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有人记录下来这一日的情状, 想必该是这么写的。
【宣和二年,天子赵佶问道上清宝箓宫,得仙缘飞升。】
——前有关七破碎虚空而去, 赵佶在天雷之中消失也堪称一句顺理成章,合情合理,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 如何有可能是为人所害。
【皇子赵樾, 得仙缘所钟,潜龙化形,五色云出。】
——同样是谁都看到了, 有祥云现世,正是吉兆。
但问题来了, 赵樾并不是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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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赵桓先被父皇飞升这个消息震翻在了当场,回过神来觉得好像这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好消息。
毕竟他这个父皇,属实不太靠谱,在他后面还有这么多野心勃勃的弟弟, 他若能早一步继位,怎么都是个好事。
但紧跟着传来的消息又让他这个惊喜荡然无存了。
赵樾乃是真龙的吉兆, 亲眼见到的人绝不在少数,更好像有人在推波助澜一般, 在短时间内便在京城中传了个遍。
这便是天定帝王!
“我不服!”赵桓在寝宫内来回踱步, 心头异常憋屈。
他好不容易也可以算是把父皇给熬死了,等到了自己上位的一天, 结果现在告诉他,他不是那个真龙, 他那个才不过五岁的弟弟是。
这都是个什么事!
“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他们总不能直接跳过我, 扶立赵樾。蔡太师怎么说?”
朝堂之上,蔡京等人的权势在赵佶的放纵之下结党膨胀。
虽说天子上位,要褫夺他们的势力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但蔡京的情况到底与林灵素这种不同,毋庸置疑是决定下一任皇帝的有力支持者。
他能两次贬谪后又被启用,在朝堂上的话语权绝非林灵素之流可堪相比。
蔡京不想说话。
他现在也挺焦头烂额的。
赵佶“飞升”之时,在场的人虽然不算太少,但除了诸葛神侯之外,能称得上是朝廷官员的也就只有他一个,更不用说他还是众口一词的说法中,当时距离赵佶最近的。
按照别人的想法,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提携指望不上,“飞升”之前,官家总应该会留下那么个只言片语的吧。
可蔡京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偏偏他又是定然不能暴露他的猜疑的。
他疑心是霍凌霄谋害了赵佶,可她和那种能够被围剿歼灭的高手不同。
关七破碎虚空而去,霍凌霄实力还稳压他一头,完全可以不想打就走,甚至一怒之下取了他的人头,说起来也不足为奇。
所以他现如今也只有两个选择。
一个便是继续头铁,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扶持太子赵桓上位。
护驾不力的名头他是铁定要安一个的,甚至极有可能成为某一天赵桓看他不顺眼后,将他清算时候的罪名。
最关键的是,他可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七绝神剑有什么用?算起来她甚至可以说是在诸葛小花的拦截之下击杀的傅宗书。
另一种便是干脆倒向霍凌霄。
这一来可以坐实他和苏梦枕、温文、诸葛神侯等人在此番的变故中,都是护驾有功之臣,为陛下飞升贡献了一份力量的说法。
二来,他若是有从龙之功,霍凌霄等人再如何想要除掉他,总得顾忌一下少了他之后能不能堵住朝堂悠悠之口,这点转圜的时间,总能想出办法来。
蔡京一番思量后有了决断。
奉赵樾为新帝。
能活一天是一天。
他闭门谢客了半日就是为了做出这个决断,而现在既然想通了便能见人了。
当然他不会跟别人说这是在权衡利弊,只是说,官家飞升得突然,他时常随侍左右,一想到今后便见不到官家的面了,便不觉悲从中来,心中大恸,恨不得在家中静默一月。
文张前一秒还在与人说,蔡太师果然是面上功夫的能人,后一秒便收到了消息,蔡太师表示,官家飞升之前下旨捉拿文张,势必挖出与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的秘密,如今也该执行才对。
至于直接手持十九神针的雷纯,更是不必说,早已经与邓苍生和任鬼神一道,以谋逆行刺的罪名送进了死牢之中。
文张大惊失色。
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用这么具有特殊性的武器行刺。
在刑部总捕朱月明的盯梢下,他满头冷汗地寻找自己手中的那一副暗器,却发觉早已不见了踪影。
更让他觉得惊恐的是,等他下到刑狱之中,迎接他的赫然是任劳任怨两个家伙。
这不对!
