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或许不会想知道, 因为他无论怎么说都跟反派角色不沾边,更因为在回答霍休之事的时候太过配合,居然得到了一个这样的评价。
明明没见到那个“有缘人”, 朱棠也忽然觉得对方有点让人觉得值得同情。
当然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更希望没有这个人。
朱棠对霍凌霄的任务知道的其实并不多。
若非她教导他的时候也经常需要离开京城些日子,他也不会从她这里得到这“寻找有缘人”的解释。
他也进而知道了在他之前, 老师还有另外一个弟子。
也因着老师与上一个有缘人一道云游四方去了, 那个“师兄”就这么被抛下了。
朱棠并不想成为那个被丢下的人。
但他一度觉得, 自己能得到霍凌霄的指点,多少沾了点师兄的光——毕竟赵樾的名字也从“木”——所以既然那位都留不住人, 他恐怕也做不到。
他脑子里思绪百转千回,也没耽误他在看到霍凌霄不再看向窗外, 而是看向了他的时候,将桌上点墨浸染的废纸, 以行云流水的方式收了起来, 面前换成了一张新纸。
“谈钱交易的话, 老师应当有优势。”
霍凌霄在京城中的根基, 大约算是因为上面有人,外加上经营有方,实在可以用财力雄厚来形容。
而京城之外, 山西雁都跟陆小凤说了, 霍大小姐专业经营镖局, 也同样是个累积财富的路子。
“先不说这个了,”霍凌霄摆了摆手,“比起所谓的有缘人, 以及蛮莫土司的处理, 现在有两件事情要紧得多。”
看她端正了神色, 朱棠也跟着正经了起来。
她要说的显然是个要事。
“第一件事,我在离开京城的时候已经提醒过你,按照往南边跑镖的人收集到的情报,平南王有异动。”
“老师说的我自然注意着,不过平南王府那边的小动作无伤大雅,更凑不齐能威胁到京师的势力。”朱棠回答道。
他年纪虽轻却并不乏决断的魄力,现在说到平南王府和他的势力抗衡之时,便自然有种有底气的胜券在握之感。
“我不是指的这个。平南王再如何有不臣之心,也不会这么蠢。从南边北上京城路上有多少道关卡,谁都心中有数,而若是割据一方,皇帝是个昏君还有机会,可你是吗?”
朱棠当然不是。
“那老师的意思是?”
“你还记不记得半年前那封信上有个很特殊的内容,说平南王府的世子甚少见人。”
她继续说道,“平南王只有这一个儿子,这事众所周知。我之前以为他不见人是因为身体不好,但假如唯一的继承人身体不好,做父亲的会不会还有这个图谋霸业的意图?”
除非当真受到了什么特殊情况的刺激,不然绝不会。
“所以我的第二个猜测是,平南王世子的容貌或许有异常。”
朱棠问道,“您既然这么说了,想必调查的结果与这个猜测相差无几。”
“可以这么说,”霍凌霄露出了个有点古怪的神情,“算起来还得感谢司空摘星,我原本打算让他干脆把平南王世子偷出来。虽说没偷成,却也验证了两个事情。”
“平南王世子容貌并无不可袭爵的缺陷,可也有个让他不能见人的特点——”
她的目光在对面少年的五官上逡巡了片刻。
“他和你长的不能说一模一样,却起码有九成像了。”
朱棠眼皮一跳。
这种相似放在皇室很危险。
更别说平南王府居然从未将这种消息上报,摆明了心中有鬼!
“司空摘星并没有见过你,但他是个易容高手,要将看到的面容模仿出来并不难。”霍凌霄继续说道。“所以这种相似的可信度很高。”
朱棠听到她的语气虽然未改,却暗藏了一份对着远在南边的平南王府的杀气,忽然又觉得对方这折腾事情,对他来说反而还是个好事了。
有这样一个威胁在,老师短期内应当不会离开京城。
但她一向觉得他已是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这话当然不能说出来。
霍凌霄:“另一件事就是,平南王府似乎对李代桃僵之事务求一击即中,将南海飞仙岛白云城城主也请到了府中。”
朱棠:“可惜他们不知道,我身边有一位剑术天下第一的高手。”
明明是被人谋划算计的目标,朱棠这么突然来了精神,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架势,忽然间就把那种同室操戈的阴谋感给冲得不见影了。
而这其实没见过别人动手,却笃定于自家老师是这个天下第一的自信,更是让这个少年老成的天子,现在脸上多出了几分孩子气。
“说到叶孤城,”朱棠想了想又评价道,“我记得老师之前说到过,北有西门吹雪,南有叶孤城,当今的顶尖剑客中,这两人的年龄正当,生逢对手,必有一战,那位西门庄主避世清修,叶城主却投效于平南王府——”
“这可当真是卿本佳人,奈何从贼了。”
“……”
不得不说朱棠挺心大的,明知道对方意在他的小命,在这会儿还有功夫考虑这个问题。
这话也该说给叶孤城听听。
而想必因为这位白云城主的缘故,没能成功将平南王世子给偷出来,觉得自己偷王之王的名号打了折扣的司空摘星,也会很乐于看到这一幕。
虽说此佳人非彼佳人,但司空摘星连陆小凤软饭硬吃这种话都说的出口,八成能曲解这话的意思。
“老师不必忧心,此事我们既然已经提前知道了,便等这些跳梁小丑各自登台就是了。”朱棠心中有了数,对平南王府要如何处置也同时有了盘算。
他又转而问道,“方才您说,有两件事情要紧,一件已经说了,虽现在看来有了准备便无甚大碍,但毕竟是涉及到天子之位归属的问题,当的起一句要紧,不知道另一件事是什么?”
