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鱼敏锐地意识到, 他很有可能搅和到了一件相当惊人的事情里。
大宋骤然间皇帝飞升，新帝将立，这已然是惊人之变。
在此等大变之下, 还有天雷计划之说，难保不又是一件能与之媲美的要事。
但这天雷计划显然并不可能是针对当今皇室的。
孙鱼在金风细雨楼中如今并未担任重责，但他既然托庇在此间, 虽说确实有因为人多的环境下能让神枪会的杀手投鼠忌器，但也不乏是因为苏梦枕本人的行事作风。
既然他放任自己前来见这位神霄侯以及六分半堂的狄大堂主, 那么想来此番的情况他是认可的。
“剑君既然高看我孙鱼一眼，又打消了我的后顾之忧, ”孙鱼深吸了一口气, 下定了决心, “我自当为剑君效力。”
“好，那么明日我希望能在六分半堂见到你。”
孙鱼下了三合楼，径直走向了对面。
霍凌霄知道他是要向苏梦枕汇报, 但反正金风细雨楼的人手也得参与进来，尤其是泼皮风的队伍，她原本就没有瞒着苏梦枕的打算。
在人到齐之前通过孙鱼的转述，让苏梦枕有个心理准备也好。
狄飞惊已经取代孙鱼坐在了她的对面。
“我既然没防着你, 你便应当看得出来，我也有话要跟你说。”霍凌霄将新的茶盏推到了狄飞惊的面前。“你知道我来京城以来最羡慕的人是谁吗？”
“你没必要羡慕别人。”狄飞惊答道。
“话不是这么说的, 只要还是人，就总归还有贪心的情绪。”霍凌霄继续说道。
虽然她如今的状态，单说是个人好像也并不那么妥当。
但这跟她要说的话没什么关系。
狄飞惊注意到, 她的目光转向了窗外片刻, 这才调转了回来。
“我很羡慕苏梦枕, 因为他有杨无邪这样一个决策与后勤的绝佳帮手, 所以你愿不愿意来帮我？”
霍凌霄静静地看了狄飞惊好一会儿，才接着说了下去，“你应当懂我的意思，我说的不是你为了保住六分半堂，依然履行你的大堂主义务的那种帮，毕竟我需要的不是一个在极力维持六分半堂体面的狄大堂主，而是一个真正心中向着我，统筹计划的臂膀助力。”
“高小上做不到这一点。他的心思深沉，外现却老实爽朗，适合用来统领天羽派这种对世事涉足不深的势力，但他毕竟是方歌吟培养出来的人，方歌吟不涉纷争已久，教出来的人，不是方应看这种本性难移，就是高小上这种谋划还小家子气了一点的。”
她吩咐对方的事情能做得很好，但她需要的并非是这样的一个助力。
“我要做的事并不简单，现在我需要一个站在我背后，必要的时候能做出合适判断，也狠得下心支撑起后方大局的人。”
狄飞惊刚想开口，便已经听到了霍凌霄最后补上的一句话，“这个位置，非你莫属。”
这是一句很重的评判。
三合楼中狄飞惊上来过许多次，却没有一次是如眼前这样，在清退了其他人后，有人对自己发出了这样的邀请。
倘若放在还身处六分半堂的时候说起来这件事，狄飞惊是不可能拒绝的。
六分半堂中生杀予夺的大权还握在她的手中，又因为谋逆之事落入了更加被动的局面之中。
狄飞惊虽未说出，却暗藏了一份将保住六分半堂视为赎罪的心思。
但凡霍凌霄想要的东西，他又能给得出来，他自然会满足她的要求。
但当这个邀约放在三合楼上的时候，他却知道，这是个他有权利拒绝，但他自己并不想拒绝的邀约。
霍凌霄朝着他伸出了手。
这只手昨夜在他的脊背上掌控风云，在京城里握着那把剑改天换日，现在也依然托举着一种未知的未来。
他方才在天牢之中听闻山东神枪会这个东北三大势力之一，为了在蔡京麾下建功，竟然选择循着黑面蔡家放弃的计划，丧心病狂地开始培养人形荡克，心中未尝没有惊动之意。
同有争功之心，他自认对雷损的了解极深，这种事情他或许也是做得出来的，只是京城脚下，王师之地，他多少还受到了些束缚而已。
这种畸形的争功在畸形的朝堂背景之下发酵，已非一朝一日。
所以霍凌霄要翻盘的也从不是一桩一件的恶事。
他若有所思的眼神因为此刻目光向下，看着面前的清茶，倒映在这茶盏之中的余波振荡之间。
从霍凌霄的角度只能看得到他这白衣低首，孤寞出尘的模样。
但她清楚地知道，他会做出一个正确的抉择。
他将手抬起搭在了她的掌心。
“但为君故，敢不从命。”
霍凌霄一听便知道这家伙那点倔劲又犯了。
