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天牢迎来了两个特殊的客人。
朱月明本以为霍凌霄这位如今称得上炙手可热, 同时也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会先选择稳住宫中和朝堂中的局势。
赵桓这个太子是稍微废柴了一点,也没有母家势力的帮扶——
已故王皇后乃是德州刺史王藻之女, 王皇后不得赵佶宠爱,他这位老丈人的仕途也算不上平顺。
但倘若赵樾要越过赵桓登基,那么与之竞争的就绝不只是一个赵桓了。
这并非是个简单的可以靠着武力值应对的权力斗争。
不过……
朱月明眯着眼睛, 打量了一番霍凌霄的神情,觉得自己可能还是小看了她。
她目光清正, 神态从容,虽有神霄侯之尊, 这种意气风发却更接近于剑客的剑势外显, 看起来并未将眼前的麻烦放在眼里。
更有意思的是, 跟在她身边的狄飞惊看起来好像想通了什么东西,他神情波澜不惊得让朱月明以为看到了雷损生前时候的狄大堂主,总归让人捉摸不透他现在在想的是什么。
也毋庸置疑的是, 他将主从关系以及六分半堂对这位掠夺者的支持,表露得很清楚。
那便又得往这位白衣剑君的身上多加一重筹码了。
朱月明是个很懂得生存的人,自然知道该拿出什么态度。
“剑君入京城也有些时日了,我老朱居然没登门拜访, 失礼失礼。”朱月明朝着她拱了拱手,表示歉意。
“朱刑总贵人事忙, 有何好请罪的。”霍凌霄指了指他身后的天牢,“我便不说那么多客套的话了,朱刑总若是方便, 劳烦带个路。”
“剑君这是?”
朱月明本以为霍凌霄是为文张而来。
他心知肚明文张没这个胆子弑君, 却显然要被任劳任怨给联手扣上这个名头。
不过是短短一夜的功夫, 这位傅宗书手下的红人就已经快没个人形了。
然而从霍凌霄口中说出的, 却是一个让朱月明有些没想到的答案。
“我为凄凉王而来。”
绝顶凄凉论神枪,长孙飞虹!
朱月明瞳孔一缩。
自从公孙扬眉协助公孙自食营救失败之后,便再无人来找这位了。
江湖上倒是人人都知道他的这三次刺杀行动,可因为其中触及到的甚至是弑君的重罪,谁也不敢冒这样大的危险。
这位昔日的山东神枪会的领袖,只能永远留在天牢之中,得了个凄凉王的名号。
霍凌霄仿佛未曾看到朱月明变化的脸色一般,继续说道,“朱刑总,我不为难你,我只是要见一见他而已,劳驾替我准备两坛好酒。”
凄凉王的囚牢正在天牢深处。
霍凌霄和狄飞惊一路穿过死囚牢才抵达的这里,其间还见到了几位熟人。
她瞥了眼狄飞惊,没从他的面色上看出分毫的端倪,似乎当真是对成王败寇有了相当明确的认知,稍稍抬了抬唇角。
“神霄侯要见他自然是没有问题的,”朱月明一边领路一边说道,“不过他毕竟犯下的事情太大,当年若非诸葛神侯以江湖人流窜作案为由说服了官家,下狱的就不只是他一个,而是整个神枪会了。”
他连续打开了好几道门扇,换了好几把钥匙开锁,才走到了最后一层囚笼的面前。
长孙飞虹的刺杀要靠着诸葛神侯以及元十三限这种水准的人,才能将其击退,更一度是神枪会负责决策的“一贯堂”总堂主,朱月明可不敢小瞧他。
“他就在里面了。”朱月明将弄来的烈酒递给了霍凌霄,也将最后一把牢笼的钥匙递给了她,“希望神霄侯不要让我老朱为难。”
“自然。”霍凌霄步入了这最后一层囚牢。
因为诸葛神侯的上下打点,长孙飞虹虽然身在天牢,但条件并不算太差,加之狱卒多因为他名垂天下而对他尊敬有加——这一点是刚才下来的时候朱月明说的——除了不得自由,他并未遭到什么刑讯审问。
霍凌霄看到的就是个看似深沉,却还能看出潜藏锐气的长者。
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他抬头看过来,没想到看到的却不是平日里来送饭的狱卒,而是两个陌生人。
两个看起来和天牢格格不入的访客——长孙飞虹当即做出了判断。
但那个拎着酒的姑娘,却好像对此地的环境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她毫不犹豫地将其中一坛酒抛向了他,自己则一甩衣摆来了一出席地而坐。
长孙飞虹也不是个磨叽的性子。
他伸手便将酒坛接了过去,一拍坛口的纸封,闷头灌了下去。
“好酒!朱老总什么时候这么大方,往年都要年节时候才拿出来的酒,给你这位客人拿出来当见面礼了?”