宫灯明照,也让朱棠看得很分明,在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从霍凌霄的眼中忽然流露出了一缕似乎含有几分无奈和有始料未及之事的笑意。
“我原本还觉得此事要紧的,但刚才听你那句话后我又觉得,可能没有那么要紧了。”
她从袖笼中摸出了那本经由上官飞燕口述而出的防骗手册,递到了朱棠的面前。
“我往山西一行,是因为天青出了点事。他的办事能力是不错,就算是山西阎家的珠光宝气阁,他也能运转得当,居中调度,但他偏偏栽倒在了感情上。”
“所以我让这位感情骗子写了个骗人套路,本是想着让你也引以为鉴,但我突然发现——”
她这个弟子可能是个天然黑。
像是上官飞燕这种水平的大概骗不动他。
果然他粗略地翻阅一番后,给出的回答也让她更确认了这个判断。
“这人的话术有些意思,”朱棠摇了摇头,“但是老师有没有想过,这种为人所诓骗,又迅速建立的感情大多建立在看脸的基础上。”
“我没见过现在已经被关入天牢的上官飞燕长的什么模样,但老师不要忘了,我打小便是看着您这张脸长大的,”朱棠笑道,“您怎么还会觉得我会在这方面没有抵抗的本事?”
这话说的,好像霍天青在见到她的时候都是个瞎子,看到上官飞燕又复明了。
“你说的对,我现在不担心你了,我只担心哪个想不开来骗你的。”
朱棠比之赵樾还要省心得多,起码没有那种内忧外患的局势,还需要她借助神霄大教来搞点玄乎其玄的东西,证明赵樾即位的合理性,也不需要她亲自出手抗击外贼。
他所在的时代,更多的矛盾还是在边关的土司部落和中原皇朝的关系,以及每个朝代都无可避免的天灾祸患上。
他有足够的智慧,又有大展拳脚的志向,既然如此,她只需要替他保驾护航便好。
“明日我来找你商议蛮莫之事。”
霍凌霄话音刚落,朱棠的面前就已经不见了她的身影。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直觉——
老师说是说的谈谈钱的交易,听上去很有那么点公事公办的意思,但她很有可能又去关注那个有缘人的动向去了。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霍凌霄确实打算看看陆小凤在做什么。
这个世界不像是上一个世界那样称得上是一句江湖争斗危机四伏,陆小凤的武功和头脑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大约也不会面对什么危及生命的状况。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上个世界,各方势力整合对外之前,互相往对方门下塞卧底实在塞得过于纯熟,霍凌霄自己是不怵这个,却难免有点心理阴影。
陆小凤身边前有霍休后有金九龄,都不是什么正常人物,天知道他在京城里的好友里,是不是又有那种该当上名单的人物。
万一她一个没注意,这家伙被自己的朋友给坑死了,不管是换一个世界从头找起,还是继续在这个世界等下一个人,好像都挺折腾的。
她果然还是去看看比较好。
陆小凤这会儿已经不在李燕北的公馆里了。
他在那里跟对方喝了两坛子好酒后,确定即便霍凌霄的外貌特征如此醒目,李燕北也说之前并不曾在京城中见过她。
但李燕北给陆小凤提了个建议,他不知道的事情,有些人应当能回答得上来,所以陆小凤去找了孙老爷。
他无比庆幸这位吃喝嫖赌本事一流,做不了大老爷三天,就得把自己赔到个地方去当龟孙子的孙老爷,今天没把自己扣押在妓院里,而是被扣在了酒馆里。
陆小凤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在京城这个他虽然熟悉,却总有人比他更熟悉的地方,他可不敢往那种地方跑。
用的去赎人的理由也不成。
他结清了孙老爷的酒钱,将这个喝醉成了一团烂泥的家伙从酒馆里赎了出来。
这个头大如斗,身形却瘦弱的家伙,现在已经醉得根本站都站不住了,陆小凤不得不上街上又雇了一辆马车将孙老爷给捞了上去。
好在对方总算没有醉到完全不省人事的地步,他虽然双眼发直,却在坐上马车喝了半口醒酒汤后,慢慢地缓过了劲来。
“又是你这个冤大头啊陆小凤……”孙老爷努力在自己模糊的视线中辨认出了那四条眉毛,不是自己眼花看到的叠影,认出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陆小凤。
“一上来就说我是冤大头,我看你下次是不必想着有人来赎你了。”陆小凤被“冤大头”三个字噎得不轻。
偏偏孙老爷丝毫也不在意对方是免于他打工还债的大恩人,摸着自己手边已经喝空了的酒瓶傲然回道,“那又什么办法,我毕竟是那两个怪物的克星,想知道消息的连五十两银子一个问题都舍得出,又怎么会不舍得花钱把我赎出来。你说是不是?”
