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错的惩罚……
这问题可不好回答。
陆小凤很不给有些人面子地笑出了声。
这一个通知跑腿的外加上两个怪物, 可向来是没少从他的钱袋里骗走钱，也一向在江湖上这无所不知的名头没翻过车，何曾被人当着面打脸过去, 被问一句若是答错了是什么惩罚。
他一向是有点混不吝的脾性在身上的，听霍凌霄这么说，便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银两朝着那洞穴中丢了进去, 也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
明明看不到里面人的表情, 陆小凤就是觉得, 洞中的人有那么片刻的词穷静默。
他满意了。
但他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这一丢, 好像更加像是被霍凌霄包/养的小白脸了。
但他暂时无暇顾及这一点，霍凌霄已经从树上跳了下来, 轻巧地落在了他的身边，又往前走了两步, 站在了方才孙老爷爬进去的洞口边上。
“这个问题好像没什么规避回答的方式？”她以剑鞘敲了敲这山洞的石壁, 这两声轻击中独到的发力方式, 足以让洞中人感觉到外边发作的叩问。
“早想见见凡事皆知的大智大通, 既然差错已出，如今何妨出来一见！”
身在洞中的孙老爷的酒现在是彻底醒了。
霍凌霄提剑叩“门”的方式与其说是在问询，不如说是在威胁。
这一声反复震荡在洞穴之中, 甚至让他觉得像是在耳边如闷雷一般响起的喝问声, 即便是止息了也还在他脑袋里乱窜。
可若是真有大智大通这两个人倒也罢了。
实际上这两个人都不过是他用改变了声线的方式伪装出来的而已。
扮演找到大智大通的领路人角色的是他, 回答旁人问题的也是他。
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
让他上哪儿去变出多余的两个人来。
孙老爷现在更是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个只有一边出口的山洞了。
这原本是为了营造那大智大通两个怪物，有本事以神鬼莫测的手段消失的假象, 结果反而坑到了自己。
出去是肯定要出去的。
霍凌霄是个什么人, 孙老爷其实并不能那么肯定, 但陆小凤是个什么狗脾气，孙老爷却很清楚。
他平日里跟司空摘星打的那些个赌，若是把这翻跟斗挖蚯蚓的魄力，用来下定决心做一件事上，那可不要太吓人。
现在完全有可能来上一出蹲守在外的行动。
“行了行了，这就出来。”
他和李燕北这种只是在京城里有些房产的人不一样，他能说得出霍摇光这个名字，更能说得出霍凌霄在京城中的产业，也就自然知道她的剑有多惊人。
明明对方的剑还没有出鞘，他就有种剑光已经折冲进了这洞穴之中，试探着要取他头颅一用的错觉。
一边是等不住可以砍人的剑客，一边是耐心惊人的混蛋。
孙老爷觉得自己今晚还不如继续因为没钱支付酒钱被扣押在那里，起码不用面对这种被人胁迫着掉马的危机。
日子过得惨不惨的不重要，还是小命要紧一点。
他先前是怎么爬进的这洞穴，现在就是怎么爬出来的。
“就你一个人？”陆小凤狐疑地看了看孙老爷的身后。
他原本还指望着能看到大智大通的真面目，结果看到的还是孙老爷那张跟身子完全不成比例的大脸。
下一刻，这张脸又从红转了白，因为一把流光缀星的长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不仅不惯着他让他留在山洞之中回话，更是要让他面对着生命威胁好好回答。
“陆公子，也就只有你还这么单纯地觉得这世上有大智大通这两个人，这山洞里可只有一个人而已。”
霍凌霄掣着手中的剑，分明是一派“仗势欺人”的样子，可她神姿高彻，又只让人觉得她不过是在挖掘个真相而已。
但孙老爷大概是不会有陆小凤这种观感的。
他将自己和脑袋完全不匹配的细弱脖子，朝着那把剑所在的反方向挪动了一点，免得这仿佛自带寒芒的剑，就这么让他再也说不出话了。
他没反驳便是默认了霍凌霄的说法。
