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荆请罪的诚意……
花灯的烛光被屋外吹进来的夏风卷偏了些许, 正照着他耳边,随着霍凌霄这话说出,他微微抿唇的动作中颊侧的使力。
这种发力在灯烛飘摇间, 更有一种被映照通透后的易碎感。
但他昨日做的事情可分毫也没有这种一触即破的梦幻,他干脆利落地将雷娇等人关入了六分半堂的牢狱。
霍凌霄看得到桌上的纸,上面重新誊写过的正是这些人近年来的罪状, 看起来倒是一份断尾求生,斩除首恶的请罪礼物。
不过六分半堂的各堂主遴选——
该说不说, 还是很有雷损的风范。
反正没几个好东西。
狄飞惊刚想说话,便感觉到脖颈上架了一把剑。
剔透如冰的摇光剑映着花灯与屋外明月光, 没有一点杀气。
上一次她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的时候, 他便没有退开, 现在也没有。
只是下一刻这把带着寒意的剑挑开了他的领口。
这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剑刃似乎并未发力,狄飞惊便已经听到了领口的衣料被切断撕开的声音。
“前几日我还在上清宝箓宫中的时候,来见我的人不多, 雷媚算是常来的一个,我与她多聊了两句。”霍凌霄在此时忽然拐了个话题,说的和做的完全是两件事。
但狄飞惊听得出来,她也并非是在完全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题。
“她说此前她以为我受你蒙蔽, 更因为修道清苦孤寂,这才要寻个人相伴, 被你给诱骗了。”
“我的大堂主,你平日里给她留下的是什么印象?”她话中带上了几分笑意。
——大约是凡事不动声色算计的印象。
“那么她如今应当看清真相了。”狄飞惊答道。
摇光剑在这段对话的当口依然在顺着衣领而入,将他的外袍前襟完全撕扯了开来, 而后抵住了里衣的边缘。
剑光映着这一段仿佛不堪重负, 白皙如玉的脖颈, 在月色灯火下有种近乎荼蘼的美感。
“她说现在看清楚了, 我寻上你,更在那种情境之下击杀雷损实在是个高招。要有昨日情景,非有六分半堂牵扯其中不可,至于杀的人是神通侯还是什么别的人倒是无妨了,选方应看毕竟因为他看起来还挺能跑,也顺便为民除害。”
霍凌霄言毕便轻笑了声,“若无血溅婚宴的羞辱,六分半堂,尤其是雷大小姐矢志为了雷总堂主复仇,也挖不出关七这么个魔孽。这样说来,雷总堂主一死倒是有大作用,给这挽大厦之将倾贡献了一份力量。”
雷媚当然是不会给雷损面子的,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完全合乎常理。
狄飞惊闻言面色愈白。
他虽已从霍凌霄口中听到过斩心魔之说,但当雷损之死再一次以比之前还要轻描淡写的方式说出,说得好像这位枭雄人物也不过是一枚肆意把玩的棋子的时候,他心头撩起的苦闷之火在五脏肺腑之间反复冲撞,烧得他衣衫之下的心脏都在不节律地跳动,又偏偏被那把剑上的寒凉之意给镇压了下去。
“但我跟她说,这话不完全对!”
剑尖截断了里衣的系带,从狄飞惊的脖颈之下露出了一片虽然清瘦却并不显得过分瘦削的肌肤。
“我说我是见色起意。”霍凌霄一字一顿地答道。
若说她有多爱他,这话定然是个假话。
她走过人间悲欢,仙道尘嚣,已不可能轻易坠入爱河。
但活得时日越久她也越清楚,不能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太过无趣,遇到看得顺眼的人,便该享受这合则来不合则去的一晌贪欢。
只是狄飞惊有些不同。
他一来与她的任务有关,这本就是他一个天大的优势。
二来他性情清冷却暗藏狠劲的脾性,其实与霍凌霄正是同道中人,她此前多次说过他的可爱,也正是这种可爱之处。
这三来,才是她此刻开口说的这句见色起意。
但有这些理由并不意味着她便要听之任之,任由自己当别人的一把剑。
所以她反复试探狄飞惊对她异乎寻常的态度,更必须将他这种说谁人当杀的任务推动,完全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雷媚说狄飞惊诱骗了她,恰恰相反。
是她以红尘世外仙的样子,诱导着狄飞惊做出了几次选择。
一次是选择说出顾惜朝当杀,将分明是同一阵营的人的性命送到她的面前。
一次是在杀苏梦枕摧毁金风细雨楼和退一步杀薛西神之间选择后者,以免她再出什么意外。
直到她能确定自己在狄飞惊心中的地位。
更让她觉得惊喜的是,她发现了她与方歌吟等人多年来不曾等到的一个破局点。
一条本应该是一团乱麻的感情线中,抽丝剥茧后的关联。
倘若利用得好,便是一把正中要害的利刃!
