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两日之内, 京城中死了这样多的大人物。”
王小石在街头寻了个临时工作,以抵上在京城中过活的开销, 都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他也越发觉得, 倘若有真本事的人,总归是可以走些别人从未走过的路。
他或许还是稍微保守了一点。
京城里不好出头需要个机会是不假,但他总不能空等着机会掉到自己头上来。
他一向是个很务实的人。
同样收到消息的还有诸葛神侯。
这一次他的神情上的变化, 丝毫不加掩藏地呈现在了他的几个徒弟面前。
那仿佛是一种, 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垂垂老矣之人的感觉。
“六合青龙与元十三限毙命在六分半堂门前,霍剑君又拿的是天子旨意,想来也是一件好事, 起码蔡京手下又折损的一员干将。世叔也不必……”
无情出言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他转念想到元十三限到底是师父的同门师弟, 如今闻听到他的死讯,自然是在心中会有些感伤的。
世叔一直希望能将这位同门感化,令他回头是岸。
遥想当年, 懒禅居士还在京中的时候, 这一门四兄弟便是当年的四大名捕。
老一代的四大名捕之间彼此配合默契, 在江湖上惩恶扬善的时候, 或许也有那么一段岁月中无可替代的时光。
诸葛神侯或许如今想的并非是元十三限不该死得这样潦草, 而只是在缅怀自己过去的那段日子,其实也说得过去。
“罢了罢了, 这些事情我会想通的, 你方才说的有一点不对。”诸葛神侯直起了身子,走到窗前,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你说霍凌霄拿的是天子旨意, 这话不对!”
“她从不奉别人的命行事, 二十多年前不会, 如今也不会。与其说这是奉命, 不如说,这是她从天子手书中接收到了个信息,而主动做出的决断。至于丹书铁券,她又让人送了回去,这就把主动权掌握住了。”
人是杀了,但不是接下了礼物,而是知道了他们做的龌龊事后激于义愤所为。
在别人看来真正的礼物,则被送还了回去,表示这番拉拢就这般了。
可赵佶却看到了一点希望。
因为在被送回来的东西里,他那张信纸上,被霍凌霄写下了一个回复。
那是一个“谢”字。
现在这支回复过赵佶的笔,则在桌案前匆匆写了一封信,被她卷入竹筒中由信鸽传递了出去。
狄飞惊看得到她衣袖扬起的一道白弧,却猜不透她要将这封信寄往何处。
就像他在婚宴之前也不知道,她居然还能调动方歌吟门下人马一样。
赵佶的示好被她拿捏住了应对的尺度,从中他更是看出了几分霍凌霄的手腕。
她绝非是那种朝饮晨露,夕宿山风,居处天地日月间不理俗务的剑修,而分明是个人心洞察分明的掌控者。
“从江湖到朝堂,十步一杀固然可行,却不能杀个一地凌乱。”
霍凌霄走回到桌边,在狄飞惊的面前摆着一桌棋局,那本是前几日两人筹备婚礼之事,闲暇之中打发时间的消遣,现在这局棋又被狄飞惊翻了出来。
这一次他换到了霍凌霄的位置上。
棋局中可见人心。
她当时蓄势待发,看似身处局中为人所引导,一步步走到了被围拢的地步,实际上——
他从棋盒中摸出了一子,落在了棋盘上。
局势翻覆也不过是在片刻之间发生的事情而已。
“我没想到你还会思考这些。”狄飞惊看着棋盘上的黑子形成的摧枯拉朽之势,不由苦笑了声。
“有些时候不做不是因为不能做,而是不想做。”
她当年便曾经与方歌吟探讨过这个问题,杀个皇帝不难,难的是这朝堂终究不是杀服了就行的地方。
方歌吟这人倒是想法挺多,甚至问出了“既然皇帝的全力没了制约,便如当今一般猥持国柄,为何不能干脆让皇帝是百姓选举撤换的”(*)。
然而事实上这种跳跃对当前局面来说同样没什么好处。
她的目光在手腕上的进度上看了眼。
二十多年间不动的数字,在这些时日间已经渐从个位数到十位数,再到现在的二十多人,也不知道这一番下来还能增长多少。
