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凌霄目送着唐能带着温柔离开, 才收回了视线对上了面前的无情等人。
算起来,这是她第三次遇到这位无情总捕了, 不过三次都不是什么正经交谈的时机。
第一次那山神庙中, 他乔装成了廖六,与刘独峰联手,发出了那三枚, 但凡换了个人便接不住的暗器。
第二次宫墙之下他跟随诸葛神侯前来, 但彼时霍凌霄显然没什么注意周遭的心思。
而这第三次……
想必这位大捕头都不会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出场。
代道君皇帝向他所认定的天上仙人,送来一份示好的礼物, 看起来实在很有大材小用的意思。
“诸葛先生教出了几个好徒弟。”
霍凌霄今日将那件青袍搭在肩头, 看起来少了几分白衣执剑的冷意,又朝着无情颔首示意。
只不过在看到赵佶送来的礼物的时候,她空明出尘的眸光转而一沉。
“此二人何罪?”
铁手将赵佶的信递了过去。
与上一次送来元十三限和六合青龙的情况相仿, 只是这一次, 赵佶显然是迫切地要同她展示自己的诚心。
他在这封信笺上竭尽所能地表述了自己斋戒之时的诚心, 写就此信之前还专门焚香沐浴, 只为请剑君莅临神霄长寿宫。
而剑君若有何其他要求, 他定然全力满足。
她合上信纸,瞥了眼被当做“祭品”送来的张铁树和张烈心。
当日在街头遇上之时, 他们想必不曾想到, 曾为方小侯爷鞍前马后效力,在迷天七圣盟式微后投身有桥集团,重新寻觅一条出路, 居然会给自己带来这样的后果。
有桥集团因方应看御前身死, 在一夕之间分崩离析。
反倒是迷天七圣盟, 因为关昭弟被霍凌霄从囚牢之中救出, 暂代疯癫的关七掌握话语权,而有了几分起色。
她此前问狄飞惊之时,他所说的该杀但不能杀只指向了方应看,铁树开花这二人若要计算进度,还是得再重新给出个答复。
这么一遭又让他换去了六分半堂的两个赦免权。
不过这些名额现下都被她给了雷媚和她手底下的执黄伞的姑娘,她也不算亏。
“我先前与他说了八个字,那么我如今还是给他八个字,有无缘分,便看此番了。”
这八个字被送到了赵佶的面前。
艮岳非山,延福非巢。
“你这般写不怕他翻脸?”狄飞惊眉间藏着一缕忧虑之色。
赵佶听信刘混康之言垫高京城东北角,修山十里,更扩建延福宫,享人间仙境之奇景,此前出言劝谏的人不计其数,但他就没一次听进去过的。
霍凌霄如此直白,简直就跟捅人心窝子没什么差别。
“那么你知道我与他说的上一句是什么?”她扬唇轻笑,笑容中却有几分古怪。
狄飞惊敏锐地察觉这很可能是什么不能听的秘密,她却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充满了一种把人拉下水的恶趣味。
“我跟他说,尔非真龙,缘何拦我!”
艮岳非山,又无真龙,何来山以龙为名?
延福非巢,中有圆池为海又如何,也无真龙栖息在此,更是个笑话。
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东西。
狄飞惊手中批阅六分半堂卷宗的笔,都在霍凌霄此等放肆的言论中停顿了一瞬。
“但你信不信,”霍凌霄慵懒地靠在椅背上,语气笃定,“他只会说——”
“果然还是有长进的,此番仙君给了八个字。”
赵佶就是这么说的。
蔡京明明亲眼看到,他在看清纸上的八个字回应的第一时间,有一瞬间的神情极像七日前,甫一听到霍凌霄说了什么话时候的苍白。
然而他调节过来的表情就是有这么快。
还当即便给写出这八个字的人找好了理由。
若当真能将仙君延请而来,艮岳延福二处,不去也罢!
