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寻了山西雁喝酒。
他一向跟什么人都交得起来朋友。
即便这位山西雁看起来面色蜡黄, 容色憔悴,还秃了顶,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 不像是个在山西地带行侠仗义, 薄有侠名的大侠, 而像是个街边的乞丐——
也并不影响陆小凤与他把盏共饮一坛烧刀子的时候,两人称兄道弟勾肩搭背的亲热。
他也着实是个俊朗而有趣的年轻人。
现下他的红披风被当成了个堵住这破庙屋顶窟窿的补缺, 让他身上少了一抹亮色。
他的两撇小胡子像是两道眉毛一般养护得精心, 让人觉得有些奇异。
但当他笑起来的时候, 便有种近乎天真的愉悦感。
这种愉悦甚至是可以感染到他身边的人的。
这样一个人身边绝不会有什么长驻的阴云。
所以山西雁很喜欢这个朋友,也并不介意陆小凤问起天禽门的时候多告诉他一些江湖上不常有人说起的消息。
“掌门人到六十来岁的时候, 还膝下无子, 有一日云游昆仑, 遇到了个姑娘……”
“不是这么禽兽吧?”
陆小凤话还没说完,手腕上就险些挨了山西雁一烟斗。
当然这个烟斗被他的灵犀一指给夹住了。
“你少想些乱七八糟的, 掌门与那姑娘一见如故, 便结为了兄妹,从此我们天禽门多了一位并不对外宣扬的客卿, 地位尤在天松云鹤商山二老之上。巧合的是, 这位姑娘也正好姓霍。”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感慨道, “那这倒是江湖上一桩名副其实的美谈了。”
“还不止如此, 这位姑娘见了我们掌门夫人之后, 将她的不足之症给医治好了, 以至于过了数年, 我们掌门有了后, 也正是天禽门未来的掌门人。这个人, 陆小凤你应当认识,他有阵子不在天禽门内,而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去了珠光宝气阁的阎铁珊阎老板那里当大管家。”
“霍天青?”陆小凤手上的动作一顿。“但我听说他被个凶婆娘给抓回去了。说他搞什么飞燕传书谈情说爱,被个女骗子糊弄得找不着北,家里听闻此事大为不满,要抓他回去打一顿。”
山西雁捧着酒坛子灌了一阵,毫无形象地抹了把嘴,这才回道,“你这话自己说说倒也罢了,可不能对外这么说。大小姐是管教侄儿心切,可不是什么凶婆娘。”
“是极是极。”陆小凤点头应道。
他交往过的姑娘里,脾气大的可不在少数,比如说神针山庄的薛冰,谁见了她不觉得那是个温柔腼腆的模样,但疯起来那就是个知名的母老虎。
陆小凤倒不觉有什么。
大凡姑娘都有其可爱之处,为了家人出头而有点凶名的,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那么不知这位霍大小姐叫什么名字,倘若我将来有幸,说不定还能与她有机会遇上。”陆小凤问道。
“她叫霍凌霄。”
陆小凤不由沉默了片刻。
他觉得天禽老人给儿子起名字实在很有本事。
自己的义妹名字叫霍凌霄,自己儿子居然叫霍天青。
凌霄凌霄,这简直就是压在了霍天青头顶的一座大山。
但仔细想来,霍天青能降生,说不定还是这位霍大小姐的功劳,取这个名字好像还真没什么问题。
“老哥,说起来我倒是还有个问题想问你。”陆小凤与他又喝了两口酒后说道,“按理来说,这位霍大小姐对天禽门有恩,更因为是天禽老人的义妹,在你们天禽门中想必很有些威望,为何一直以来都甚少听到她在江湖上走动,更不曾听闻霍凌霄这个名字。”
“因为她有个奇怪的癖好。”山西雁的面色有一瞬的复杂,陆小凤几乎要以为对方是什么魔门中人了,却紧跟着听到山西雁说道,“她很喜欢抓了人一道看她行侠仗义。”
“而且,她必定要在杀恶人之前问她抓去的那个人,这个人该不该杀。但她也不为难这个被她抓去的人,将人放了之后,她还会赔偿给那人一笔不菲的银两,要么就是她近些年收拢的山西一带镖局跑商赚来的,要么就是她诛杀之人的赏银。”
“但不管怎么说,她兴许是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出格,所以一直也不愿意和天禽门扯上关系。”
这癖好倒实在有些奇怪。
陆小凤见过不少喜欢在江湖上打抱不平的人,要说有人喜欢得到旁人的关注也不难理解,但非要抓人问一句该不该杀的,那还真没见过。
“慢着,你先前说,这位霍大小姐成为天禽老人的义妹已经起码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就算她当年年纪再如何小,现在也该有个三十多岁了。”
陆小凤盘算了一番对方的年龄,觉得这怪癖可能是因为——
她是个古怪的老姑娘。
不过对方行的是好事,也并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只是他恐怕得绕着这位霍大小姐走一点。
一个凶悍的女人就已经得罪不起了,更不用说是个有奇怪毛病的凶悍年长女人。
这是他行走江湖走出来的经验。
但这话他是不会跟山西雁说的。
天禽门中将天禽老人视若神明,从山西雁往下的门中弟子承了他恩情的不在少数,这位霍大小姐想必也很得他们的尊重,山西雁说到她的怪癖之时,也隐有维护之心。
想来只是今日这烧刀子酒劲正好,让他有了些说闲话的心情而已,而非是真有给陆小凤评头论足的机会。
“大小姐啊,”山西雁将酒瓶往地上一放,“若是你有机会见到就知道了。”
不,这位大小姐最好还是继续呆在传说里。