方歌吟的法子不妥,她还是得按照循序渐进的节奏来。
最好用的工具人,一个是狄飞惊这个宣判者,一个便是那位道君皇帝。
蔡京所估计的不错,赵佶这爱之欲其生的情绪上头的时候,他脑子里会过滤掉相当多的东西,只剩下了自己想看到的。
而当他真觉得霍凌霄乃是天上仙君,人间剑君的时候,他就连觉得元十三限和六合青龙死后那夜的春日阵雨,都是天公作美,洗刷掉六分半堂门前的罪恶血迹。
又被拉过来议事的林灵素都给听呆了。
他发现赵佶想给人找补的时候,本事可能比他还要大得多。
赵佶甚至将信纸上的那个“谢”字给裁剪了下来,装裱在了画框内。
霍凌霄笔走龙蛇的行字落笔中,有剑道气韵,还不是一般的气韵,而是她千年的剑心落笔。
赵佶一看便觉是仙家手段,生怕其中还藏匿着什么对他的考验,每日早起与入睡前都要看上一眼。
而等到斋戒七日以表诚心后,赵佶重新找来了蔡京,询问还有何人可以作为此次送礼之人。
按照赵佶的说法便是,古有刘玄德请诸葛亮出山的三顾茅庐,我如今要请出的是一位当世之星君,便是三请四顾也不为过,只是再去一趟又如何?
“但这次这个差事,就算吩咐下去,可能别人也不敢接。”蔡京有些头疼地回道。
有元十三限这个案例在前,接到任务的人又怎么还会觉得自己是去做什么美差的,那分明是个要断头的生意。
倘若这安排下去的人再有些前科,便更会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是去送死的。
谁都不乐意当个炮灰,有点本事的更不乐意。
要不是蔡京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担保,他绝不会将自己府上的新一代七绝神剑,如元十三限一般当做礼物送出去,他毫不怀疑自己的七个保镖会当场取了自己的人头,然后逃离京城。
说不定还能因为除掉了蔡京这个大奸臣,在霍凌霄那里把自己的名字给划掉了。
不,这事不能细想。
蔡京原本觉得推出一个元十三限,外带六个禽兽徒弟,这一波定义成江湖恶人的示好,应该能让自己安全了,现在他看着自家手下的脸,都觉得他们可能没在好好拱卫自己的安全。
比如说罗睡觉。
他虽为七绝神剑中的小师弟,剑道天赋却排在第一位,甚至可以说在梦中也能修炼剑道,更别说他本来就给自己修炼的剑术取名为梦中剑。
但如今的情况下,蔡京却觉得他在偷懒。
罗睡觉活生生被扣了个睡觉偷懒的锅,他自己知不知道姑且不谈,蔡京现在要面对的还是赵佶提出的新问题——
到底将谁当做第二份礼物送上门。
“自发登门的肯定是不必考虑了。”蔡京沉思一番后回道,“不如让四大名捕当使者走一趟。”
赵佶觉得可行。
他虽然很嫌弃这个总想着要把他扭到什么正道上去的太傅,但不得不说,他门下出来的,可以说个个都是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是个好人的,尤其是四大名捕。
再者说,先前送去的元十三限等人与诸葛也算同门,岂不是正好说明,我赵佶果然是个明君。
干坏事的送来让剑君取了性命,行善事的则是上门送礼的使者。
赵佶拍了拍蔡京的肩膀,夸奖他的左元仙伯果然脑子很灵活。
那么问题来了,送去当礼物的人又该是谁。
“这次还是要给那位看到您的态度,斋戒七日本就是天家最尊崇的礼节了,礼物上只要意思到了便够了。”蔡京心中已有盘算,说出口的话也便没有了犹豫,“何况,人越送越多,反而令人觉得,天子脚下有失管束。”
赵佶品味了一番蔡京所说的话,很觉是这么个道理。
“官家可能不知道,方应看的手底下收拢了不少江湖人,当日剑君只除首恶,留下了不少人。”
八大刀王他暂时有些舍不得,毕竟能跟七绝神剑一般为他所用,也不似元十三限一般到底有些桀骜不驯。
但有两个本就更亲近方应看一些的,现在也还有一条退路选择,明摆着不会投向他的,倒是正好来当个祭品。
“其中有两个人,一个叫做张烈心,一个叫做张铁树,都是在老家就犯了事杀了人的,托庇在迷天盟下,后来又投靠了方应看。”