“你倒是不怕我往酒里投毒。”霍凌霄挑了挑眉。
狄飞惊发觉自己可能又多看到了她的一面。
在跟江湖中人相处的时候,她那种高岭白雪一般的缥缈完全可以变成江湖任侠之气,与这位凄凉王隔空对坛一饮的时候,就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毒有什么好怕的,我刚进这天牢里的时候,神侯还来不及让人照拂我,便被某个小心眼的家伙让狱中主簿下毒,我这个人枪法是不错,抗毒的本事不成,可惜六种奇毒也没能要了我的命,现在更是被我练成了一身耐伤功,用来克制内伤和毒性。”
他无所谓地又猛灌了一口下去,“你若下毒也不过是从六种变成七种而已,倒也没什么干系。但让朱刑总大方送来的酒,还是有一坛是一坛。”
“长孙堂主好气性。”
霍凌霄的这个称呼,让长孙飞虹的动作不由一顿。
他在这天牢之中听过不少称呼,年岁小一些的有叫他长孙前辈的,听过他往日威名的,叫他一声凄凉王,还有什么老爷子之类的,却很久没有人叫过他长孙堂主。
“你叫错了。”长孙飞虹语气冷下了半截,“长孙飞虹与神枪会已经并无瓜葛,自然不该叫做长孙堂主。”
在天牢中的多年,除了前来探望他,并对他的耐伤功给了高度评价的诸葛神侯之外,就是这些狱卒。
但这些人对京城中的势力人物了解有限。
原本给他汇报的还有个消息灵通的郭九诚,也便是将雷媚救下来的那位,可惜他也从好好一个牢头变成了阶下囚。
所以长孙飞虹端详两人良久,也没猜出他们的来历。
那个垂着头看起来脖颈有伤的青年,倒是与传闻之中六分半堂的大堂主狄飞惊有些相似,可那个白衣女剑客,却让他看不透。
“长孙堂主喜不喜欢这个称呼不重要,我们可以晚些再讨论这个问题。”霍凌霄权当没看到他的脸色变化,更没有解释为何自己有此称呼。
她的指尖在酒坛的边缘一扣,在本就寂静的天牢之中发出了一声闷响。
“我游历江湖的时候就听闻过长孙堂主的经历,你的三次刺杀之举都与你自己的利益,也与神枪会的利益没多大关系,为的是天下人。而如今被你刺杀的三人中只剩下了一个,说不定你还有将最后一个熬死的机会。这样说起来,长孙堂主也算是目标达成了,不枉此生。”
长孙飞虹嘴角一抽。
把人熬死算什么目标达成?
但他一寻思霍凌霄话中的意思,又陡然反应过来其中暗藏的信息。
“蔡京那个小心眼的家伙死了?”
