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行云流水把人踹进床底藏起来的动作, 丝毫不影响陆小凤一整衣衫,在霍凌霄踏入房门的第一时间迎了上来,一副要与她一道出门的样子。
“霍姑娘起的真早, 不如一道下楼用个早膳如何?”
陆小凤眉目飞扬, 神情却并不让人觉得轻浮。
那种令人觉得愉悦的微笑,在白日看起来更有一种令人深受感染的力量。
还显得有点俊俏又可爱。
但霍凌霄又不是个瞎子, 怎么会看不出昨夜一度在陆小凤的脸上出现的,试图钱货两讫,拿钱走人的表情,自然知道他多少还是有点不情不愿的。
她脚步一顿,停在了门口, 伸手指了指陆小凤身后的屋内。
陆小凤有点不妙的预感。
他一回头就看到, 才被踹进床下,还发出了一声闷响的司空摘星,很不给他面子地从床底下爬了出来。
在床边还有具尸体的情况下, 这床底下爬出个人的画面怎么看怎么觉得惊悚。
但更惊悚的显然是,司空摘星这人平时猴精得要命, 又自诩自己算半个陆小凤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就不能体会一下他这个动作的潜台词——
先躲床底下藏着, 等他把霍大小姐给骗下楼了,司空摘星自然就可以跑路了。
“陆公子,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霍凌霄玩味地挑了挑眉头。
陆小凤的微笑有一瞬间的龟裂。
在藏人。
他刚想解释这是某位不知名的朋友,听说他在这里,所以上门来拜访,其实是被霍休的尸体给吓到床底去的, 司空摘星就已经又一次砸了他的场子。
他一边扶着腰一边骂骂咧咧, “陆小凤你这人可真不是个东西……哪有把人往床底踹的, 还拦腰击倒一踹,你就说你是不是为了跟我比翻跟斗的时候提前锁定优势?”
他一转头对着霍凌霄又分明是另一幅嘴脸和语气,“老板,这算工伤吗?”
霍凌霄给出了个异常残酷而果断的答案,“不算。”
陆小凤沉默了。
他实在没想到,霍凌霄会是司空摘星的老板。
当然此老板非彼老板的意思。
司空摘星一向喜欢接些有挑战性的业务,这种老板的称呼只不过是意味着霍凌霄是他的主顾而已。
他倒是还挺想问问司空摘星这种口吻,霍凌霄得是个多大的主顾。
但以这猴精的职业操守,他是定然不会说出他给人当打工仔到底做了什么的。
不过算得上是个好消息的大概是——
他不用担心司空摘星的小命了。
“你现在可不在工作期间,我想要的东西你还没去取来给我。”霍凌霄轻轻推了推陆小凤的肩膀,他便很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让她走进了屋。
屋中三个活人一个死人,彼此之间现在也都算是都认识了。
这话有点不对劲,但大抵是这么个意思。
陆小凤思路奇怪地跑偏了一瞬,觉得反正不管现在闹出的到底是个什么乌龙,霍凌霄处在食物链顶端的关系总归是没跑了。
而他现在不仅需要面对这位霍大小姐近乎胁迫的同行要求,还得迎接一下司空摘星的指控。
“老板说的对,现在的确不是工作期间。”
司空摘星沉痛感慨,一手搭上了陆小凤的肩膀,“陆小鸡,那就只能你赔我了。”
陆小凤指了指自己的荷包。
那里面空空如也。
他本来就是为了赴司空摘星的约而来的,又怎么会多带多少银两?