赵佶离去,傅宗书身死,能调用任劳任怨的只有可能是蔡京!
文张本以为自己既然有冤,又有蔡京撑腰,顶多也不过是走个流程而已,可任劳任怨一出动,无疑就是要屈打成招。
他刻意栽培出郦速迟和舒自绣这两个酷吏,更是为他们宣扬出了“小四大名捕”之二的名头,任劳任怨早就对此颇有微词,如今有这个找回场子的机会,他们又怎么会手下留情。
任怨这个看起来腼腆俊秀的年轻人,站在了文张的面前。
“文大人,请吧。”
“太师在哪里?我要见太师一面。”文张绝不愿相信自己就这么成了牺牲品。
可惜任怨并不打算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他已经拿起了一旁的刑具。
霍凌霄暂时没空管这些人之间的狗咬狗。
目前的情况下,留下蔡京一条命对她来说是绝对有好处的,有傅宗书之死在前,蔡京不敢跟她有什么直接的冲突。
一想到此前还有将元十三限等人送到她面前的卓越战绩,霍凌霄对蔡京能做到哪个地步生出了点期待。
若能借着他的手先将文张、童贯、朱勔等人铲除,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她也没这个闲工夫把人一个个砍过去。
何况这些若是也能算她的战绩,那么她这个侧面影响的程度也就可以换一个评估方式了。
她收回思绪,看到坐在她面前的赵樾紧绷着小脸,欲言又止地似乎想问些什么。
他的手搁在她的掌中,手心冒着一层紧张的薄汗,正在竭力让自己的手掌蜷缩起来,掩饰住这个不安的信号。
“不必害怕。”她出声安慰道。
他们如今正在从上清宝箓宫返回皇宫的马车上。
赵佶“飞升”,连一点飞灰都不曾留下,皇室也有些琢磨不清楚应当用何种礼节来表达对这位君主的退位。
霍凌霄反正是要一口咬定他这就是得仙缘归位的。
她在神霄上院替赵佶做了一场天道法事,算是其与凡间告别,这才慢条斯理地带着赵樾进宫去。
“只是吉兆而已,太子……”
赵樾看了眼霍凌霄的脸色,看她露出了个鼓励的目光,还是选择说了下去。
“不必担心太子。”霍凌霄回答道。
她很清楚,这孩子在此前的惊变中能稳定住心神已属不易,毕竟还是个五岁有余的孩童而已,她只能用尽可能易懂的方式解释给他听。
“你父皇的皇位来自于向太后的提携,这一点你在宫中应该有所听闻,这也是一种名正言顺的方式。”
不过霍凌霄没接着多说的是,向太后在赵佶登基的第二年就病逝了。
关于向太后的死众说纷纭。
有说是因为守旧与革新之间的理念争执和权力争夺,诱发了她的旧疾,也有说法是因为向太后是赵佶夺取赵似皇位最直接的见证人,所以赵佶容不得她。
但这暂时不是重点。
“太子是已故王皇后所出,既是你父皇的长子,又是他的嫡子不假,可惜王皇后身故,现在的皇后是郑氏,她也有对皇位的决策权力。”
而有意思的是,郑皇后只有一个儿子,便是赵佶的第二个儿子赵柽。
这个儿子早夭,以至于皇后虽位居后位,却膝下无子。
这样说来,赵樾比任何人都有优势。
他的生母出身不高,不像是与他年龄相仿的几个皇子,基本都是备受赵佶宠爱的刘贵妃所出。
也就意味着倘若他为下一任皇帝,圣母皇太后的地位绝无可能越过母后皇太后去。
而他的年龄又小。
霍凌霄是知道他的心性早熟,可对郑皇后来说,赵樾无疑还有培养亲近的可能。
“去给郑皇后请安就好,就算得不到她的支持,这皇位也势必是你的。”霍凌霄安抚道。
她话中的笃定让赵樾忽然心情平静了起来,但他紧跟着就看到,这位气质缥缈出尘的仙君看向他的目光忽然认真了起来,“不过,话虽如此,我还是要你给我一个承诺。”
“你绝不能步你父亲的后尘。有生之年,不得劳民伤财,不得荒废政务,更不得以一人之喜怒决断。”