赵佶点了点头,“蔡卿所言甚是,就让四大名捕送这两个人去见仙君。”
神侯府中接到消息的人都觉得,这事实在充满了玩闹之感。
刚经历了戚少商连云寨一事,对官府公门忽然生出了几分怀疑情绪的铁手更是这样觉得。
但他们又不得不承认,眼看着那个昏君,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而将恶徒一个个剿灭的样子,好像也——
不完全是个坏事。
“我平生第一次觉得荒唐事偶尔也有真效用。”铁手叹了口气。
他此前不曾登门六分半堂,毕竟与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但现在他却不得不前去一趟。
四大名捕不是登门缉凶,而是将人押解到别人门前,这事谁听了都觉得像是个笑话,然而这事偏偏就这么发生了。
刘独峰看了看自己身边这一趟出行回来的两位下属,总算从失去了同袍的情绪中走出来,打算去看了热闹,也挥了挥手随便他们去了。
同样想去看个热闹的,还有与王小石抵达京城相差不多时,现如今投靠了师兄苏梦枕的温柔。
她来得晚,便翻上了附近的房顶,目之所及正是一片神霄教派的旗幡以及天子御赐仪仗。
四大名捕中的无情坐在四剑童所抬的滑竿抬轿之上,另外的三人则骑马出行,将这六分半堂的门口变成了一片何其热闹的场面。
在这种阵仗之中,被擒拿来此,当做献给霍凌霄礼物的铁树开花两兄弟反而无人在意了。
她忍不住低呼了声,想着倘若是她一开门见到这样的场面,怎么都该要惊诧一下的。
可在这六分半堂开启的门扇之后走出的白衣剑客,却仿佛对此等场景司空见惯。
她目光朝着场中逡巡了片刻,温柔便有种自己与这种神目如电的锐利目光正面相对的错觉,惊得她险些从房顶上跳下去。
好在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个人,将她给按住了,才让她免于从房顶上摔下去。
她一转头就看到了个神态灵动的白胖俊小子。(*)
他一手按住了温柔,一手却在漫不经心地挖耳,朝着那一片嘈杂的中心看去的时候,笑容极像个小孩子,但谁也看不分明他目光中到底带着什么意味。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摔下去就看不到热闹了。”
他年纪虽小,温柔却看得出来,他的武功绝不可能低。
温柔自己没什么本事,看出对方的手是一双发暗器的好手倒是容易。
“你又是什么人?”
那尚未满双十年纪的少年狡黠一笑,“都是来看戏的,姐姐为什么要问我是谁?我若说自己出自雷门姐姐信不信?”
温柔不信。
但现在她信与不信都没什么要紧的了。
她明明是在看着底下的好戏的,却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脚都不听自己使唤了。
少年的动作一般漫不经心,实则已经在看起来寻常的打招呼中,将毒用在了她的身上。
她成了个提线木偶!
她刚有些庆幸自己身在屋顶之上,这受控于人的场面应当能被人看到,却忽然发觉,那位被她寄予厚望,明察秋毫的剑君,在的确如她所希冀的那般又看过来的时候,居然好像是跟那个胖小子交换了眼神。
让她确认这一点的是她听到了身边这家伙来了句“姐姐再见”。
什么再见?
反正不是跟她分别的意思!
因为她已经被人从屋顶上带了下去,转瞬之间消失在了此地。
耳边风声呼啸,只能听到身边这少年嘀嘀咕咕地出声,“你以为我很乐意来把你劫走吗?要不是你离家来京城,此地马上又要有乱局,姐姐知道洛阳王不放心,又正好需要洛阳王爱将温文来京城一趟,才不会达成这个交易。”
“不过你得先等等,我还要先去找唐零一趟。”
“早听闻温大小姐不省心,好在我是个本事人。”
少年得意地把人塞进了暂住的客栈。
温柔狠狠瞪了他一眼,奈何他人胖皮厚,说自己出身雷门都说得顺溜,又怎么会怕这么点眼刀。
更不必说,他本就来历不寻常——
他出自蜀中唐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