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纯实在得算是个美人。
但当她抬手发出这十九神针的时候, 在赵佶看来便与魔无异。
他没有这个认出这东西是何物的眼力，毕竟他当年只是让童贯和文张等人“奉诏讨贼”，根本不知道这两个家伙偷偷私藏了多少东西, 也不知道被他们缴获的东西里会有这样一件杀伤性的武器。
他同样也不会知道，这武器本不该出现在雷纯的手上, 而是被霍凌霄在抢夺了六分半堂后, 秘密放到了雷损的遗物之中, 这才被雷纯得到。
他所能看到的只是雷纯抬袖之间露出的银色机关筒上，十九个针孔在一瞬之间爆发出了可怕的银芒。
这银光极快，十九道流星窜行得根本无迹可寻。
甚至还带着几分狰狞见血的艳色。
赵佶毫不犹豫地就躲在了温文的身后, 将对方当成了自己的挡箭牌。
而更有意思的是，在眼见傅宗书丧命后脸色苍白的蔡京居然在此时冲了过来, 将赵佶又往后挡了挡。
蔡京觉得，这实在是他刷好感度最好的机会！
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的威力蔡京见过。
这东西例不虚发是不假，却不会穿透两个人，前面还有个温文挡着, 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赵佶简直要感动流泪了。
这番危难之中肯为他丧命的臣子接连涌现，可见他平日里是个多么让人觉得值得送命的皇帝。
更让他感动的是, 在温文的袖中甩出了个和十九神针对应的圆筒，在圆筒中发出了可怕的吸力, 将十九道流光尽数吸入了筒中！
这本该夺命的暗器竟然无法起到作用！
雷纯直到此时才感觉到, 自己身上的控制从四肢消退。
但她陡然又意识到，这对她来说绝非是个好消息！
她若是为人所操纵的倒还好, 可她在禁锢消失的一瞬间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面上惊惶之色闪过, 便让人足以看出, 她此刻分明是有自主权的！
“雷姑娘……”温文叹了口气, “我收到的消息只是有人意图以十九神针行刺，没想到这个人会是你。”
此刻危机过境，这位向来是当军师的人物，也少了方才质问一支毒锈之毒时候的来势汹汹。
当然他原本就是在演戏，也无所谓什么质问还是平淡陈述。
毕竟是按照霍凌霄的指示来做的。
他将那支破解了十九神针的圆筒从袖中取出，继续说道，“你不该用十九神针的，权力帮十九人魔打造这支祝寿暗器的时候，我们老字号就盯上了这东西，意图寻求破解之法，”
“这东西集合妙手班家，黑面蔡家和蜀中唐门的各家技艺而成，却因为打造这支机簧筒的人是班杰明，而留下了一丝破绽，众所周知，他一向不擅长做这个。而更糟糕的是，这支暗器近来出手的次数太多了！”
温文语调一扬，“温家内部派系林立是不假，但温随亭丧命文雪岸之手，正死在这暗器之下，文雪岸之父文张又用这东西对付了雷卷，可惜被他的毛裘挡下来了，文张父子先后对温家和小雷门出手，当真以为我们不会联手破解这暗器不成！”
雷卷毕竟出身霹雳堂！
霹雳堂与老字号的联手，目标只为破解一种有瑕疵的暗器，绰绰有余！
雷纯已经听懵了。
她这一步步行来，明明该当是一手接着一手的算盘，为何会仿佛完全落入了圈套之中。
赵佶也有点懵，什么文雪岸他是不认得，但是文张他知道！
好哇还跟那家伙有关。
“回去就抓文张下狱查问！”他当即就做出了决定，对着蔡京吩咐道，“罚的要罚，赏的要赏，此番救驾的几位，更是要重重的赏！”
这可都是在此等性命攸关的当头能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忠臣。
蔡京笑不出来。
明明他也被算进了要重赏的“忠臣”行列，他就是有种被人算计了的感觉。
文张绝无可能跟此事有什么关系。
还有雷纯这个姑娘，他多少是从雷损的口中听到过一点与她有关的事情的，雷损说她有自己的风范，行事举止有度，更有筹谋之断，怎么可能会做出当众刺杀天子之事。
这其中根本解释不通！
但现在想来，方才唱歌的人与她听上去年龄应当相仿，或许还真是她。
更致命的是，在这个时候，忽然又有一道声音从旁发出，说的是——
“小白……”