赵樾听得出来她话中的严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被霍凌霄摸了一把脑袋,“行了,你现在不必懂那么多,你只需要知道,从今日起,你必须叫我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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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凌霄带着赵樾和郑皇后谈论了什么,外界不得而知。
她在上清宝箓宫中之时,是神霄上院的住持,但在京城之中,一个更加有利于她行动的身份,无疑是赵佶册封的神霄侯。
赵佶“飞升”前的一个月中,因为那缕在他体内壮大的真气,以及对她放出来的仙缘诱饵,给她这个神霄侯的爵位之上还增加了诸多权柄,也给了她扶持赵樾上位更多的主动权,不过,助力自然还是越多越好的。
她将赵樾留在宫中,步出宫门的时候,不太意外地看到了冷血候在宫门之外。
“世叔请您前往神侯府一叙。”
“你可以不用把你的剑抱得那么紧。”霍凌霄玩味地看了眼这位名捕过分谨慎的动作,击杀方应看之时的夺剑,似乎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以至于明明是个这么和平的见面,他都显得有点警惕。
“若我没猜错,苏楼主也被请去神侯府了?”
“还有温先生。”冷血简短地回答道。
诸葛神侯算是“护驾有功”、目睹道君皇帝飞升的人里,完全被蒙在鼓里的己方人物。
算起来他跟霍凌霄还能算有那么点交情,但该保密瞒着他的时候,她也丝毫没有给他透底的意思。
以至于当日赵佶殒命雷極之下,蔡京懵逼了个彻底,诸葛神侯也差不多。
他虽然猜到了霍凌霄会将他喊来其实有些不寻常,但因为她本身的来历非同寻常,他也并未想到她会决绝地走釜底抽薪的招数。
倘若让他来做的话,他顶多只会以神谕的方式来扭转赵佶的行事方针。
“这没什么用处。”霍凌霄听完诸葛神侯的说法后回道,“你我都很清楚,如今的朝堂积重难返,外敌近在门前,若全部借助仙神之说指引,根本来不及。这也正是为何方歌吟不愿入朝堂,赵佶那个昏君明面上说什么会听他的建议,温子平那个当说客的也这么说,但他会听从一时,却不会听从一年两年。”
“那就完全没有用了,三两个月无法起到根本性的作用。”
诸葛神侯必须承认,霍凌霄这话说得对。
她手段确实激烈,却不代表她在动手之前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何况她此前已经有人做出了尝试,这也让她在动手的分寸上可以说是有了个借鉴之处。
事实上方歌吟当年的救驾,与其说是救驾,不如说只是中断了一次并不成功的刺杀。
刺杀未成,他们就已经意识到,这种手段后续要面对的问题,远比当前大得多。
霍凌霄赶上了个好时机,这才悍然出手。
这样说起来,还得谢谢六分半堂。
“何况,神霄大教是此番能成事的依托,我却并不希望继续为当今的主流,这种装神弄鬼的伎俩持续的时间越长,越是不妥。”
她又继续说道,“光是上清宝箓宫中便养着这么多吃闲饭的人。这一笔开支放在边关军饷上能起到多少用场不需多言,我宁可把这批人丢去边关当堵门的沙袋,都比放在这里成天念经来得好。”
她这话说出之时,跟她一向高深莫测,仙君降世的模样委实有点矛盾。
诸葛神侯是知道她当年干的好事的,倒也不觉得诧异,在一旁听他们说话的苏梦枕却不由笑了声。
霍凌霄将目光转向了他。
或许是因为赵佶之死让他心情平顺了不少,看起来脸色比起那日在金风细雨楼中所见稍有好转,可惜他这个病得静养,而这位显然闲不住。
“苏楼主,当日能成事,还得多亏你配合默契。这豪赌如今看来已算成了一半了,另外的一半,我还想跟你借几个人。”
苏梦枕颔首回道,“剑君但说无妨,既然要配合就没有不借的道理。不过我刚才与神侯说,还想给你推荐另一个人,只是这个人所在的地方,恐怕只有剑君能把他捞出来了。”