“错了,是赵佶没了。”霍凌霄淡淡开口。
长孙飞虹也着实是个奇人,就算苏梦枕不提,她也想将这人捞出来。
这江湖上能称得上有义烈之气的高手本就不多,与其让他待在天牢里当什么凄凉王,还不如让他去做点大事。
他第一次刺杀的是王安石。当时介甫公变法行事太急太烈,他彼时年少气盛想法激烈,只想着能将介甫公杀了便好,被诸葛神侯等人联手击退了他组建的杀手团队。
其后他在京城结识了东坡居士等人,在这些人的思想影响下了解了王安石变法苦心,便不再图谋刺杀。
介甫公过世距离如今已有将近三十五年,长孙飞虹当年是年少轻狂了点,现在却怎么都该沉淀下来了。
他的第二次刺杀目标正是蔡京。
这一次的刺杀被元十三限给拦下了,他虽在元十三限的头上留下了一道不轻的伤势,自己也重伤在了他的手中。
等到养好了伤,他便决定来干个大事。
既然蔡京是在赵佶的重用之下才得到的权柄,那就应当去直接杀赵佶。
长孙飞虹是个狠人,想法也不错,可惜彼时并非刺杀赵佶的最佳时机,又有诸葛神侯看护左右。
这也是为何他会被投到天牢之中。
骤然闻听到赵佶没了,饶是长孙飞虹在牢中多年,算得上是处在一个另类修身养性的环境之下,也难免露出了个惊诧的表情。
“你应该不是专程过来告诉我这个的,”他回过神来之后又发觉有异,“赵佶身故,天牢狱卒个个都会知道,不像是江湖斗争,他们只能听说个一鳞半爪的。”
就算消息滞后,过两日他也该知道了。
“因为你的罪名是弑君。这个君既然已经没了,我便想将你带出去,但是,我并非全无条件,我希望你能重新接掌神枪会。”霍凌霄回答道。
长孙飞虹刚想回她一句“这不可能”便已经被一句“长孙堂主先别忙着拒绝给堵了回去。”
这白衣剑客的剑并不寻常,实力也不寻常,长孙飞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他实际上只是看到了她在这里,却没有感觉到一丝半缕的气息。
天牢的环境下,他的暗伤旧疾并不会发作,本就是他状态最盛的时候,饶是如此还有此等感觉,她的本事就应当不在诸葛神侯之下了。
“你有话直说。”他将酒坛搁在了一边。
霍凌霄明摆着有备而来,他也不妨听听看对方的说辞。
“我知道长孙堂主将原本的副堂主提拔了上来,在你上京城来刺杀之前,接替了你的位置。我与铁手聊过,当时试图前来劫囚的公孙扬眉和他不打不相识,便告诉了他不少内情,这句话也由铁手转达给了你。”
霍凌霄的目光并不迫人,就连语气也始终维持着一种不疾不徐的速度,可长孙飞虹就是觉得,他好像被一双过分犀利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了。
“他说的是,神枪会内部并不希望见到你回去,包括你昔日的副堂主。”
也正是因为这句话,长孙飞虹心灰意冷,宁可待在了天牢之中做这个凄凉王。
“那你为何不问问,神枪会为什么不愿意让你回去?”
“这也无非是权力交替……”
“你错了!”霍凌霄语调忽然一扬,语气坚决地打断了长孙飞虹的话。
“不是因为权力要分薄出去,更不是因为你这个人的几次刺杀会带给神枪会大麻烦,而是他们已经倒向了蔡京。”
霍凌霄根本没给长孙飞虹插话的机会,继续说了下去,“你先不必反驳我这个消息是否属实,就算他们不是为了在蔡京面前出人头地,拿出个秘密武器来,那么他们近日所做之事也够让人觉得实乃一群畜生了。”
“黑面蔡家是兵器锻造世家你应当知道,他们提出了一种新的理念,要将人和武器结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新的人形兵器,名为人形荡克。蔡家自觉自己身在闽粤之地,身受各方世家监督,又加之这想法要实现过于伤天害理,不能让家族成为千古罪人,选择了终止计划。”
“可很不巧,这个计划被孙三点知道了,而他需要一个壮大神枪会的契机,所以他要把这个计划继续下去。”
长孙飞虹不由愣住了。
孙三点正是他卸任一贯堂堂主的时候,给自己千挑万选出的接替者。
霍凌霄接下来所说的话一字一句都在他的耳边回响,“你可能不知道人形荡克是什么东西,那是将野兽的心脏脑髓与他们精心挑选的人材,通过一种特殊的毒药结合在一起,将人性完全泯灭。”
“但这种畸形的实验做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我心知肚明。”
“长孙堂主,你现在还辩驳我对你的这个堂主之称吗?”