在这剑前他可不敢说什么大智大通已经离开了此地的借口，只能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霍姑娘有话好好说，答错的惩罚……我免费回答三个问题就是了。”
他一边回答一边飞快地将手里还没捂热的三锭银子揣进了兜里，生怕霍凌霄说出什么让他把这一百五十两交出来，权当之前的三个问题是免费的话。
这动作委实是把陆小凤给看乐了。
“我说孙老爷，如果一直以来，大智大通都是你在扮演的，那你收获的银两应该比想象得还要多，你的钱都是怎么用完到给人当龟孙子的地步的？”
现在是关注这个的时候吗？
就连原本处在被压制下风的孙老爷，听到陆小凤所说，都忽然升起了一种无语的情绪。
但他紧跟着又听到霍凌霄冷淡地插了句“陆公子还是不要在这个时候偏帮朋友比较好”，这才反应过来，陆小凤问出的话其实也是个问题，还是个对他来说好回答得很的问题。
他是在帮忙，不是在添乱。
孙老爷嘀咕着回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这种事情，又哪里是能算着量来的，上林春的五梅鸽子配烧酒是好吃又便宜，但有钱了我不得去吃顿百味楼的腊牛肉配竹叶青么……”
看到陆小凤警告的表情，他的声音这才越说越低了下去。
他倒是总算还记得上一次大吃一顿的银两也是陆小凤这个冤大头提供的。
但回答完了他又壮着胆子问道，“这算一个问题吗？”
“看在陆公子的面子上，姑且算你。”
霍凌霄话是这样说，她的剑却没有收回来的意思，“第二个问题，你的消息都是从哪里得来的？”
孙老爷知道自己既然被挖了出来，更揭穿了大智大通和他其实是一个人的真相，这事就不能瞒住了，干脆地回答道，“两条来路，一边是市井酒徒之中消息灵通，我这人长了个怪异的脑袋，但要说记忆力还真有这么点底气，别人说的我都记得住，人活得越长知道的也就越多，这不难理解。”
“另一条来路便是别人问出的问题。比如说陆小凤问到了你，我就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想法了，这也是一条情报。我说出的事情多，听到的问题也多，这是个循环积累的过程。”
他话中的意思很明显了，这种将问问题的人和所问之事联系在一起的情报，转头可能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问话的答案。
而通过这种方式，“大智大通”无所不知的形象也就立了起来。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一个手中握有向他提问之人把柄的角色，决不能以真正面目见人，只能通过一个既无野心也无甚本事的中间人居中沟通，成为一个完全独立于各个势力之外的角色。
孙老爷其实也感觉到了，像陆小凤这样的人是自己懒得在乎，所以不曾更进一步探究到底有没有那另外两个人的存在。
但迟早会有霍凌霄这样的本事人发觉，他的这些个幌子都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存在的东西而已。
到时候他极有可能死于知道的太多。
所以现在早一步暴露，趁早决定收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还剩一个问题了，霍姑娘请问吧。”
出于自己老本行的习惯，他忍不住将霍凌霄这把剑上的细节给记在了脑子里，记完了之后又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若是今天这个情况都应付不过去，他还记这个干什么。
到了阎王面前汇报自己死于什么兵器吗？
他极力让自己收回思绪，正看到剑刃上一点明月流光照在剑锋顶端，照进了他的眼睛。
这冷得出奇的光让他不由打了个寒噤。
果然还是不能有一丝片刻的放松！
“第三个问题，”霍凌霄扬声问道，“你有没有兴趣到我手底下来做事？”
以她所见，孙老爷这种本事用来只当做一个江湖百晓生一般的存在实在浪费了。
朱棠少年掌权，如今权柄在握却还是少了情报来源的渠道，一直以来他们获知各方势力的动向都是来自于霍凌霄的商队和押镖队伍，其中的局限性还是太小了。