在霍凌霄前来此地之前,诸葛神侯和苏梦枕的面前就摊开着一张京城里的地图,现在这张地图正好派上用场。
霍凌霄顺着在苏梦枕指尖所指向的方向看去,那里赫然是这京城里的刑部天牢——朱月明的地盘。
她面上未曾露出分毫的诧异,而是顺势接下了话茬。
“苏楼主,这跟我要找你借的人有些巧合。”
“我想找你借的人,叫做孙鱼,这个人在你们风雨楼里有点低调,但他是山东神枪会孙家的子弟,他离开大口孙家不太容易,因为这人对江南霹雳堂的火器研究已久,专事破解火器的工作,我需要他来我手底下办些事情。而苏楼主想给我推荐的人,倘若我没猜错的话,应当是长孙飞虹。”
他也出自神枪会。
这两人都是人才,霍凌霄没有不好好启用的道理。
赵佶虽除,这京城里外的风波,她却从未有一日轻视过。
既然有了这个开端,那就只有让这场倾天豪赌如江河入海,一路奔行下去!
她从神侯府中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汴京城中的五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京城中的躁动之气,比之前几年在南边走动的时候,要热上一些。
她谢绝了诸葛神侯提出的让人送她回去的提议,而是独自一人从街头缓步穿过了大半个汴京城,回到了六分半堂。
如狄飞惊在湖北见到她的时候一样,她想收敛起存在感的时候,便极难为人所发现。
在她穿过的街巷中,间或也能听到民众对于赵佶“飞升”的看法,显然多数人觉得以赵佶此等行事,能飞升简直就是苍天无眼。
所以他也自然不会有这样的好运,只有挫骨扬灰的待遇。
她从街市上买了一盏花灯,听着城中窸窣的议论声,伴随着这盏在夏日夜风之中飘摇的花灯烛火,心情忽然轻松了几分。
但踏入六分半堂中住所的时候,她又不由脚步一顿。
她一进门就看到狄飞惊跪在那里,因为头颅低垂而看不分明他的神情,但他这个姿态已经足够让人知道,他有话要说。
“你这是做什么?”
昨日上清宝箓宫中惊变,狄飞惊到没到场,别人或许不知道,霍凌霄这个随时观望着周遭情况的人,却绝不可能不知道。
他来了,也看到了她分明不曾中毒却伪装出来的样子。
更看到了雷大小姐被迟来一步的官兵押解入天牢的情况。
当然她也知道在前往道宫之前他做的事情。
“负荆请罪。”狄飞惊回答道。
霍凌霄听得分明,他说的是请罪而不是求情。
也幸亏他说的是这两个字,否则她当场就能翻脸给他看。
六分半堂自从雷损身死那日开始,好像就不曾有过什么平静日子,狄飞惊身居大堂主之位,更是日夜殚精竭虑,如今却又牵扯上了刺杀皇帝之事,更显得他面容上藏着一分忧色,显出苍白憔悴的模样。
狄飞惊很清楚,但凡霍凌霄想做,她完全可以借题发挥,将六分半堂彻底置于死地。
她手握天羽剑派,持着金虹剑,更有神霄上院听她号令,又有神霄侯之位,现如今还有个未来的皇帝在她的指导之下,有没有六分半堂对她来说都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即便他有抢先一步,将反叛的几位堂主给拦截了下来,也并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所以他必须来请罪,保住六分半堂。
在他垂眸看向的地面上,霍凌霄的影子停在面前。
烛光依稀将影子边缘淬了一层血色。
她手中提着的那盏花灯被她举到了他的脸侧,一点余热和泛着暖色的灯光映在了他的脸上,仿佛也同时有她的目光投落在他的脸上,仔细端详着他的每一寸神态变化。
室内一时之间安静地只有烛火燃烧的灯花爆裂之声。
“既然是负荆请罪,”霍凌霄沉默了片刻后问道,“不应该拿出点诚意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