霍凌霄字字句句都如质问。
----------------------
她并没有直接将长孙飞虹带出天牢。
朱月明看她和狄飞惊两人出来,没做出什么让他难办的举动,也不免露出了个友善的笑容。
不过事实上长孙飞虹也不能直接出来。
霍凌霄在问出那句是否还对长孙堂主之称动摇的时候,长孙飞虹长居天牢的决心已经开始动摇了。
等她又问,如今只是有了个人形荡克的苗头,倘若再过上三两年,又会拿出什么东西来的时候,长孙飞虹已经做出了决断。
他要离开天牢,回到他付出了前半生心血的神枪会去。
不过一来将他提出来需要个流程,二来,他此前伤在元十三限手下,又中了六种奇毒,他自己说的轻描淡写,实际上也造成了他无法得见天日的后遗症。
所以霍凌霄要将他提出来,还得有个稳妥的解决办法。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这夏季的日光比之其他时候还要酷烈得多。
倘若是让那位凄凉王从天牢离开,走到日光之下,元十三限当时给他留下的旧伤会让他进入一种形如癫痫的状态,那六种奇毒被诸葛神侯以灵药压制,同样也会被日光诱发病变。
好在,晚温文一步抵达京里的温家人,以及唐家的人都快到了,等都到了这两家用毒好手再去看看长孙飞虹的情况,务必让他能派上用场。
"你盯上神枪会是因为他们位居宋辽边境,还是以贩马为业?"狄飞惊开口问道。
方才在天牢中他几乎没什么存在感,而是安静地听着霍凌霄如何以如今孙三点刚露出点苗头的行动,来说服长孙飞虹为她所用。
现在没有外人打扰,他看她似乎还有目的地要去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便问了出来。
“不只是如此。”霍凌霄摇了摇头,“这与我马上要去见的一个人有关,神枪会的疯子不少,研究的内容却很有意思。他们想着要艺压各方势力,尤其将霹雳堂当做假想敌,弄出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明明这两个势力一南一北,但因为都与蔡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竟然形成了一种无形的竞争,在这个竞争之下,便有了针对性质的发明。
“等你见到那个人就明白了。”
霍凌霄又转移了话题问道,“我刚才看你在天牢里,我说起人形荡克的时候,你的表情有些异样,你在想什么?”
狄飞惊的眼帘动了动,对霍凌霄在当时一心说服长孙飞虹的时候还能留意到他的举动,他也并不觉得有多奇怪。
“我当时在想,我或许一直想错了一个观念。”
“你说的对,有所为有所不为。人总归是个人,而不是个野兽。”
他并没有多说下去。
他们两人已经走到了三合楼的跟前,不方便再聊这些话题。
这里正是此前霍凌霄在神侯府中和苏梦枕商量,找他借两个人用用的时候,约定好的会面地点。
此地也同时是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之间的势力分界线。
不过大约是因为雷损之死,狄飞惊采取势力收拢的策略,现在这地方是金风细雨楼的。
他们两人上得楼来,并未看到苏梦枕,而是看到了霍凌霄指名道姓要见的那个人。
他是孙鱼。
“苏楼主说既然剑君需要我办事,可能涉及到什么目前还不应当让他知道的秘密,不如让我一个人前来。”
孙鱼看到霍凌霄到了,躬了躬身说道,“倘若剑君觉得此事也有必要让他知道,让楼下的兄弟送个信就好,他就在对面的那栋茶楼里。”
苏梦枕这个分寸把握得倒是很好,对得起他这个势力领袖的位置。
“暂时不必,先同你说。”霍凌霄入了座,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示意孙鱼也坐下来说话。
孙鱼在金风细雨楼里低调惯了,但他也并非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在坐下之时面色冷静得很。
“不知道剑君寻我有何要事?”他问道。
“为了裹诗布。”霍凌霄一句话便切入了正题,也让孙鱼立刻意识到,她并非是随便把他从混饭吃的队伍里抓出来的。
她这雷厉风行的架势是来真的!
“我知道你的来历,我虽然不常在北方走动,但我方才刚去见过了你们神枪会的前任一贯堂堂主,也不巧,还认识几个神枪门的人,我对你们并非一无所知。”
霍凌霄给自己倒了杯茶,端详了孙鱼好一会儿,这才接着说道,“你知道山东神枪会的东西知道的太多了,隶属于那一批不被允许出去闯荡的子弟,我与孙青霞认识,他跟我提起过这个限制。”
“他跟我的情况不一样。”孙鱼回了句。
“一样不一样的事情另说,”霍凌霄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加解释,“我只是想跟你说,我知道你在提防神枪会的刺杀,即便你加入了风雨楼也不曾安心过。”
“但你现在可以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因为我已经说服了长孙飞虹,让他在离开天牢后重回神枪会,届时你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所以我需要你将你近年来研究的遏制火器的裹诗布,用到刀口上来。”
孙鱼没想到会从霍凌霄的口中听到这样的消息。
更没有想到,这位在京城中出尽了风头的神霄侯,居然打算用他。
“有没有兴趣见一见我的合作伙伴?”霍凌霄对他发出了邀请,也并未避讳狄飞惊在一边,说出了后半句话——
“我们管这个行动,叫做天雷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