若是有孙老爷这样的人才，他们之前的有些计划便大有可为了。
再加上此番青衣楼的总瓢把子意外暴露了身份，青衣楼上下的杀手若是全部送交官府处理，刑部和六扇门忙都要忙死了，倒不如让朱棠早有盘算成立的级情报组织借机吸纳一批可用的人手。
现在缺的恰恰是一个熟悉流程的人。
她是这么想的合情合理，可听的人不是这么觉得的。
陆小凤和孙老爷听完都沉默了。
问情报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到底有没有给对方一个拒绝的选项，从霍凌霄拿剑极稳的手和她凉薄的目光中好像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这是个霸王问题。
孙老爷很心塞。
说好的问三个问题，但是第三个问题不仅不让他给个否定的回答，还让他只能把自己给卖了。
果然坑陆小凤这个冤种坑多了是要出事的。
现在报应来了。
他好像除了“有”之外没有别的可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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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从郊外行驶回到了京城。
孙老爷领着北斗令牌，在将他放下后，去找霍大小姐的部下报道去了。
饶是他做足了心理建设，也只是以为自己是为一个江湖上的隐藏势力办事，却没想到霍凌霄的图谋和启用他的目的，要远比他想象得大得多。
但他算是被威逼来的，顶多加上一点霍凌霄这人背景财力的利诱，霍凌霄再怎么对自己的实力有把握，也不敢直接放任这个能把自己赔进酒馆里抵债的家伙，直接接触到朱棠。
所以现在他即将面临的是一段考验期，而不是正式任用，也算是霍凌霄将他保护在自己手底下。
她目送着孙老爷走进了北斗商会，这才收回了关注的目光，转向了陆小凤。
陆小凤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看孙老爷的戏看得痛快，现在却难免有些麻烦了。
因为她紧跟着便问道，“陆公子，你不该给我个解释，为何要找人打探我的下落吗？”
找人打听消息，还被正主听到，确实是有那么点尴尬。
方才的关注点都在孙老爷身上，这会儿就不能回避这个问题了。
可陆小凤敏锐地注意到了，她这话说的其实不像是个质问。
虽然她进宫见了朱棠一趟，又出城奔波了个来回，但现在也还未到午夜时分，这京城中的灯火依然通明。
更因为今日巧之又巧的乃是乞巧节，他们一下马车，踏入长街便见灯市如昼。
陆小凤循声转头，看到的就是身在花灯光影里的白衣美人。
她那把剑已经重新收到了身边的剑鞘之中，就算是再有什么杀气也要减弱几分了，更不用说那一层暖色调的光铺在她清淡的眼眸中，让这种问询更像是街头闲话。
这也让陆小凤有了些说话的底气。
“霍姑娘怎么说也算从山西上京城来的一路，跟我陆小凤说了没有一百句话，也有几十句了，也该能算是我的朋友不是？”
他坦然地回答道，顺势跟上了她显然要在城中走走的脚步。
“既然朋友一言不发地不见了，也自然要找人打听打听下落。但霍姑娘与一般人不同，我也只能另辟蹊径。”
他一边走一边看了眼周围。
他此前并未在京城里过七夕，却也猜的到现在的这个时间，已经算是这京城灯会的尾声了。
这会儿还在街头游荡的，要么就是如他和霍凌霄这样并无什么门禁的江湖游侠，要么就是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不愿回去的高门男女。
可不论是哪一种，现在大多都是情侣并肩，在这街头月色花灯的甜蜜气氛中，享受这七夕乞巧时节的浪漫。
不像是他现在不仅要将自己的那点心思藏着收着点，还得回答身边霍大小姐的疑问。
但他一向很想的开，又觉得能有这样一个相处机会，实在是一件幸事。
总比她都想不起来有他这个人要好得多。
“霍姑娘若当真觉得陆小凤此举是冒犯了，要如何罚都不为过。”
他一边说一边摸出了一小块散碎银子，从街边的摊贩上买了一盏宫灯，向着霍凌霄递了过去以表赔罪，又看到她指了指另一盏莲花花灯，示意将宫灯换成那个。