他分明心有感触，却非要说什么“只是因为你的缘故”。
他执掌六分半堂大权的名声在外，经历的波澜实在超过绝大多数与他同龄之人。又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有什么被人招揽的紧张情绪。
但在这只与她掌心相对的手心里，却泛着似乎是因为放在手在袖中捏紧的热度，以及一层因为说谎的薄汗。
但他答应都答应了，还是给他留点面子别揭穿算了，这个谎也不是不能说。
反正，他已经是跑不了的贤内助。
狄飞惊在此间应承之后也终于见到了霍凌霄的旧相识。
她甚少踏足北方这话确实是事实，她的故交也基本混迹在南方行动。
蜀中唐门，唐烈香，唐能，唐见青。
唐烈香曾经在京城暂居过一段时间，对此地还算熟悉，唐能则比她来得早些，也不算是初到京城，这两个人都是脾性外向的人，甚至争夺起来了到底谁能算是向导的职位。
狄飞惊模糊记得，这位一度名为仇烈香的唐门高手，似乎与四大名捕之中的无情是旧相识，不过唐烈香有执掌唐门，为当今武林一方宗师的宏愿，显然不可能定居京城之中。
而唐见青，其实已经从唐门独立了出去，也在江湖上有了另一个让人更加熟悉的名号——
小寒山，报地狱寺，红袖神尼。
她也有个在江湖上比她的名气还要响得多的徒弟，正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苏梦枕。
如若说这三个人的出现已经足够代表唐家，那么另一边的三个人就足以代表温家了。
温文是早已到了京城里的，他属于制毒的“小字号”。
而后便是三缸公子温约红，他代表的是解毒的“活字号”。
至于第三个人，则是个霍凌霄不太喜欢见到的人，他是温子平。
这家伙有个在朝廷龙图阁里当史官的哥哥，自己做了个在民间记录的江湖浪客。
霍凌霄烦这位“阴晴圆缺邀明月”的地缺先生，一来是因为他虽为洛阳王温晚旗下的四护法之一，却一度跟他那位胞兄是一个立场的，跑来找方歌吟游说，二来她此前并不想在这人的记录里留下什么痕迹。
但现在还当真需要温子平当个居中联络，记录此行的人。
事实上这三人之中只有温约红被霍凌霄认定为朋友，另外的两位说是盟友更恰当得多。
温约红也是四大名捕之中追命的启蒙恩师，更一度为救助冷血而险些丧命。此番来京城，便是这两人去迎的他，也顺便跟着他一并来了。
狄飞惊的目光转向了第三方，那是一对夫妻。
他虽然此前并未见到过他们，但这位气势沉厚，不逊色于诸葛神侯的男子是谁，好像也并没有第二种可能。
这便是方歌吟，伴随他而来的便是他的夫人桑小娥。
何况他在见到霍凌霄的第一句话便是“小……方应看的事情有劳你了。”
方歌吟到底还是为方应看之事有些痛心的，不过现在大事当前，他就算心有悲苦郁结，也得往后靠靠。
而后抵达的是三个女子。
为首的那位显然与霍凌霄的关系要比其他人都要熟稔得多，她年岁看起来已经不小了，却依然在面向上有种异常年轻鲜活的神态，也并不显得老态。
让狄飞惊觉得有些眼熟的是，她的气质与霍凌霄有点相似，那是一种宛若冷玉一般的幽光，有种虽望之生寒，却也明利的光彩。
从这三人的打扮上他并不难分辨她的身份，这是神针门的神针仙子织女。
也是——
霍凌霄当日那一身嫁衣的制作者。
“你是不是奇怪为何她们两人有点像？”
霍凌霄和织女在叙旧，狄飞惊原本是站在一旁将这些她的故交盟友一个个记在心里，做好这个辅佐者的职务的，没想到方歌吟会忽然找上他说话。
这位大宗师比狄飞惊所想象得还要心气平和，也平易近人得多。
“凌霄当年刚在江湖上出现的时候，比现在要冷心冷性得多了，好在她与织女一见如故，彼时织女是神针门大师姐，要为保护神针门而硬起腰板来，这两人其实是彼此学习的。”
方歌吟将这一段过往用异常简短的话概括了出来，狄飞惊却听得出来其中暗藏的波澜，“织女向凌霄学的是一种在江湖上无人敢欺的锐气，不硬气起来就撑不起神针门的地位，凌霄与织女学的则是，如何更像是一个人。”
他说完这一段也没管狄飞惊听后是什么感觉，拍了拍他的肩膀便领着桑小娥先进了屋。
他望着那个白衣青袍的女子，神情有一瞬的怔愣。
又恰在此时听到霍凌霄与织女说道，“其实我原本都做好到城外去将你请进来的准备了。”