赵佶很懂得有舍有得的道理,在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后,便有了决断。
更加上——
“仙君果然写了一手好字。”赵佶不由赞叹道。
这八个字不像是那个“谢”字一搬潦草,八字连续自有一种行云流水,剑意缭绕之感,赵佶端详愈久,越觉得仙君此人当真是神仙中人。
“那官家的意思是……”蔡京试探性地问道。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可能又要挑挑拣拣选个祭品。
“朕再行斋戒七日,七日之后,务必要将仙君接进宫来。”赵佶放下了手中的信纸,转道蔡京面前握住了蔡京的手,“蔡卿,劳驾费心再选两个人。”
蔡京觉得这种问题不能总是让他来分忧。
赵佶有没有在这个斋戒茹素的过程中掉磅姑且不说,他是发愁得开始掉发掉肉了。
他苦思良久才终于选出了两个人选。
一个是鲜于仇,一个是冷呼儿。
这两个九幽神君门下最后的幸存者,其实早就应当随着师门中人一道殒命了,如今反正也不算还有九幽老怪那个靠山,又不像是八大刀王七绝神剑这般还能打出个组合招牌的,正好派上用场。
至于冷呼儿此人其实还算是傅宗书的小舅子这种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傅宗书这家伙的妾室十个八个还是有的。
死一个冷呼儿便能为天子排忧解难,甚至可以打着连自己小舅子都为天子牺牲了的旗号,换来天子的优待,这事情傅宗书做得出来。
也很划算。
傅宗书摆出一副忍着心痛的面色将人送了出来。
但想想蔡京连元十三限和六合青龙都献出来了,到底谁的损失更大简直一目了然,他又稳住了翻涌的心绪。
“真就让那个姓霍的入主神霄?”傅宗书眯着眼睛问道。
蔡京摸了摸自己的胡须,“不急。目前还动不得她。”
傅宗书知道他总不会白吃这么多亏,便也暂时由着他去了。
这一次,被派来当使者的还是四大名捕。
当六分半堂的门扇打开的时候,无情便知道,他们此番的目标可以达成了。
听闻第一次送信而来的时候,她只着了一身白衣。
第二次改为由他们前来的时候,她将青袍松垮披着。
而这一次,缓步而来的霍凌霄头顶发冠齐整,青色道袍妥帖地穿在白衣之外,高小上手捧金虹剑跟在她身后,她手中持着的,只有那把摇光剑而已。
以无情所见,比之当日凌空一剑起万剑落击杀方应看,她现在更有漫步云端,不见尘埃着身之感。
春日过半,日光正好。
在她银色长发间垂坠的金环被映照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影,这颇具神异之相的金环上一层层的幽光明灭。
她踏上了神霄长寿宫标志的抬轿,安然地坐在了轿中,丝毫没有被人以重礼邀请移步的惶恐。
蔡京收到这消息都不由地松了口气。
要是她这次给了天子十六个字,还真难保他是干脆翻脸,还是又被放出来的诱饵吊着,让他再想出几个人选来。
他已经感觉到招揽的江湖人中蔓延的自危情绪了,若是放任这种情绪蔓延下去,还没等他抓到一个扭转局势的由头,恐怕他自己就已经要先出事了。
现在只希望,在霍凌霄踏足宫中,接受官家的邀请,神霄问道之时,莫要再来给他造成什么打击。
延福宫停止扩建,艮岳山停建,对他们这种本能从其中捞到巨额油水的人,已经是个天大的损失。
但如今风口浪尖,暂停一阵子倒也……
倒也无妨。
华锦轻纱为帘的抬轿在赵佶面前停下。
这位道君皇帝在求仙问道上倒是很能放低身段,一副“仙子有事,弟子服其劳”的谦卑姿态,甚至都没顾得上此刻四大名捕还在场。
可一个做皇帝的,为了一出缥缈无踪的仙缘,居然能让自己做到这个地步,但凡是个有些心胸抱负的都该怀疑,自己为这样的君主效力,到底是否是个明智的决断。
尤其是才经历了一番傅宗书手下黄金麟和文张等人追捕,还一度代替戚少商身陷囚车之中的铁手,更是在神情中显出几分有些难以克制的愤然。
好在,在场大半人的目光在赵佶身上。
而赵佶则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第三次,或者也可以算是第四次邀请,才邀请入宫一行的霍凌霄身上。
也暂时没人发现他的失态。
赵佶抢先一步伸手,搀扶着霍凌霄走下了轿子。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去,便正好被她发间金环的神光所慑,顿觉眼感刺痛。
他心中默念了一句仙君果真是仙君,自己实在失礼,匆忙垂下了视线。
林灵素的道法让他大开了一番眼界,霍凌霄的神鬼莫测之处,却并不需要那些个仙云雾绕,便能让他有所感召。
这才是他等候已久的大神通之人!
