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能在这群人里年纪最小, 甚至可以说是霍凌霄看着长大的,说话最是百无禁忌。
也就是他这种做派,才有胆子改掉了霍凌霄原本给他制定的制服邓苍生、任鬼神以及雷纯的指令,转而以他的拿手好戏将人控制住, 一把九天十地十九神针打向赵佶。
也顺便给了温文继续借题发挥的机会。
所以他现在也毫不犹豫地在孙青霞进来的时候, 把话题的矛头转向了他。
说实话, 被他喊了一句兄弟的孙鱼有点懵。
他之前就猜到了天雷计划不简单是不假,却当真没猜到,会是这样的场面。
江湖上各方势力之间多少有点竞争关系。
打个比方来说, 当年六分半堂在京城中崛起的时候,最被当时的雷总堂主雷震雷看好的雷阵雨,将六分半堂的火药发扬光大,反过来钳制了蜀中唐门的子弟。
再比如说, 他所在的山东神枪会的孙家, 也总想着破解霹雳堂的火器,在火力上压制对方一头。
他此前说他和孙青霞的情况不一样, 是因为他们两个人一个代表了孙家的武器制作,一个代表了孙家的火力克制招数。
但他从未想过,在江湖上总归要分出个高下来的人,或者说是武林势力聚集在一起的时候, 居然会是这个样子。
温家以毒出名, 那位“一笑祝好毒杀人”的洛阳王爱将温文, 现在正在与唐门未来继承人交流。
交流的什么,自然是毒术。
青天寨的两位和毁诺城,外加上一个赫连小侯爷, 因为一道对敌的交情, 现在越发关系密切, 伍彩云似乎与织女有些交情,也或许是因为她们两人都与霍剑君有些关联,便凑到了一处攀谈。
苏楼主则跟雷卷聊得不错,当然应当不是因为两个人都病灶在身,而是因为两人都是活着便得当真活着,直到命火烧尽的一天。
孙青霞便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这位与孙鱼一样选择宁可背负着神枪会的追杀,也一定要离开的雪衣青年被唐能这么一叫住,不由冷笑了一声,“你若要跟我打,我现在就拿出来给你开开眼。到时候毁了不动飞瀑这个赔偿你来出。”
他和唐能这几年间没少斗嘴。
孙青霞有风流薄幸之名在外,唐能严防紧守生怕他祸害了他的好姐姐,也提防他祸害了唐门的姊妹。
说是要让他把火器拿出来去给辽帝变戏法,还不如说是他上次败在那以琴变火器的玩意之下,想着要找回场子来。
但现在可不是适合他和那位唐门鬼才打架的地方。
孙青霞走到了温约红的面前问道,“八无先生未来?”
“八无先生人在岭南,被生意绊住了不便前来。”霍凌霄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回答了孙青霞的问题,“但我若是你,我便该问问,长孙堂主的情况。”
孙青霞转头便看到霍凌霄与狄飞惊一道踏入了不动飞瀑。
“长孙堂主……”他眸光一闪便明白了霍凌霄此话何意。
孙鱼是希望长孙飞虹回去重掌权利,撤销对他的追杀令,孙青霞则是因为与长孙飞虹之间乃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更有这种将其从天牢中救出来的需求。
他此番接到了上京来的指令,来是来得迟了些,却一来便收到了个好消息。
“诸位——”霍凌霄抬手轻击,这原本还有些琐碎闲话之声的厅堂倏尔便安静了下来。
这些于她而言,在这二十多年间相识或是熟识的面容,都默契地将目光投在了她的身上。
“列位所侯时机已到,能否以匹夫之力力挽狂澜、青史留名,便看此番了。”
“此一杯酒,霍凌霄与诸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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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二年夏,五月末,赵桓称病,以无力应付国事为由辞去太子位。
六月,赵樾即位,改元建炎。
赵樾并不知道的是,这个年号原本应当伴随着靖康耻,北宋灭亡,在赵构南渡迁都,定都临安建立南宋后诞生,现在却成为了一个宋朝火德延续的信号。