这盏花灯看起来精巧易碎得多，陆小凤将花灯递给她的时候，本还有些觉得这与她展现出的强势不符，但当她提灯垂眸露出了几分笑意的时候，他又倏尔忘记了这种发觉矛盾的疑惑情绪，转而买下了另一盏相匹配的灯。
那实在是一种足以击碎夜色以及他极力构建的心防的笑容。
提着花灯，霍凌霄也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经过前方的拱桥的时候更是干脆停下了脚步。
陆小凤在她身边驻足，正好看见前方的河流中，自打上游的灯会祈福之地流淌而来的一盏盏莲灯，在河面上铺开了一片绚烂的灯烛之火。
而这灯火虽盛，更美的无疑还是桥上之人。
趁着这驻足的光景，他又继续解释道，“何况，我心有疑虑，自然不安。”
这话说的点到即止，但在这种环境下已然足够了，陆小凤一向是个聪明人。
到底是不安于霍凌霄的关注有种过分让人捉摸不定的若即若离，还是不安于她给出的报酬和他目前提供的帮助，完全不成比例。
又或者是不安于，他这个自诩浪子、游戏人间的人，好像很难让自己摆脱对方造成的影响力，其实都说的通。
也或许这个疑虑可以再不解风情一点，解读成与金九龄有关的问题。
所以陆小凤干脆不说了，说多了反而容易出错。
“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也会觉得有心有不安的状态吗？”
陆小凤看得到，在听到这个答案后，霍凌霄忽然偏过头来看向了他，也与他有一瞬间的对视。
她不说什么陆公子，而是忽然以有些玩味的方式称呼了句名字的时候，他突然有种心脏漏跳了一拍的错觉。
而明明这双眼睛里只有头顶明月星斗，桥下灯花流水，绝无一丝半缕的调笑缱绻意味，他却仿佛被这种眸光所交织的成的无形箭矢给击中了。
他在这一刻油然生发的情绪，绝不是一种非要寻根究底将她的过往翻出来的探知欲，也不是一种对如她一般又强势又神秘的姑娘的征服欲。
陆小凤也说不上来这种感觉。
“我既然还是个人，就有七情六欲，出现哪一种情绪都不奇怪。总不能名字里带个凤就真成了鸟了。”
他干笑了声，若无其事地让自己极力错开这种目光的交汇，任由自己看向了一盏水面上飘过去的花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盏花灯中的蜡烛放偏了些，船身在并不分明的夏风中被轻轻拨乱了一点角度，又正好遇上了一处水波暗流起伏，就这么斜斜地摇晃了一瞬，湖水便没入了一点在灯中。
这盏本就好像掉了点队伍的花灯里便盛了一弧水光。
只是它并未沉沉地坠下去，反而在躲过了那一阵风后又重新稳定了漂流的状态，现在穿过了桥洞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他有一瞬间觉得这盏花灯与他此刻的情绪相似得惊人。
“那么我给你提个让你心安的建议如何？”霍凌霄回道，“我听说江湖上一向有个说法，只要你陆小凤出现的地方便有麻烦事，反正今夜无事，不如我们从京城的一头穿到另一头，你让我见见这话当不当真。”
这个建议属实古怪。
可在她清冽异常的眸光中，陆小凤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何况他觉得这种本好像没什么可得意的特质，若是能用来讨得她的欢心也未尝不可一试。
便是没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以脚步丈量京城的时间里，也算还有小半夜的独处时间。
不过他们才行了两步陆小凤便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这让他不得不中断了这个夜行的计划。
他领着霍凌霄翻墙跳进了个院子，果然看到了老熟人。
还不止是一个熟人。
正对着他的方向坐着的木道人，一看到他闯入便指着他笑道，“陆小凤啊陆小凤，刚才花满楼还在跟我们说，此地有酒有菜，就是少了个不请自来的你，想不到你这人别的本事没有，鼻子也是一流的灵敏。”
“也是多亏苦瓜大师的素斋有本事，一钓就把你钓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