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实在没想到, 那才被他觉得会是个性情古怪老姑娘的霍大小姐,居然是此等模样。
被她的剑刃指着,陆小凤竟然也生不出分毫的怪罪来。
他后知后觉地将这月下美人和霍凌霄之间划上等号后反应过来, 他现在好像最应该考虑的不是这个问题, 而是——
霍休从她口中说出来的罪行是真是假。
陆小凤一向是个喜欢交朋友,也不怀疑自己朋友的人。
即便蛇王是个黑市老大, 即便老实和尚实际上不如他的名字那么老实,再即便……
但陆小凤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霍休这个人会做出如霍大小姐口中说出的这种事情来。
这个小老头在江湖上经营产业数十年,除了将钱财当做老婆之外都没什么毛病可言。
对自己的朋友,他顶多也就是没拿出什么盛宴款待而已, 该有的酒还是没缺了他陆小凤的。
而说他抠门他又其实并没有那么抠门, 陆小凤惹上的麻烦打坏了他的屋子,他也一向是不在意的。
“霍姑娘。”陆小凤有些俏皮的眨了眨眼睛,示意对方将剑往边上搁一搁。
但好像这个本该很讨姑娘喜欢的表情, 并没有引起对方多少怜惜之情。
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自己并不应该一上来就叫破她的身份。
“你方才说的霍休罪状是真是假我尚且不知道, 又要如何判断他当不当杀?”
她冷然的眸光在极清淡的瞳色中显出几分距离感,这道清冷的目光依稀映照在了剑锋之上。
这实在是陆小凤见过的最漂亮的剑, 也是最美的人,更致命的是在这个剑客美人身上还有一种蓬然迸发的鲜妍,绝非是一座食古不化的冰川模样。
以至于他的心脏跳动得有点快。
大约不是因为剑搁在脖子上的缘故。
她沉声回道,“那么陆公子是想听听看,我到底挑掉了青衣一百零八楼中的几座,还是想听听看, 我是如何发现这青衣一百零八楼的总舵竟然放在人家阎大老板的珠光宝气阁后山上, 又或者是想听听我那不争气的侄子, 是如何险些落入这位霍休老儿和他的飞燕小情人编织的圈套之中的?”
陆小凤都挺想听的。
毕竟山西雁这个绝不会骗他的朋友说过,霍大小姐虽有这等抓人来问的癖好,却其实从未对抓去的人做出什么伤害的举动,甚至还会在结束之后给这个无辜受害的一点银两补偿。
他应当并不需要担心自己的性命安全。
以至于他在此时想着的居然是,倘若是话从这位霍大小姐的口中说出来,他便是听个一晚上倒也无妨。
但他还是正了正色回道,“劳驾您说说青衣楼总瓢把子为何与霍休联系在一起吧。”
“不必说了。”霍休看了眼陆小凤,又看了眼那把剑,突然出了声。
别看这把剑现在指着的人是陆小凤,但作为才被这剑劈开了小楼中的机关,将他的保命通道也砍了个稀烂的受害者,霍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把剑到底有多锋利,更有多快。
那是江湖上任何一个自称快剑的人都不可能比得上的速度。
他也突然格外后悔,为何要为了算计阎铁珊,而让上官飞燕先对着霍天青下迷魂圈套。
他单知道对方的身份背景,正好能利用这背景替他做些寻常人做不到的事情,也知道霍天青此人没什么恋爱经验,跟上官飞燕这种目的明确的老油条搁在一起,就只有被骗得团团转一个结果。
更何况他是珠光宝气阁的总管,阎铁珊的心腹,此番的连环计谋纵然怀疑到了他身上,也没法联想到后面还藏了个霍休。
他却不知道霍天青的一举一动都还在他家里人的监督之下。
这稍有异动便引出了个站在背后的顶尖剑客,还不由分说地将他这多年心血给击碎成了泡影。
他此时就连自己的小命都要保不住了。
富贵成败转头成空,多年的老婆本也要便宜别人了,霍休现在只有一种茫然怅惘。
他这算计了半天到底图个什么?
