息告知对方。
陆小凤这会儿觉得自己带上古松居士实在不是个正确的选择了。
因为对方在走进这店铺后,原本云游四方,看起来无所牵挂的样子,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沉浸在周遭的样子。
“陆小凤你果然是个福星啊,”古松居士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金九龄昨日还跟我说,京城里若是有到了什么名品新作,我又能拿得下的,他必定比我先知道,我此番上京城来很有可能徒劳而返,谁知道在这地方还藏着这么一家店。我这就让人送银票来,你这人的鉴赏本事也不小,今日必须陪我好好看看。”
陆小凤他准备去京城里闲逛一番,看看有没有机会遇上霍凌霄的算盘,算是彻底泡汤了。
不过他并不会知道的是,只要他进不了皇宫大内,他便不可能见得到对方。
朱棠下早朝回来抵达乾清宫的时候,霍凌霄已经到了。
昨夜她便说了今日要来与他协定商议蛮莫土司之事,现在看她提笔在桌案前疾书,朱棠猜测应当就是这件事了。
谁知道等他从霍凌霄的手中接过了那张写满的纸,却赫然看到的是另一件事项。
“京城……论剑之会?”朱棠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你没看错。”听出了他话中的疑惑,霍凌霄回答得很是果断,“我确实是这个意思。”
“老师为何会突然有这个想法?”
朱棠自然知道若是有这样的一场论剑之会,倘若自家老师肯下场的话,几乎是不会有争议的魁首。
但在她书写的章程上,在他快速的扫视中,并未看出她有要将自己当做参赛选手的意思。
何况这纵然不是欺负人,也多少让朱棠觉得让自家老师委屈了点。
若她想要以剑术名扬天下,早在多年前就可以做这件事了,又何必等到今天。
她显然另有算盘。
“我昨日在京城中见到了一位当世的剑法名家,也在他和朋友的闲聊中,听到了另外两位顶尖剑客的动向。”
朱棠敏锐地听出,霍凌霄在说到前半句那“剑法名家”的时候,语调中有几分微不可闻的不满之意,也不知道对方是做了什么才让老师产生了这种恶劣的观感。
又紧跟着听到霍凌霄说道,“那两位顶尖剑客,其中一位,正是我先前跟你提过的平南王世子的剑术师父,叶孤城。”
“我回来之后便想着,与其等到对方和平南王府筹备得到,进行什么不可告人的计划,还不如我们抢先出击,将人以剑道较量的借口请入京城之中。”
霍凌霄语气从容地继续说道,“但既然要以我们的立场来筹办这样的论剑,便没必要弄得这么小家子气,什么南北剑客会战巅峰,什么两人决胜,多少显得朝廷对江湖的关注度窄了点,不如来玩一个大的。”
“这天下剑客何其之多,有声名如木道人、叶孤城、西门吹雪等人一般声名在外的,也有隐居山林悟道,不愿出来一见的,但剑道若是入臻化境,闭门造车显然没什么好处,有这样一个交流的平台,总也该将人逼出来了,反正这也不是什么贪慕虚荣的事情,只是想让自己更进一步罢了。”
朱棠点了点头,觉得其中确实有些可行性。
而老师的位置就很明确了,她是那个站在此番盛会背后的发起人,也是一位当之无愧的裁判。
“我听闻昔年曾有天下五绝会战于华山之巅,”朱棠从善如流地接话说道,“老师的这个意图,与这等武林高手会见争雄的意思想来也是差不多的。”
朱棠继续往下看,果然找到了与自己想法应和的地方。
为免有些剑道高手不屑于上京城来一行,按照霍凌霄的想法,便应该先以朝廷的名义邀请几位当世的剑法冠绝之人前来,作为牵头之人。
这些人都来了,其他人为一睹他们的交手也好,不想自认输给他们也罢,便怎么也该前来。
而霍凌霄提出的邀请名单,不多不少,也正是五人。
万梅山庄,西门吹雪。
飞仙岛白云城,叶孤城。
武当派,木道人。
峨眉派,独孤一鹤。
朱棠的目光在看到最后一个人选的时候不由一顿,这好像是个他并未想到过会出现在上面的名字,那是太平王世子。
“这位堂兄的剑法居然足以和上面的四位相抗衡吗?”朱棠问道。
“我也不知道,”霍凌霄回答道,她的神情有一瞬间让朱棠觉得有些微妙,“我曾经巧合见过他一面,他的武功确实没有那么简单,也是用剑的,而他的习武根骨应当是我见过的皇室子弟中最高的,起码比你高多了。”
朱棠感觉自己被内涵了。