同为当今武林大宗师,霍凌霄与诸葛神侯、九幽神君以及方歌吟等人不同。
她几乎从未踏入京城,或者说她从未以真面目踏入京城过,所以她也比谁都适合担起这个责任。
诸葛神侯为何从头到尾都被瞒在鼓里,因为他始终相信,赵佶此人“文学出众,极有才华,本有作为”(*),只是因为受到了蔡京等人的蒙蔽,这才落到了今天这个田地。
霍凌霄可不想再听一遍他当年就说过的话。
毕竟诸葛小花此人甚至觉得赵佶罕有抄家灭族之行,也是他宅心仁厚的表现,蔡京说他是保皇党一点不错。
但他总算还是这污浊京城之中的一股清流,此番还需要他配合一二。
所以他是局中人,却不是知情人!
知情的是那几个身在京城之外,却对京城局势关切异常的人。
在婚宴之前,霍凌霄与他们往复通信,确认这正是他们等待已久的循序渐进之策中最关键的一步开头,当机立断动了手。
至于其中狄飞惊扮演了什么角色,非要霍凌霄来说的话,除了适逢其会,竟然也没有更加合适的词了。
他发觉了霍凌霄的本质似乎与她所表现出的纯白无垢不同,却猜不出她的真实面貌。
他其实也看到了她在看空中的信鸽,却从未想到那可能是她放出去的。
不过现在,赵佶身死,赵樾有望继位,霍凌霄有帝师之权,方歌吟、织女以及唐烈香等人即将进京一行,她倒是可以暂且撇开这些不提,将她与狄飞惊的关系变得纯粹一点来探讨。
比如说……
霍凌霄的剑用得漂亮。
要说对分寸的把握,这江湖上用剑的人虽多,却无人能越过她去。
所以现在这把剑精准无误地撕开了狄飞惊的上衣,却未曾伤到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分毫,更是轻描淡写地点在他的胸口,距离划破皮层不过一线的地方。
当日这把剑架在他的脖颈上能有多稳,现在指着他的心口也同样有多稳,让人毫不怀疑但凡对方有借此机会自戕的打算,她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将剑收回去。
当然狄飞惊并无这个打算。
心口一点冷意之中他听到霍凌霄又问道,“你现在也知道我是什么人了,那么我再问你一次,你喜不喜欢我?”
他喜不喜欢她?