还不如早点一剑把他给了结了,别让他看到“老婆改嫁”,这比要了他的命还要难受。
陆小凤是个聪明人,他一扫霍休的表情便知道了对方在想什么东西。
他更是从霍休的脸上看到了一种近乎于默认的情绪。
这便已经是对他向霍大小姐提出的真假质疑,给出的一个最为真实的回应了。
陆小凤长叹了口气道,“倘若真如霍姑娘所言,那确实当杀,但……”
但青衣楼这样的重案,是否还是应该移交官府为好。
他话都还没说完便已经见到了一道剑光。
一道璨如白虹,惊雷破月的剑光。
在剑光亮起又泯没的一瞬间,陆小凤甚至疑心这只是剑上的边角棱面折射出了月光。
但下一刻,陆小凤已经见到在霍休的脖子上多出了一道血痕。
这位天下首富的命,就终结在了这道血痕上。
霍休身死,此地的活人便只剩下了陆小凤和这位剑客美人。
陆小凤:“……”
没见过杀人杀得这么果断的!
连个给霍休说遗言的机会都没有的!
在这一剑中,陆小凤觉得自己或许不能用常理来评估这位霍大小姐。
但大凡高手都有点自己的怪癖,有西门吹雪这么个每年要焚香沐浴后出门杀恶徒的剑神朋友,陆小凤显然对此深有体会。
而他这一愣神间又发觉了另一出不对劲。
霍休伏诛,他本以为自己现在怎么都该得到解脱,应当被以礼相待地搀扶起来,更应该如山西雁所说,看到赔偿的银两从那只执剑的手上递过来,他却突然敏锐地发觉——
在对方凉薄如月色的目光中,隐现着一种古怪难言的意味。
当这种迟缓了一步在她眼中浮现的专注,定格在陆小凤的脸上之时,他的后背上突然冒起了薄汗。
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危险直觉!
糟糕!
山西雁是不是没说,如果被抓去问的人,刚好是要被她铲除的恶人的朋友的时候,她会怎么做。
是要连坐呢还是连坐呢还是连坐呢……
陆小凤的脑子里开始转动思索求生之法。
他确实对这位大美人颇有好感,但这种让他觉得琢磨不透的目光锁定在他身上,他的脸上,甚至让他生出了一种错觉,她似乎在盘算着把他的胡子给剃了,看看没有那两撇胡子后的脸是个什么模样的时候。
他极其认真地下了一个定论——
距离产生美。
差不多得了,大美人和大麻烦之间的等号果然还是没错。
“霍姑娘,”陆小凤一向有胆色,在这样的变故中还能摆出了个笑容,一个让霍凌霄觉得虽不算绝顶好看,却实在是个很让人心神放松的笑容,“我听山西雁说起过你。”
霍凌霄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剑却还在陆小凤的脖子下。
这把剑方才疾光一转了结了霍休的性命,剑上依然未曾沾染血痕,从陆小凤的角度看去,剑与人一般明如皎月。
他想了想又接着补充了句,免得给山西雁惹上麻烦,“他酒喝多了说漏了嘴,对你这位天禽门的大恩人推崇备至。如今看起来,他这酒后的醉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那么他是否还说,我与被我问到该不该杀的人,其实是钱货两讫的买卖?”
霍凌霄抬了抬唇角,直接抢先一步把陆小凤想说的台词给说了。
若不是陆小凤现在只有眼睛和嘴能动,他是很想点头回应的。
然而他紧跟着便听到霍凌霄继续说道,“不过陆公子,不瞒你说,你方才的那个该字对我而言很是重要,我有必要重谢你一番。这一时半刻间我还给不出能偿还此事的东西,想请陆公子与我一行。”
“其实不用……”
“青衣一百零八楼富可敌国,上交官府后想必会有一笔不菲的奖励。”
“可陆小凤并非在乎身外之物之人。”
他觉得自己还是赶紧跑路为好。
他仰头被迫望向这风华绝代的美人之时,正看见她略微收敛了几分杀气的面容上,眉眼间似有所思,又有所困扰的样子。
就他这么个总把麻烦事情往身上揽的脾性,他就差没问出一个有何事请托了。
这可实在是个太过危险的信号。
“珠光宝气阁的阎老板已准备好了一桌答谢的酒宴,我听闻他也是你的朋友,不过此宴上的好酒你大约也没尝过。”霍凌霄又说道。
说实话陆小凤有点意动。
他心中有些动摇,说的却依然是,“上次在泰山顶上跟阎老板碰上的,有缘自然会遇到下一次的,我还有另一位朋友要见,总不能为了一个朋友而错过了另一个朋友的邀约。”
“朋友?”霍凌霄扬眉一笑,“那倒是赶巧了,我让天青去联系官府的时候,六扇门那位名捕金九龄也在附近,此案大约是要由他来负责了。霍休这老儿挺能跑,被我追到了此处,那只糊弄天青的燕子想来应当已经被金捕头捉住了。陆公子,这便算是两个朋友了。”
“……”
“还需要我请来第三个吗?”