从霍凌霄以一句“还不醒来”的质问发出开始，就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中一动不动的关七，居然在这个时候醒转了过来。
可这个原本被雷纯寄予厚望的救命稻草和刺杀武器，非但没有在此时将她赶紧救走，反而先是一句看向她而说出的“小白”，彻底坐实了她和此事的联系。
这被赵佶已经认定是魔孽的男人，发难之时便是口口声声要找小白。
小白是谁？不正是这个以十九神针发难的刺客吗？
赵佶全想明白了！
这人就是来抢夺自己的仙缘的！
所以先用魔孽对付仙君，看仙君占据了上风，便动用了提前种在仙君身上的毒，可惜仙君本能不愿杀他，更是有这么一群庇护他性命的臣子，还有提前接到了江湖消息，派出温文带来十九神针破解之法的温晚，让她的算计全盘落了空。
这一步步的出手倘若真被她得逞了，他赵佶岂不是亏大了！
下一次仙缘降世，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其心可诛！
哦对，还有那个魔孽。
赵佶又朝着关七看去，但这一刻他看到的并非是此前那个面色空洞茫然，宛如魔君的疯子，而是一个神情比之前清明了不知道多少倍，身上的气息更是随着头顶雷云持续聚集而持续攀升的——武道宗师。
不，或许说是大宗师要更加合适得多。
关七看向了雷纯。
“你不是小白。小白在哪里？”
这个问题现在除了方歌吟和他夫人，恐怕谁都回答不上来。
雷纯当然也不知道。
她已经被眼前的各种惊变给震得头脑混乱了，更让她不曾想到的是，这个她本打算当做牺牲品，成全她大业的七圣主，居然还真被霍凌霄的一剑一喝给逼清醒了。
“罢了，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不愿意见我！”关七长叹。
霍凌霄没说话。
对关七和温小白的感情纠葛，她比在场的人知道得多。
在温小白的口中，关七醉心武学，冷落了她，这让她选择与雷损在一处，试图刺激关七，更是在自己莫名中毒之后，选择了独自离开，将诞下的雷纯交给了雷损抚养。
但有此一番，却也造成了关七疯癫，关昭弟为雷损所害的结局。
要她说，还不如两边各自过各自的算了。
更何况——
霍凌霄抬眼看了看天上的雷云。
此间地界凡人无法走修仙之道，却可以以武道破碎虚空。
关七的武学天赋实在是高，高到他纵然这多年间像是个痴儿一般活着，武道境界也已经到了破碎虚空之时。
他这一清醒，也正到了当走的时候。
他朝前走出了一步，在这一步中他身上的锁链都忽然之间化为了齑粉。
在这束缚消失之时，他忽而仰天长啸踏足了空中。
“天不容我我自容，温小白，当日你振衣而去，徒留我一人在此，我早该不必执着了。”
雷霆电闪，他那张看起来与实际年龄有些违和，显得异常年轻的面容上，分明被照出了一片解脱。
若要赵佶来形容，那便是从魔化神。
一道电光朝着关七袭来，伴随而来的是虚空之中的隐约轰鸣，但电光太烈，让人完全看不清这一瞬的情况。
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是关七在那炫目的白光过后，彻底消失在了众人的面前。
就仿佛是完全不曾出现过一样。
霍凌霄垂眸，唇畔露出了个笑容。
这或许是对关七来说最好的结局。
至于温小白为何不来见他，又为何会有个与她如此相似的人前来骗他，在破碎虚空，游翱四海之中，他迟早会想明白的。
天不容我我自容，你若无心我便休。
这才当是破碎虚空境界的心境。
“仙君！”赵佶的语气突然激动了起来，打破了关七离开那一瞬造成的一片寂静，“魔孽被仙君度化，是否……”
是否他的仙缘就要到了？
这一出峰回路转背后，他这个道君天子，才是最后的赢家！
赵佶的心跳都加快了不少，他满含期待地看向了霍凌霄。
他也果然听到了让他觉得此番不枉的答案，“陛下的仙缘，正在眼前了。”
在霍凌霄话音落定的当口，赵佶忽然感觉到自己体内运转的真气在一瞬间沸腾了起来。
那实在是一种可怕的燃烧。
若是非要让他形容的话，就像是一个习武之人要穷尽自己的潜力，将骨血烧灼殆尽，图个倾力一击的状态。
他就算没亲自体会过，总也从话本上看到过。
但这不对！
这一点也没有仙缘降临的福祉，反而只有折磨！
剧烈的痛苦让赵佶恨不得失声惊叫出来，他却发觉有一道真气封锁住了他的咽喉，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旁人看到的，只是他周身忽然又一次涌现出了奇异的云气。