他比刚才又清明了不少的目光落在了陆小凤的腰间荷包上,“你应该带够钱了吧?”
钱,陆小凤自然是带够了的。
不过他突然发觉了一个问题,他之前为了提防司空摘星坑他,先把自己的荷包给清空了,然后在之后往里面填的钱,其实是霍姑娘从阎大老板那里得到的赏金谢礼。
而现在他又要从中按照五十两一个问题去探听霍姑娘的下落。
这不就是拿霍姑娘的钱去找她?
好像哪里不太对劲的样子。
但陆小凤现在也没工夫细究其中的问题了,他既然找上了孙老爷,试图通过他来联络大智大通,就是想得到一个答案。
霍凌霄离开才不过半日,他这所谓的保持距离才更能欣赏对方的美,好像就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种抓心挠肺的难捱。
在和李燕北喝酒的时候,他这个明明应当不受拘束的浪子,更是莫名有种让自己心神不定的怪异想法——
在偌大一个京城,若是霍姑娘就此离开不再出现,甚至是离开京城去了别的地方,他又要上哪里找人。
她说是说的要与他合作出一本对照的防骗手册,但连公孙兰等人都被她丢给刑部后就不管了,按律法办便好,又有司空摘星说过她肯花费高达二十万两银子的价格请他出手,谁知道她会不会在意这一笔提前支付给他的款项。
陆小凤一向不是个会让自己陷入纠结的人,所以这次他比上一次想通的还要快得多。
他更不是一个习惯于处在被动状态的人。
于是现在他已经在孙老爷的指挥下,驾着马车出了城,直到车架停在了一个阴森黑暗,又只能容一人爬进去的山洞洞口。
孙老爷下了马车。
陆小凤有点庆幸对方的酒大约已经在这个时候彻底醒了,否则他恐怕不能顺遂地穿过这山洞抵达深处,说不定就醉倒在半路上了。
即便如此,也隔了好半晌,才从里面传来了孙老爷的声音,“可以开始了。”
第一块五十两重的银子被陆小凤抛了进去。
他问道,“霍凌霄在京城中的落脚点在哪里?”
山洞里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传了出来,“你如果问的是霍凌霄,那我不知道,但你如果问的是一个叫霍摇光的人,北斗旗号的商铺都是她的,这些地方都有可能是她的落脚点。”
霍摇光……陆小凤嘀咕了一遍这个名字,想到她手中的那把摇光剑,觉得这名字和霍凌霄相比,少了几分霸气,但也未尝不适合她。
而北斗旗号,他今日在京城中途径的地方算不上多,却也已经看到了不少。
这可实在是个过分宽泛的答案。
他决定缩小一点问题范围。
第二块银子被他抛了进去。
“我今日如果想要见到她,应该去哪里找人?”
这个问题就问得很刁钻了,若是里面的人回答不上来,也称不上是什么都知道的大智大通了。
可惜还真有一种回答的方式。
洞中的声音说的是,“见不到。”
陆小凤有点郁闷。
郁闷的当然不是一百两银子就这么打了水漂,而是他实在不知道如果连大智大通都不知道她在哪里,他岂不是只能等到她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合作项目才行?
他正在纠结要不要接着问问她的身家背景,反正今日钱是带够了的,却忽然感觉到一枚银子从高处砸到了他的身上,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一仰头,顺着银子砸来的方向看去,便看到那个被他心心念念的姑娘正坐在这山洞上方斜生的树上。
在夜色中,陆小凤看不太清楚她的表情,只能从她有些慵懒的枕靠姿势判断出,她似乎心情还不错。
“银子丢进去,问他第三个问题,他说你今日见不到我,但是你见到了,那么——”
“答错的惩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