陆小凤意识到了,这很有可能是个他并不能拒绝的邀请。
现在还只是一个朋友对两个朋友的区别,但以霍凌霄的本事,她极有可能能联系上个十个八个的。
他虽然到现在还没能从她的话语中揣度出自己会被她盯上的用意,但有山西雁这个老朋友的作保,他们天禽门的这位霍大小姐人品上是没什么问题的。
更有她为侄儿出头顺势捣毁了青衣楼的义举,陆小凤寻思着应当出不了什么大事才对。
何况历来麻烦找上他都是因为他的本事比对方大,到现在为止还没人能试探出他功夫的高低。
但——
他看了看脖子上的剑。
这位剑法高深莫测的霍大小姐,差点让他怀疑不应该是霍天青的长辈,而应该是西门吹雪的长辈。
她若是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那找上他陆小凤也没辙。
既然逃不了那就不逃了,陆小凤很想得开地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
“我好像没有拒绝的理由了,不过霍姑娘,劳驾给我解一下穴道,陆小凤若是被人拎着去见自己的老朋友,酒也喝得不够痛快了。”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禁锢被解开了。
而霍凌霄的剑也已经收入了剑鞘之中。
她不再执剑的手,抚了抚肩头有些褶皱的青袍边缘,这收剑的动作以陆小凤的眼力依然没有看清楚。
这种轻描淡写的收招后,她眉目间依然透着一股子出尘超脱的意味,仿佛人不是她杀的,剑也不是她出的。
但她抬眸看过来的时候,陆小凤又发誓这绝不是一双修道避世之人的眼睛。
“陆公子请吧。”霍凌霄抬手指了指。
陆小凤此番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带出了客栈,虽然因为这一番“艳遇”给震得不清,却并不代表他现在连路也认不得了。
霍凌霄跟在他的后面,提着霍休的尸体一道翻进了客栈的窗。
跟死人住在一个屋子里,换个人来都得睡不着了,更别说屋里还有个容色绝代又危险异常的美人。
但陆小凤既然已经想通了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便也毫不在意地和衣仰躺在了床上。
他倒是也没跟霍凌霄客套一番到底谁睡床。
她坐在了此前出现的窗台上,抱着剑靠在窗边,显然这对她而言便是个足够舒适的位置了。
窗外的月色将她笼罩在一层银辉之中。
若她仰头看月,陆小凤便几乎要怀疑这是一副姮娥奔月的场面,但她只是低着头,看着那把冰雕雪琢的剑上,一缕银蓝色的剑穗,仿佛在眉眼低垂之间有了几分困意。
只是逆着月光,陆小凤也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他只能感觉到自己被人打断的睡眠,在骤然惊变过后,那股困头又重新涌了上来。
眼前此景确实令人心醉不假。
但有什么麻烦事,都得明天在说!
然而陆小凤万万没想到,他一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看到面前多了个人,还是个熟人!
这猴精成天顶着个易容,高矮胖瘦不定地出现是不假,现在又换了一副新的面皮,但陆小凤跟他是多少年的交情,又怎么会认不出这家伙是司空摘星。
“我说陆小凤,你睡得是不是太沉了一点,这可不像你……”
司空摘星话音刚落,陆小凤也反应过来,这确实不对!
起码司空摘星进了屋子还靠近他,他不该一无所觉。
这让他几乎疑心自己是中了什么迷药,昨夜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但地上的霍休尸体无疑是在宣告,他并非在做梦。
空气里还残存着浅淡的冷冽香气,昨夜他被人卷带出门的时候闻到过。
更在此时他听到了房门被人推开的声音。
人还未见到,他已经看到了一片雪色的衣角,
那不是霍凌霄又是谁!
在意识到昨夜并非幻梦的一瞬间,陆小凤想的并不是他要如何面对这样一个美人所带来的麻烦,而是——
霍凌霄喜欢行侠仗义还要追问别人,此人当不当杀,他陆小凤行的端坐得正,顶多就是在美色上没什么抵抗力,实在是没什么好怕的。
可司空摘星此人介乎正邪之间,又混出了个妙手空空、偷王之王的名号,谁知道对这位霍大小姐来说,他是不是有违法纪的当杀之人。
他面色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没什么变化,心思却已经百转千回,闪过了不知道多少想法。
把人丢出窗户已经来不及了!
陆小凤一咬牙,一脚就把司空摘星踹到了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