昨夜住宿的时候他就已经把荷包花得比自己的脸干净了。
免得某人万一输了比赛还能有办法从他兜里掏走买酒钱。
“好,算你狠。”
司空摘星无语地决定换一种控诉的方式。
他转头对着霍凌霄说道,“老板你当心着一点这家伙,看他踹人进床底的熟练动作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鸟。”
“那么就是一只糟心的小凤凰?”霍凌霄已经在桌边坐下,单手托着腮,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的斗嘴。
已经从窗棂投落进来的日光,在她的侧脸映照着一寸斑驳。
陆小凤看得出来,她不只是在听一场有意思的斗嘴,还在观察他。
这种观察并不带有什么恶意,还让他有种奇怪的熟悉感,好像已经被这道目光注视了好几个时辰了。
这也越发让他确定,他昨夜凭借着直觉做出的判断——霍凌霄不是个全然物我两忘的修道之人——绝非一个错觉。
而当“糟心的小凤凰”这个词,从她的嘴里说出来,莫名就带上了一种调戏的意味。
陆小凤并不是个容易害羞的人,但在这样一张脸摆在他面前,又用略显低沉暧昧的语气说出来的时候,他——
毫不犹豫地一把捞过了司空摘星到角落里商量。
正好避开了霍凌霄的目光。
“你这个动作跟欲盖弥彰有什么区别啊陆小鸡……”司空摘星话刚说了一半就被陆小凤捂住了嘴。
霍凌霄的剑术顶尖,内功造诣同样惊人,陆小凤很清楚他和司空摘星的对话势必会落入她的耳中,所以他只能谈一些她能听的东西。
至少不能让司空摘星这个损友说出什么他之前说过的——
若是有个国色天香的美人要对他做什么,就算拿个扫把赶他,他也不会走之类的东西。
“我们之前不是约的去泰山见面吗,你怎么会赶到这里来了?”陆小凤问道。
“霍老板让我去偷了个东西,我前两日交了差之后发现第二件东西我实在偷不到,申请换个任务。”司空摘星摸了摸下巴,“应该说我是没想到会在老板临时更改的约定见面地点见到你。”
他进屋子的时候不奇怪会看到霍休的尸体。
霍凌霄近日因为霍天青的破事才会滞留在山西境内,否则早该回到京城了——
她让他偷的第二件东西便与京城中的事情有关。
对这位长年有合作的主顾,司空摘星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
霍休不仅动了对她而言是个晚辈的霍天青,还耽误了她另外的大事,跟撞在枪口上没什么分别。
又加之她此前做事的习惯,霍休绝无可能有狡辩翻身,或者是趁着她不备逃离,只有死路一条。
但陆小凤在这里就很奇怪了。
若说他恰好是那个被霍凌霄给带去配合行动说一句“该杀”的人,那现在就应该领了赏钱走人了,而不是在霍休的尸体边上安稳入眠。
总不能是因为陆小凤这人颇有女人缘,就连霍老板都看上他了吧?
倘若真是如此,除了霍老板的眼睛今天出了点问题之外,实在没有解释得过去的理由。
一想到这里,司空摘星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易容面皮。
他自认自己的易容之下的那张脸也不比陆小凤差多少,怎么就没这个待遇?
果然还是陆小凤有问题!
陆小凤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这位损友现在到底在心里腹诽什么东西。
他在想的是,这位霍大小姐的确不太寻常,能让司空摘星都觉得偷不到的东西,牵扯到的事情恐怕比之霍休和青衣楼还要大得多。
但司空摘星为霍凌霄保密,他也猜不出什么线索来。
只能先跟着他们往珠光宝气阁的方向走,解决眼前的事情。
也是在前往阎铁珊地盘的路上,陆小凤总算听到了这个故事的完整版本。
他此前与山西雁说,他在路上听说的霍天青因为被人蒙骗被抓了回去,那是关中联营镖局总镖头马行空告诉他的。
马行空说的当然不完整。
甚至即便他说的是霍天青有些丢人的事情,陆小凤也觉得他在说的时候没什么底气,当中有些隐瞒。
后来在继续往泰山行去的路上,陆小凤偶然听闻马行空这家伙曾经被霍天青的劈空掌给打败过,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他的状态了。
而霍凌霄在问出霍休此人当不当杀的时候,说的其实也颇为含糊。
什么一笔宝藏由霍休看管,什么宝藏的主人不怎么在乎这东西了偏偏霍休要让这东西据为己有,再便是那个女骗子以及霍休的青衣楼,都没有涉及到根本矛盾。
陆小凤但凡好奇心再重一点,昨夜就该先打破砂锅问到底。
但他这人走江湖管闲事的毛病没改,却很沉得住气。
直到此时才从司空摘星的口中打听到了始末。
“看来这事牵扯的人还不少?”陆小凤摸着自己的胡子,“按你所说,他们都是旧日金鹏王朝的重臣,霍休是司空上官木,阎铁珊是内务总管严立本,还有那位峨眉派的掌门人独孤一鹤,是大将军平独鹤。”
陆小凤很清楚,如独孤一鹤这样的人,他即便不跟这样的人交朋友,也绝不会希望惹上这样的一个敌人。
但霍休为了将这笔复国的财富全部据为己有,还当真挺有魄力的。
若是让此事发展下去,以青衣楼的本事,以霍休的头脑,绝不可能放任独孤一鹤不入局中,更不可能只是让一个女人去诓骗霍天青。