织女扬眉笑道，“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你做了件诸葛小花做不成的事情，我现在理直气壮可以拿来嘲讽这家伙。我是挺烦见到他的，但现在得是他避着我走才是，毕竟我不给他留面子。”
“他两个徒弟还在呢，收敛点。”霍凌霄小声回道。
狄飞惊听得到这句小声的回复，莫名在唇角生出了一点笑意。
这话还有些俏皮的意味。
确实如方歌吟所说，霍凌霄在此时，虽依然是那一派众人之中我为魁首的凌然，却要更与红尘密不可分得多。
他不曾参与过那一段过去，但现在站在她身边，或许并未太迟。
在织女之后抵达六分半堂的是南寨的殷乘风和伍彩云，当然来得并不只是他们两个。
青天寨收容了连云寨事变、毁诺城攻破之后，逃避黄金麟和文张追杀的人，彼时已经抵达青天寨的息红泪与赫连小妖也跟着他们来了，本就已经在京城里的雷卷和戚少商连带着唐晚词也到了。
而后就是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上一次来的时候，不动飞瀑中举办的是一场婚礼，同时也是雷损丧命之时，现在纵然没有红绸彩灯点缀，在他看来倒是要比当日还要热闹得多。
他学艺有成，从小寒山上离开的时候，或许也不会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与红袖神尼再一次碰面。
“我知道你在京城里做的大事，我对外人说什么你生性执拗好强，杀性太烈之类的话，你听听过耳也就算了。”红袖神尼的语气中不乏为这个徒弟的骄傲，“你也知道你师叔是为何而死的——”
红袖神尼的师弟十五上人，将尚在襁褓之中的苏梦枕从辽军高手中抢夺出来，自己却伤重不治身亡，这件事始终是红袖神尼心中的遗憾。
“你有以国家兴亡为己任的雄心壮志，这很好，我没教出一个不成器的徒弟，做师父的也不能落于人后。”
红袖神尼在情伤之后于小寒山开宗立派。大凡遁入空门之人，多少都有那么几分不问尘世之感。
但现在，苏梦枕觉得自己好像在师父的身上看到了她当年在汴京城中，与苏遮幕、班搬办、雷满堂、温晚等人结交时候的年少锐气。
他原本还想问师父此番出行用何武器，可如今看来，能创出红袖刀法的唐见青本人便是那把不世名刀。
等他们两个也进去的时候，不动飞瀑内已经坐了不少人。
为了这个计划，这些人始终在暗中筹备着，直到今日汇聚一堂。
他们平日里凑不到一起，彼此之间却又有千丝万缕联系，现在在六分半堂绝无外人打扰的不动飞瀑齐聚，约比斗的约比斗，聊天叙旧的叙旧，实在是个让人觉得稀奇的场面。
倒是一时之间没人注意到，此番会盟的主导者和狄飞惊此刻并不在屋内，而是在进屋后不久就先转道了总堂之后的花园步道上漫步，等着屋中的人先说完该说的私事。
“你此前一直困于汴京城六分半堂的琐事之中，可曾想到过这天下有识之士，其实并没有那么少，在朝在野不论，其实都有在大厦将倾之时力挽狂澜的志向。”
霍凌霄负手漫行，头顶的枝叶摇影落在两人的身上，光影斑斓之间，狄飞惊觉得自己好像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点说不清该如何形容的神光。
“谁不想为呢？一人之力有穷尽之时，但若有人能将群侠齐聚，总有窥见青天之日的。我们现在等到这个机会了，所以她们来了。不过此番行动除了会盟中人，还是要请几位将军支援的，这便是我将赵樾推上皇位的目的了。”
狄飞惊缄默不语。
霍凌霄抬手拂去了他发间的一片柳叶。
她面上摇动的树影有些像是他此时被一次次搅乱的心绪。
而在这个地方还能听到一点远处厅堂上的对话之声。
比如说唐能这个大嗓门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孙青霞你小子怎么到得这么晚？”
“喂不是吧你好歹跟我们认识得更久，你看看这个孙鱼兄弟这么上道的，那裹诗布真的有点东西，你那个腾腾腾呢！拿出来啊！”
“带着你们孙家那个火器，先去给辽国皇帝变个戏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