他懵懂地由郑太后牵着手走向了帝王宝座,一转头便看到了将他送上此座的仙君师父站在夹道的上首,在她身边的诸葛神侯也同样对他投来了一个鼓励的目光。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年岁尚幼的面容上,表露出了在此前霍凌霄教导已久的,沉稳端正的神情。
这一次没有惊涛书生站在他的背后,以活色生香掌法拍出那五色云气,来证明他身带祥瑞。
此刻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霍凌霄也不会蠢到做出这样的举动。
赵樾只要证明,自己虽然年幼,却并非是个任人摆布的君主,在今日的登基典礼上便已经足够了。
霍凌霄的目光与对面的蔡京短暂地接触,却看到对方有些畏惧地避开了视线,不由心情大好。
赵佶的名为飞升实为身死,对这位权臣奸相的打击看起来相当大,对他的同党打击也不小。
蔡京是亲眼目睹了那一番惊变的,多少还要收敛着点。
童贯王黼等人却是当真想要扶持赵桓上位,但赵桓自己先打了退堂鼓。
新帝不继位,霍凌霄她们这天雷计划的成员也不可能行动,那几个以毒术见长的便去找赵桓的麻烦了。
他们当然不是直接将人给毒杀了,而是在温文的主导下,令赵桓产生了幻觉,制造了辽兵金兵入侵的假象,给赵桓表演了一出死亡的各种姿势。
赵桓不堪其扰,干脆称病。
在得到了蔡京明确的拒绝之后,赵桓已经意识到这一连串的京中惊变绝不是他这个可以说并没有母族支撑的人能应付得过来的。
连诸葛神侯这种培养出宫中禁军,对父皇的忠心不需质疑的人,都倒向了自己那个年幼的弟弟,他就算联合童贯等人做出反击,也不过是无济于事的挣扎而已。
既然如此,他还不如明智一点退出。
何况,幻觉之中的场景过于真实,倘若真让他坐上了那个帝位,他也不敢保证自己当真能活命。
万一辽军真打过来了,他只是个富贵闲人,说不定还能趁早逃离。
溜了溜了。
赵桓一退出,赵构等其他有竞争力的皇子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赵樾的继位已经成为了定局。
而他们连刺杀的歪门邪道都做不到。
因为打从霍凌霄将赵樾送入宫中会见郑太后的那一日开始,赵樾就已经处在了禁军的看护之下。
唯一一个还能算得上与霍凌霄有仇的米公公,早在方应看身故的那日开始,就因为其与有桥集团之间的联系,被当时还活蹦乱跳的赵佶质疑其有不臣之心,驱逐出了皇宫,又因为斩经堂的召令被迫离开了京城。
赵樾身处在这样的外敌尽除,又保护周到的环境下,加上霍凌霄在将旧友齐聚后,便重新入了宫教导他,顺便近身保护,可以说是处在了个绝对安全的环境下。
不过即便如此,这也确实是个让如今的当朝臣子不曾料想到的天子。
三年前进攻辽国春州获胜后,建立金国的完颜阿骨打如今五十余岁,正是最为老奸巨猾,执政和用兵经验丰富的年纪。
虽丢了沈州和春州,却依然北面威慑的辽国如今的皇帝,在十九年前继的位,乃是辽道宗的孙子耶律延禧,现年四十五岁,说一句人在壮年也不为过。
而宋朝新登基的这位小皇帝,不巧的很,年纪就是这两位的零头。
谁看了这消息都会觉得,这是本就在军事上不占优势的宋朝又一次削弱己方实力的行动,比起一个舞文弄墨的皇帝,一个开蒙不久的幼童更让人觉得坐在皇位上是个玩笑。
宗泽一度也是这么觉得的。
宣和元年他请辞告老在家,却在霍凌霄执掌神霄上院,就任神霄侯后,被以一个莫名其妙,近乎生辰八字有益赵佶之类的理由,又被提拔了回来。
这玩闹一样的日子才不过又过了半月,便出现了赵佶飞升,赵樾即位的魔幻事件。
宗泽简直要对这个朝廷还能支撑多久产生怀疑,却没想到在赵樾登基的第二日,被霍凌霄找上了门。
“宗泽先生似乎很奇怪本君为何会上门,更会说你是良将之才。”
霍凌霄入了座,面对着这位对她投来不少估量目光的老先生,她只是抬了抬唇角,露出了个友好的表情。
“五年前宗泽先生担任登州通判,这本就是为加强北部边防设立的职务,宗泽先生敢冒权贵之势不顾,将宗室官田之弊病陈情上报。当时我一位好友途径,深表叹服。”
霍凌霄所说的那位好友,不是别人,正是孙青霞。
“宗泽先生当年的殿试本君也曾有听闻,先生敢打破规则,陈情万言,又为何会觉得,自己得到擢升乃是不该?”