但反正他本来也不跟着霍凌霄学真剑,倒也没觉得有太多失落之处。
顶多就是给这位堂兄暗暗地记了一笔账,打算哪天想到借口了再翻出来清算。
“毕竟是朝廷举办的论剑之会,若是全部是江湖人,多少有些不妥,还是得有个自己人。”
太平王世子不在京城,其实算不上自己人。
不过按照朱棠所理解,老师想要的大约也只是一个官方的态度而已,让参赛之人里有个出身皇室的。并非是真要这位堂兄拿出什么惊艳众人的剑术,一争长短,坐上那个魁首之位。
“可老师如何确定,他们会同意前来呢?”朱棠问道。
“这就需要你牺牲一下了。”霍凌霄回道。“你可还记得我送你的那柄金虹剑?将它拿出来当做奖励吧。”
她破碎虚空来到此间地界的时候,才想起来金虹剑这把原本代表着天羽掌门信物的剑,被她忘记传给高小上,而是带来了这里。
金虹剑确实一度为她所用频次不少,就连方应看也是死在金虹剑下,但那其实还是更接近于为了以方歌吟佩剑斩杀方应看,有些暗藏的意义在,并未是真让金虹剑取代了摇光剑在她身边的地位。
所以在收朱棠为弟子后,即便他修的天子剑剑道,却并不真正习练剑术,霍凌霄还是选择将这把剑送给了他。
一听霍凌霄让他将金虹剑拿出来做奖励,朱棠的脸上不由浮现出了几分肉疼之色。
但他又很清楚,倘若拿出金虹剑作为奖励,确实是说得通的。
一个剑客或许会有一把相伴多年,赖以成名的宝剑,却一定不会介意再多拥有位列天下名品的剑。
霍凌霄去云游四方的时候,朱棠就一度做过功课。
按照他请来的京中锻造名匠的说法,金虹剑所用的材料属实罕见,这种有若烧灼的金红之色并不属于任何一种已知的名剑锻造材料,但这把剑却毋庸置疑是一把绝顶好剑。
霍凌霄不会与朱棠多说的是,这把剑还因为陪同她破碎虚空而来,沾染上了几分特殊的气韵。
倘若有人提前一观这件奖励,将这评价传递出去,或许更能显得举办方心诚,也更让人心动。
朱棠肉疼归肉疼,却也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道理,这点必要的损失他还承受得起。
心里是这么想的,并不妨碍他仗着自己面相还有些未褪的稚气,在老师面前卖起了惨,“弟子并非不舍得金虹剑,可这毕竟是老师送给弟子的礼物,本应当珍视以待,若是送到了另外的剑客手中,弟子唯恐有失。”
“那便让他时常能出现在你的面前就是了。”霍凌霄回答道,“也正是我要与你说的另一件需要你下令的事情,这可以算是参与论剑之人的褒奖,也可以算是他们承担了天下论剑盛名,必须承担的义务。”
“最后得胜的五人,请你给他们一道敕封,承担蛮莫钦使的职责,往西南一行,不过名头你得说的好听些,便说是什么天下剑道所仰赖的榜样,为中原宁定往边陲走一趟,届时必定让史官记录,永留青史。”
朱棠觉得老师好像这套说辞说得顺溜得有点过头,让他莫名觉得霍凌霄很有可能对此事颇有经验。
不是那种理论上的经验,而是实打实地有过这样的操作。
但看起来她并没有打算提到以前的成功经历的意思。
而是继续说道,“蛮莫土司一直希冀于中原帝王能插手他们的情况,但语言不通是一个方面,不适合大批人马入驻,容易引起不必要的争端,另一方面,他们原本远离中央,或许并不希望被太过强势地管理,起码不能一蹴而就地到这个地步。”
霍凌霄之前就觉得这情况和当年所见的智高的情况很像,所以也不妨借鉴借鉴当年那边让尚且年轻的诸葛神侯以及元十三限等人前去平乱,以单兵高级战力横插一脚的做法。
这论剑论出来的,既然得到了这么个扬名和交流长进的平台,其中最后的胜出者还要从朱棠的手里拿走金虹剑,怎么能不多付出一点代价。
这些人岂不就是最好的单兵战力么——
霍凌霄反正一直就不是做慈善的。
“还有,这次毕竟论的是剑,”她指尖在桌面上轻叩了两下,提醒朱棠收回胡思乱想的思绪,“这江湖上毕竟还有不是以剑道出名的高手,也有些用刀用锤的,甚至是以拳脚功夫的。你若有心不妨隔上几年就操办一次,反正哈密土司那边其实也需要人。”
需要人打工。
朱棠朝着霍凌霄拱手做了个礼,“弟子谨遵老师指点。”
“老师……高见。”
霍凌霄瞥了他一眼,觉得他原本八成想说的不是高见,而是毒招。
算了,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