谁知道会掀起何等惊人的风浪。
“这么看起来,霍休的运气实在不好。”陆小凤嘀咕道。“也不太聪明。”
选谁不好,选了个霍天青。
虽说上到霍凌霄下到天禽门都觉得霍天青做了个蠢事,但他坚持要继续在阎铁珊这里证明自己,加上涉及到后续事情的处理,他们也还是又把他放了回去,更当了他的有力后盾。
现在唯二在此中遭罪的,一个是已经死在了霍凌霄剑下的霍休,连带着他所掌控的青衣楼。
按照陆小凤所知道的,霍休自己缴纳的税赋或许不少,但青衣楼这个不受管控的杀手组织,显然是不可能有这么规矩的。
霍凌霄剑挑青衣楼,恐怕只能说是清算青衣楼的一个开端而已。
另一个就是那个女骗子上官飞燕,她也是与那三个金鹏王朝的重臣一道接下托孤重任的上官谨的孙女。
上官谨过世之后她终于少了管束,离开了家门,这才会与霍休有了接触。
这两人要的都是钱,在谋划金鹏王朝的财富上,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拍即合。
听到陆小凤说霍休不聪明的时候,纵马在前的霍凌霄忽然回身看了他一眼。
“霍姑娘似乎有话想说?”陆小凤始终留了几分注意力在霍凌霄的身上,自然注意到了这个眼神的变化。
“陆公子,天青有什么本事我比谁都清楚,他武功姑且还过得去,有他父亲的教授,加上勉强拿的出手的天赋,在年轻一辈里姑且排个名号。”
这话说的有点谦虚过头。
霍天青确实在江湖上名头不盛,但要陆小凤说,阎铁珊和独孤一鹤若是应该放在一处对比,那么霍天青比之三英四秀加起来还要难应付得多。
但霍凌霄既然这么说了,陆小凤总不好反驳她。
若说昨夜所见,这剑客美人称得上是月下仙姝,
那么在这并不算太盛的日光之下,她眉眼间一派神秀湛然,在策马回首看来的时候,更有白衣长风的潇洒。
陆小凤觉得自己起码得收回一句昨天的想法,比如说需要对她敬而远之,保持一个欣赏距离的说法。
他一向很懂得欣赏美人,而如霍凌霄这样的美人,在他这里的欣赏方式不同,便各方面都有独到之处。
美人的事那就不叫事。
麻烦也不叫麻烦。
做人做事还是要懂得灵活变通一点。
“你应该听懂我的潜台词了,”霍凌霄说道,“天青只有给别人当刀的本事,没有将阎老板和独孤掌门都借着冲冠一怒为红颜给解决掉的本事。”
陆小凤听到冲冠一怒这四字忽然一笑。
她在说到此处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掩不住语气里的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这点微妙的语气变化,倒是让她看起来有了个踏足红尘的阶梯。
虽然面色依旧清淡,陆小凤却从中看出了几分鲜活来。
但下一刻他又意识到好像霍凌霄的这种“为何世上会有这等傻子”的评判,其实也是针对他来的。
“陆公子,你听不明白吗?天青不能当这个决定性的利刃,你陆公子可以。”霍凌霄笃定地说道,“毕竟,那个飞燕儿还能算是个美人。”
陆小凤觉得自己被内涵了。
偏偏霍凌霄说完这话便一夹马腹,加快了脚程,为了赶在黄昏之前抵达珠光宝气阁,根本没给他反驳的机会。
等他们抵达珠光宝气阁的时候,门前已经站了个人。
那是个气质上颇为老成的年轻人,似乎是为了让人觉得他看起来稳重可靠,他的衣着颜色也颇深。
陆小凤在与对方打了个照面的瞬间就看得出来,对方那种温和又有几分严肃的神态之下,其实藏有几分,大约是早年间以天之骄子的方式养出来的自信气度。
他眸光坚定,显然是个对自己的本事很有底气的人。
但在看到霍凌霄下马朝着他走来的时候,他瞬间变成了个鹌鹑。
当然这么说可能不太恰当。
只是这个人高马大的青年,在看起来样貌比他还要年轻一些的霍凌霄面前恭敬地喊了一声“小姑姑”,而后就低着脑袋仿佛在等待一个宣判的时候,陆小凤实在很难不有一种这样的错觉。
也有点滑稽。
不过他已经听过了山西雁提到霍凌霄和霍天青之间的关系,更是亲眼见到了哪怕是霍休这样的老狐狸都没逃过霍凌霄的追击,甚至死在了她的剑下,觉得霍天青这举动也不算有多奇怪,早有了心理准备。
霍天青现在的举动,在他看来顶多就是对有本事的小姑姑表示一下尊重而已。
倒是有个人靠着珠光宝气阁的门框轻笑出了声。
陆小凤循声望去,看到了个熟人。
那正是霍凌霄之前提到的,在霍天青上报官府后,前来此地负责青衣楼相关事项调查的金九龄。
这位在六扇门中任职了三十年,终于混到了“天下第一名捕”的高手,也是陆小凤的朋友。
他摇着手中款式精良的折扇,身着一身价值千金的衣服,这一打眼看去不像是个官府名捕,而像是个寻花问柳的贵胄公子。
“我来到珠光宝气阁有几天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霍姑娘。”金九龄那双据说过目不忘,还能辨别古董、相马,替他积攒下不菲身家的眼睛,看向了霍凌霄。
之前霍凌霄抓霍休去了,金九龄是霍天青请来的,两人还真没见过。
但陆小凤觉得,金九龄看向霍凌霄的目光稍显冒犯了一点,起码与他平日里的情况有些分别。
这是一个男人的直觉。
“霍总管在珠光宝气阁里地位只在阎老板之下,没想到也会有这样的……”
“这自然是因为霍姑娘是有真本事的人,让俺老阎低头也不是不行!”