霍凌霄的表情摆明了是在说个正经事,宗泽明知其中的逻辑多少有些问题,也不由沉下了心神来听她要说些什么。
何况他今年已经将近六十岁了,在这样的年纪经历过不知多少风浪,早过了会因为一时的平步青云而心生波澜的时候。
“神霄侯但说无妨。”
“宗泽先生,阁下有报国之志却并无跻身之阶,有打破陈规的勇气和谋断处事的本领,为何不敢再接下一个重任。”
“辽军近年来屡次为金军所扰,若是令其不断被蚕食,于我朝没有半分好处。倘若我们能抢先一步打开一道豁口,宗泽先生可敢接下河北东路总管,马军都指挥使的位置?”
霍凌霄这话说的有些大逆不道。
这官职册封之事,哪里是她如何说便能如何实现的,更何况还是一路总指挥,但——
宗泽得承认,在他听出霍凌霄口中表露出的战意之时,他还是不由地对这个建议有些心动。
河北东路北接辽境,正是边防前线,他此前所在的登州还在次一等的防线上,更接近京畿之地。
而让宗泽更不曾想到的是,此番军职调动的并不只是他一人。
此前对阵西夏阵斩其监军驸马的韩世忠,被童贯扣押的战功,连带着从三年前累积至今的战功一并清算,直接升调河北西路总管。
刘延庆调任河东路总管,保留其对峙西夏边防的职务同时,令其督管一路对辽边防的统辖。
这三路的调令下达得很快,快到并不给人反应的机会便要走马上任。
而接下官职的宗泽刚出汴京城,就看到了一个有些奇怪的人。
他披着个异常厚重的斗篷,似乎对今日依旧酷烈的日光有些不适。
但在斗篷之下露出的却是一张虽上了年纪但依然锋芒锐利的脸。
“宗将军,长孙飞虹受命前往接管神枪会,为宗将军提供战马和火器,得与您同行一趟了。”
长孙飞虹的毒在短时间内暂时无法根治,但已经足够让他披着个斗篷行动。
他在离开天牢的时候,见到了等在外面的孙青霞,也从他口中得知了他们接下来要做的大事。
侠以武犯禁,他长孙飞虹便是因此而获罪被囚。
但现如今,不是犯禁,而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他所要做的只是夺回神枪会一贯堂堂主的位置,支援后方,那些在这数年间厚积薄发以待时机之人,却是在做着深入敌营之事。
在宋辽边境上,一行车马正在缓缓行驶。
那是一支杂耍班子。
他们穿过了荒原,抵达了辽军的边防线上,不出意外地被人拦截了下来。
澶渊之盟后,雄州地界设立了榷场,作为宋辽交易之地,也不乏双方的平民穿过榷场抵达对方领地,但自熙宁七年两方划地纠纷又起,边境关系重新紧张了起来。
辽守军自然要盘问检查一番来人身份。
这群人也就那么十几二十个,确实掀不起风浪,但他们又与通商的商贩打扮并不相同,还带着七八辆大车,这可不是一般的运货量。
“你们是什么人?”
守军狐疑地打量了一眼在最当先的少年,他生得有些富态,举头投足都是一股子油滑的做派,还极为好动,怎么看都像是个出来玩耍的富家子弟。
“搞杂耍的,军爷你晓得不?我们这边的人都看腻了,我刚接了老爹的班子,打算上大辽去表演去。”少年咧嘴一笑,看起来单纯得能被人卖了。
“你们铁定没见过我们这种杂耍咧,不信我让他们给你们表演一个。”
站在他身后的青年,在辽军的示意下,一把从车架上抽出了个形同火炮的东西,朝着少年的后背就打了过去。
几乎在他出手引得辽军守备紧张之时,另一侧的汉子忽然张开了一张仿佛帆布的东西。
布匹掠空,在火炮打中的前一刻,便将这一团火给包裹在了里头。
又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针线,在这布匹上反复飞针走线,当布匹收拢落定之时,在上面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了一片繁花团簇的画面。
更有一团五色云气倏然出现,烘托在这绣作之下,显得这绣作上的花束有若云中仙葩。
辽军定睛一看,才发现线被拽在一个并不起眼的女子手中。
而那五色云气,则是她身边的胖子拍出来的。
不过是短短几息的表演,愣是让他们一个个瞪圆了眼睛。
少年却一派很不满意的表情,甚至摇了摇头。
“害,就这点花招,南边的人都看腻了。”他又拍了拍车上的一个个圆筒解释道,“不是什么火器,杂耍班子用的,布一盖就灭了。不信军爷随便用一个试试。”
“你看,我们能过去不?”
少年话毕,露出了个异常无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