在云气积聚到顶峰的一瞬间，天上未散的雷云中，一道劫雷劈了下来，直冲他而来！
如若霍凌霄可以给赵佶做出一个解释的话，她一定会告诉他，自己的真气不是这么容易拿的。
与其说这是真气，还不如说这是灵气要更加恰当得多。
而这灵气，足以在这一个多月中，将赵佶几乎炼化成一具尚且还有自己意识的灵气化身，任由她随意操纵。
关七的破碎虚空乃是此间世界的法则。
霍凌霄靠着与方歌吟的交手试探出了这个边界，自然知道自己要控制在什么水平，才能留在此间。
可当她让赵佶体内的灵气在一瞬间积聚爆发的时候，他便等同于是个如关七一般将要破碎虚空的人。
天雷自然要找上门来。
可赵佶不修武道，又哪里有这样的抗击雷霆的力量。
偏偏霍凌霄更是在此时将原本积蓄在赵佶体内的灵气都尽数抽调了出来，形成了众人如今所见的，在赵佶身边环绕的云气，让他体内成了个空壳子。
在这样的状态下，他还要如何抵挡这道天雷。
那本是为了检验目标是否有横渡虚空的武道之力的天雷，现在劈在了一个毫无根基的凡人身上！
天雷加身，与酷刑无异，也只有死路一条！
但霍凌霄却觉得还有些便宜赵佶了。
他这几年间盘剥民生所为，实在不配为一个皇帝，更不配为人！
可惜她既然要的是以点破局，便只能让他这样走。
等到这道更加迫近，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天雷过后，此地哪里还有赵佶的影子，只有一缕未散的飞灰，随着此地关七破碎虚空而去后平息的烈风，也一并消失无踪了。
蔡京傻眼了。
他想过一千种可能，却独独没想过可能赵佶本人都没了的那种可能性。
他颤抖着手伸出来，却没能捞到一缕飞灰。
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他在天雷劈下的时候感觉得到一点端倪，那绝不是平地飞升的讯号，甚至掺杂着什么东西被烧焦了的气味。
可他既然抓不到证据，就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来。
因为他距离赵佶最近！
倘若当真是官家罹难，他怎么都要承担一个护驾不力的罪名。
但倘若是飞升就不一样了……
他，他好歹能算是一个见证者。
不过现在其实没人在意，赵佶到底是死了还是得到了仙君斩魔孽的仙缘，借助运道百日飞升。
在天雷消退的同时，另一种异象又在此地出现，分去了众人的目光。
在皇子赵樾的身周，一片五色祥云浮动，其中更有仙音缭绕，甚至传来了一缕异常奇特的芳香。
那俨然是天降雷霆过后的祥瑞！
倘若如此理解好像也并没有什么不对的。
唐能身在围观的人群之中，对这种说辞的论断听得分明，有赵佶此前层层铺垫的神霄教派之说，仙神吉兆的说法远比任何时候都能让人信服。
他忽然觉得自己跟惊涛书生比起来还是输了。
他只是操纵着雷纯发出了那九天十地十九神针，彻底坐实了她的罪名。
那家伙却干成了个大事。
被霍凌霄以“此事非你不可”为由，又以铲除掉对方的老对头神油爷爷为拉拢筹码找到的惊涛书生吴其荣，正是站在赵樾背后的那位“吴道长”。
赵佶在天雷中消失的同一时间，他心中震惊，却也没忘记霍凌霄对他的嘱托，将他的活色生香掌法以极其特殊的方式拍了出来。
五色浮动，仙音齐鸣！
这便是惊涛书生的独门绝招。
他在水晶洞中修炼多年，正为了成就这一套掌法，如今也并没有几个人知道，当这一招并不为杀敌，而只为了当个背景光效的时候，居然能起到这样的效果。
在五色祥瑞之气的映照下，赵樾的脸上还有尚未褪去的茫然。
他毕竟年岁还是太小了，虽有这一个月以来霍凌霄的亲自教导，更在与上清宝箓宫中道人的交谈中学到了不少人情世故，面前的异变还是超过了他所能接受的范围。
但他总算还记得，他在之前答应过仙君的事情。如若他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地方，之后再问仙君就是了。
他不懂何为平地飞升，更不懂为何护持他安全的吴道长会有这等本事。
赵樾只知道——
此刻霍凌霄朝着他走出了一步，扬声说道，“官家得道，真龙破渊，现五色祥瑞，此天佑我大宋。”
他好像要一步登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