金九龄话还没说完便被人给打断了。
同样得到了消息,出来迎接的阎铁珊出了声。
他很快便从霍凌霄的口中得到了霍休身死的消息。
阎铁珊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越发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这话没什么毛病。
有本事的人,再怎么得到尊重也不为过。
“陆小凤你是不知道,”阎铁珊和陆小凤扯完了几年前在泰山观日峰上的见面,叙完了旧,便一边领着他往里走,一边皱着个白胖的脸吐槽道,“俺老阎知道自己不欠着别人什么东西,珠光宝气阁的基业是俺自己用手打拼出来的。”
他伸出了手,又觉得这双看起来养尊处优,白胖细嫩的手好像没有什么说服力,干脆缩了回去。
“但真要是有人跟俺对峙,这话解释不清楚的。加上你也知道俺是个什么身份了,人总有些并不想跟人提及的过去。”
陆小凤刚想安慰他两句,就又被他一巴掌拍到了肩膀上,不得不把要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行啦,事情既然解决了,没有这么多糟心话要吐。既然来了就是俺的客人,也不要你和司空摘星那家伙给当场表演个翻跟头,就一个要求——”
“今天俺让人上了多少菜多少酒,你们就都吃完喝完,谁不给俺阎铁珊这个面子,谁就是……”
霍凌霄一个眼神扫了过来。
阎铁珊一个激灵,把后半句话给收了回去。
等她将目光转开,阎铁珊才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这霍姑娘的气势是真的太强了,金鹏王朝的皇室都没这种气势,可惜俺没这个机会见见中原的皇族,不然还可以对比对比。”
阎铁珊早已经在珠光宝气阁的水榭内准备好了酒宴。
陆小凤此前并未说过会来,但霍天青这人,抛开被人险些玩弄了感情的事情,实在能说的上是个好帮手。
在菜色的布置上,他斟酌了各方的口味,绝不会让任何一个出席这酒宴的人感到丝毫的不适。
就算是挑剔如金九龄,也得承认,这确实是一场合格的致谢酒席。
酒过三巡,阎铁珊也已经从原本要被霍休算计的郁卒中彻底缓了过来,更是沉浸在了觥筹交错的欢愉气氛中。
更别说还有陆小凤这个能一道喝酒的朋友在,阎铁珊干脆利落地把自己给灌醉了。
此番为了答谢霍凌霄一出手就替他解决了个大麻烦,他把平日里藏在床底下的老汾酒都给起了出来。
现在也不心疼这些珍藏的酒,多了几个共饮的客人。
喝醉了的阎大老板和没喝醉的时候,要陆小凤说来其实是有点不一样的。
他没再一口一个“他奶奶/的小舅子”这种时不时就蹦跶出来的口头禅,来强调自己是个大老粗,是个真男人,而不是昔日金鹏王朝的内务总管,一个太监。
这也是方才被霍凌霄给打断掉的那句话。
他这会儿同样也不觉得霍凌霄这副白衣执剑的样子让人觉得发憷了。
陆小凤眼看着他端着酒杯走到了霍凌霄的身边。
他本以为阎铁珊是打算再发表一次自己的感谢宣言,谁知道看到的却是阎铁珊露出了个八卦的神情。
这还真是喝高了。
“霍姑娘,要俺老阎说,霍总管还真不像是您的侄子。”
阎铁珊忘记了压低音量,以至于这话一出其他人都将目光转了过去。
霍天青手上的动作也一顿。
他跟在阎铁珊身边也有几年了,见过他喝醉时候的样子,总觉得要从他嘴里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
果然下一刻,他便听到他这个老板大着舌头跟他的小姑姑说道——
“俺看着西门吹雪比较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