陆小凤在心中暗暗思忖。
他从与跟山西雁分开的地方往泰山方向走,准备去见一见他的老朋友司空摘星。
他跟对方约了在泰山顶上翻跟斗比试,谁若跟斗翻得少,便得给对方捉上那么几百条蚯蚓。
到了夜晚,他便寻了个客栈投宿,想着明日便能见到这个老朋友,又下楼要了一壶好酒,准备在这秋夜寒凉中暖一暖胃,也提前热热身。
然而等他上来回到房间的时候,却发现他的窗被人给推开了。
微冷的月光从窗外投落在只点了一支烛火的屋中,也将窗口斜靠的人影在房间的地面上拉长着。
陆小凤顺着这剪影朝着窗口望去,却突然呼吸一窒,险些将手中的酒壶给摔了。
他见过江湖上的四大美人,其中与他有关联的更有几位,但窗口抱剑斜坐的美人却俨然是这凌霄之月,月中姮娥,全然不似人间颜色。
她穿着一身白衣,外面披着一件青色的道袍,这道袍又仿佛改成了个披风的样式,看起来道不像道,仙不像仙,却因她眉眼间的绝代姝色,让她这身打扮自有一种奇异的慵懒。
她回眸看过来的那一刹,逆光月色将她与常人不同的银白发色,染成一种愈加发亮的银色,其中更夹杂着星点的金芒。
陆小凤极力将自己的注意力从她的脸上挪开,才发觉那些金光是她耳侧的金饰与她发间金环。
她淡到有些冷感的眸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脸上,让他无端生出了一种要被人从头到脚剥皮拆骨洞察的错觉。
更有烛光映照在她的眼底,形成了一片绯红色的烧灼剪影。
这样的一个美人找上门来,陆小凤的直觉告诉他,这定然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但他一向跑路本事很有一手的轻功好像突然间就无法派上用场了,只剩下了一种被人按在了原地的呆愣。
“陆小凤?”坐在窗台上的美人开口问道。
被这一声扯回了神思的陆小凤才陡然注意到,这美人的怀中抱着一把剑,一把若说是天下最美的剑,想必也无人会反驳的长剑。
宛若琉璃美玉的剑鞘收拢着剑身的寒芒,只剩下了一种与这月下美人相吻合的仙风道骨气场。
“正是。”陆小凤回答道,“不知姑娘造访有何要事?”
“我想请你跟我走一趟。”
她第二次出声,声线比之前一句更有一派低哑而蛊惑的意味。
这本与她仙姿玉骨的模样有些违和,但陆小凤却觉得这实在是个适合极了她本人的声音。
在话音未落之时,她眼神中微不可见的寂寥与她略微上钩的殷红薄唇,赋予了这剑客美人一种令人极想探究的神秘。
以至于陆小凤忽然觉得,山西说不准是他的福地。
否则他如何有机会遇到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佳人。
他正想说请她带路,但或许是因为他这片刻的迟疑,让对方觉得他并不愿意跟她走,她干脆直接动了手。
她这一动手,不由让陆小凤凛然一惊。
他本以为这江湖上能让他挡不住的招式少之又少,却没想到他才出手招架,他的肩膀上已经着了一道无法抗衡的力道。
这一抓已是玄妙至极,更不必说在这极近的距离下,一道惊人的剑气从这白衣青氅的美人身上迸发了出来。
这剑气丝毫不比他的朋友西门吹雪弱上分毫,甚至更有一种可怕的掌控力,仿佛是一只无形中萦绕在他脖颈上的手,随时可以将他的脑袋从脖子上摘下来,却在此时表现出一种有若清风过境的飘忽。
下一刻,她扯着他跳出了窗。
司空摘星的轻功在江湖上称得上是一句独步天下,陆小凤也不差多少。
但这位姑娘带着人凌空踏月而行,竟然也无比轻松自如,甚至让陆小凤有种乘奔御风之感。
只不过是须臾的时间,他便已被这不速之客带到了城外。
城外的竹林之中有一片空地,这美人抓着他的衣领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又干脆利落地将他丢在了地上。
陆小凤还未从她的突然发难以及这神乎其技的轻功中缓过神来,一抬眼忽然看到,在这竹林中被捆着一个老人。
还是一个老熟人!
那人身着一身被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腰上还挂着一个青铜酒壶,看起来就像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老人。
他神情委顿地被捆缚在那里,一向打理得很齐整的白发白须,都变成了乱糟糟的一团,但也丝毫都不影响陆小凤看清楚对方的样貌。
那是他的老朋友霍休!
可惜陆小凤此时动弹不得,不但没法去细究他这位朋友的境况,还在衣领被松开的瞬间,被一把剔透如冰的长剑抵住了下颚。
上挑的剑刃虽未划伤他,却让他被迫抬头看向了那月下美人。
“陆公子,”她悠然开口道,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什么不妥,“你说倘若有一个人手中握着一笔本不该属于他的财富,财富的主人没有这个讨要的兴趣,他以财生财位居首富也与原本的主人无关。”
“这本是个无甚好干涉的事情,但偏偏他怕有人会来夺走这份财富,所以密谋将所有知道他有这笔钱财的人都给灭口了——”
“更有意思的是,他经营牟利的方式是建立了一个行恶多端的杀手组织,你应当也听过这个名字,叫做青衣楼。”
剑客美人眉眼一弯,露出了个分明在笑,却含着一缕凶煞杀气的神情,“那么你觉得,他该不该杀呢?”
陆小凤只觉得,这话听起来好特么的耳熟!
是了,这不就是山西雁先前才说过的,霍大小姐的怪癖行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