狄飞惊抬眸看到了她的目光。
那里面在击杀赵佶之后,彻底卸掉了一层漠然于尘世的伪装,其中鲜活的神采宛如洗脱尘土的明珠,一派曳然生光。
这目光或许不合大多数人对伴侣的期待,里面没有一丝半缕的柔顺,只有一种天下俯首的凌绝,以及与寻常诠释方式迥然有别的温柔。
可他打从决定毁掉一支毒锈的剧毒那夜开始,就已经想清楚了这个答案。
“一见钟情,从未变过。”
从当年的憧憬到如今的当真折服,其中的情绪波澜若要说清楚并不那么容易。
这里面又还夹杂着雷损之死这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每一次剖析他为何放任爱意压过恨意,狄飞惊都有种将伤口重新撕开窥探的感觉。
霍凌霄所说的剔除腐肉、缝合伤口中的前一半他见到了,后一半他却并不知道要何时才能真正得见。
但撕开伤口反复舔舐,又从霍凌霄所为中看到一种——能力有多大便该为天下做多少事的抱负,以改天换日这等手腕图一个绝地还生的意志的时候,他心中悲苦伴随着的是何其可怕的冲击,三言两语间并不能说清道明。
他只是忽然有种“活着”的感觉。
不是那个,因为蒙受了雷损恩德而成为“顾盼白首谁人知,天下唯有狄飞惊”一个标志一样存在的狄大堂主,而是狄飞惊本身。
或者说,是多年前偶然得见她一面,便从此魂牵梦萦的狄路。
他精雕细琢的五官在灯烛朦胧的光线下,更有一种别样的美感,在他重新垂下眼眸的动作里,纤长的睫毛在光影中晃了晃,末端燃着一点晕红。
但这种“从未变过”在他眉目之间又并非是全然投降的麻木,其中依然留存着的属于狄飞惊本人的色彩和风骨,在京城急湍中颖脱而出的独特魅力。
霍凌霄将剑丢去了一边,随手拍出的掌风合上了房门。
她在这个跪在面前的青年身前半蹲了下来,伸手拨开了他方才被剑划开的衣服。
垂委在地的衣袍依然是雪色,但堆叠在一处,又伴随着室内的烛光错落,就有了一种模糊的暧昧色调。
以这样的姿势狄飞惊并不需要抬眼就能看清楚她的脸,在这种有些微妙的对话之后,这一眼的对视更让他觉得——
自己极有可能并没有那么多原则可言。
霍凌霄的眼神动了动,忽然又转移了话题。
若是换一个人可能就顺着狄飞惊那句一见钟情说下去了。
为雷损之死道歉也好,提及旧日一面之缘与多年单相思互诉衷肠也好,总之都该是一副异常温馨甜蜜的场面。
可霍凌霄懒得这么干。
她的指尖按在狄飞惊赤/裸的肩头,又从肩头绕过搭在后颈,那是与用摇光剑指着他的时候全然不同的温度。
而分明只是一点温热的温度,在她指腹按到了他一度受损的后脊两侧,对习武之人而言不够健硕却足够紧实的肌肉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下颌和薄唇,整个人都几乎落入了火海之中。
本就透出暑热的天气里,这种压制不住的燥热让他的额上泛起了薄汗,更有积聚在鬓角凝结成的一点,顺着侧脸流淌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她掌中的囚鸟。
“大堂主,我想你应该知道,负荆请罪有负荆请罪的规矩。”霍凌霄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
这个姿势下接触着他脊背的已然不只是她的指尖,还有她这只在京城中翻手为云的手掌。
在近乎相拥的姿势之下,他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但他知道在这一瞬间他的心跳要远比他所想象的还要跳得快得多,快到几乎让他窒息。
“史书上说的是肉袒负荆,你若一开始就诚意请罪,便不需要我自己动手了。”
脊骨上被她指尖发力的轻点,仿佛是在极力攥紧栓系住他心脏的绳索,在一下下的拉扯中把最后的那点保护壳都给扯得粉碎。
他又听到霍凌霄问道,“荆条呢?还是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原谅你?”
他怎么敢有这种希冀。
京城风云幻变中,他只慢了一步,就已经完全落在了下风。
纵然孤注一掷也难起风浪。
“摇光若是需要……我……”
霍凌霄简直要被狄飞惊这个回应给逗乐了。
她吻上了狄飞惊的侧脸。
当然在亲吻上去之前,在他的耳边发出了一声示意他噤声的警告。
这实在是个极其强烈的暗示信号。
狄飞惊不知道自己是何来的勇气,他臂力本就不差,此刻在起身之间将面前的人抱起也并无什么压力。
早已经被她搁在地上的花灯投在屋面上,化作一抹仿佛莲灯的光影,让这种唐突到心口的冲动,在四肢百骸间不可遏制地窜涌。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才会觉得她这个亲吻中含着放纵和安抚的意味,更藏着一分并非作伪的心悦。
在这一吻分开他又可以正面对上她的目光的时候,他又分明只能随着她的眼波流转而动。
白衣青袍的美人好整以暇地枕靠着身后的被褥,伸手点了点他的胸膛,正是那处方才还被她的剑指过的位置。
“拿出点请罪的表现来,若我不满意,明日我便让你看着六分半堂改成四分半,少掉的两分你去刑场上自己数。”
反正狄飞惊都把罪名整理好了。
“还有,明日陪我去见一个人。”
就算是附庸,狄飞惊也只能是她一个人的附庸。
所以他也必须参与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