赵佶心中又多了一份定心丸。
他一边扶着霍凌霄往宫中修建的神霄殿而去,一边口称弟子说道,“仙君上次斥责弟子兴建艮岳与延福宫不妥,弟子已然将这两项都暂停了,只是仙君此前说的另一件事,弟子惶惑,想请仙君解惑。”
他边说还顺势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莫要打扰他探寻仙缘。
当然另一重原因自然是,皇位争斗的内幕,他与仙君知道便也罢了,那些人再知道,他岂不是还得头疼灭口之事。
四大名捕能凭借一身正气将仙君请来,确实是立了大功,但该瞒着的地方还是得瞒着。
霍凌霄眸光凉薄,透着一股仙神降尘之感,触及她目光的赵佶觉得自己此举想必不会让她有何不满才对,微松了口气。
“非真龙之资,诞下真龙也是大功德。”
霍凌霄缓缓将目光投向了面前的道宫,给出了个让赵佶欣喜若狂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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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一进宫,六分半堂中的反应各不相同。
有些本就在这武力值威胁,和她可能继承神通侯之位的压力下准备倒向她的,愈发觉得,这才是真正堪配统领六分半堂之人。
京城里要的就是一个话语权!
但有些人却不这么觉得。
“或许我们还有机会的。”
趁着霍凌霄进宫一行,六分半堂中悄然有了异动。
有动作的人不多,足以逃脱天羽派众人的盯梢。
雷纯身为雷损的养女却并不会武功,但现在她的手中持着的,乃是雷损生前所用的不应魔刀。
这把刀刀身黯淡,却在日光映照之中,从各人的角度看去,各有一番独有的颜色。
这便等同于她代表雷损在此。
而被她以雷总堂主生前留下的信号召集来的人里,有六堂主雷娇,七堂主豆子婆婆,八堂主花衣和尚……以及那位坐在首座之下第一位的狄大堂主。
“为何四堂主不在此地?”雷娇扫了一圈周围,不由发问道。
“那该问问大堂主。”雷纯平静地答道。
狄飞惊的左手指尖按在右手的指节上,宽袖挡住了他的动作,这个动作有些像是雷损当年习惯性的举动。
但与雷损不同,他摩挲着的是那枚象征婚姻关系的戒指。
只不过在他展露在外的面沉如水的神情中,谁也看不出他指尖的动作有什么特殊之处。
看他久久不回话,雷纯的神情一滞,只能自己开口道,“雷恨不会来了,他吓破了胆,我也不敢请他。”
雷恨确实怕了。
当日雷损的棺前,狄飞惊说他们现在能做的,只是去看看霍凌霄到底有多少本事。
高小上笑容别有一番深意地让开了一条路,任由雷恨亲自去看看。
他赶到的时候,看到的正是方应看被万剑穿心击杀的一幕。
谁若见了这一剑,心中没有一星半点的波澜,谁便不是个正常人。
更不用说,雷恨当日婚宴之时,就站在雷动天的身边,眼看着他死在自己不到三步的地方。
当日他能逃脱,不过是因为他还没来得及响应雷动天的行动,就已经被气势镇压住了。
决定将人召集起来之前,雷纯远远见过他一眼。
他看起来依然与往常一般,在他的那个四面高墙中以掌劲四处激荡,修炼他那“震山雷”的心法,但雷纯看得出来,往日支持他出掌出拳的那种纯粹的“恨”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种说不上来是恐惧还是逃避的情绪。
所以她绝不能找雷恨。
在恐惧之下他到底还能不能算是个雷门心腹,她也不敢确定。
所以她只能往下找,找到一些当日离得远一点,又没见过那日长街一剑的人。
可她也很清楚,这些人的胆魄也是一击即碎的东西。
但时间拖得越长,六分半堂的人心也就越难聚拢起来,不趁着此时发难,还要到什么时候。
“大小姐说他吓破了胆,倒是对我们还挺相信的。”雷娇掩唇一笑,“不过您也清楚,我们当日会被她一人镇压,便已知道其中天差地别的界限,说不准大堂主更清楚这种分别。”
她略带几分暗示的话丝毫也没有引起狄飞惊眼中的波澜。
他毫无喜怒之变的眸光看过来,雷娇甚至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霍凌霄的眼神。
她连忙转开了话题,继续问道,“那么大小姐是缘何觉得,我们居然有这个本事协助您将她拿下呢?”
“你们不是主力。”雷纯咬了咬下唇,仿佛下定了决心。
“过两日我会写信给关……给养母,请她接我出六分半堂。”
“之后就请各位静候我的好消息。”
“我只想要各位一个承诺,若有机会重新拿回六分半堂权柄,各位可敢跟我一试?”
狄飞惊收拢了掌心。
在他的右手手心里,一管毒剂微微发凉。
那是出自死字号温趣研制的奇毒,更因为温趣被灭口,而成了无药可解之毒。
它的名字叫做一支毒锈。
在雷纯将人召集齐之前,她便已经将这支毒交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