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闻笙接过那张岛图, 他仔细地端详,缓慢皱起眉头:“游零花是千渡岛独有的辅料, 但按理说不用种那么多, 它的作用是催化主料灵气,图上种植较多的几样灵草,突然间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李钦。”药闻笙将岛图放回桌上, “我跟副掌门上回用溯镜术看到李钦被杀,当时也跟他提起过, 李钦和我理念不同, 后来就在门里消失了。”
楚辰玥静听。
“那时, 李钦在调配一个丹方, 打算用药提升修士的修为, 想法没有问题,难点却有两个。一是照他的丹方来,需要跟灵心花药性相同, 但灵气远超于此的灵草,我们当时根本找不到这样的, 二是……”药闻笙略一犹豫, “这种丹药必须用修士试药, 但莲华宗并不提倡此举, 我们闹得不欢而散。”
楚辰玥了然地点头:“所以他当时在门里消失,你也没有想得太多, 只当他离开琼莲十二岛。”
“是,不能用人来试药,是我们定的规矩, 岛外人却没有这种讲究。”药闻笙无奈, “我自己愿意遵守此理, 但也理解弟子炼丹的苦心,哪个药修不想炼出绝世好丹,我又怎么好开口阻碍他?只能说理念不同,我当时想着他离岛,也就不过问此事了。”
“但他没有离岛,反而被人击杀,还有人夺他丹方试药,而且用的是岛上凡人。”楚辰玥盯着千渡岛岛图,叹息道,“我偶尔都在想,是不是我变了,开始瞻前顾后。”
“掌门这是何意?”
“要是放在过去,别说收集证物,直接用术法乱轰千渡岛,才是我的行事做派。”楚辰玥眸光微凉,“这不就是岛外的作风,修士斗法不需要理由,争的是身家性命,不必管正义与否。”
“可父亲走后我变了,那场大战我们失去太多,即便是打赢了,也像是打输了……”
仙魔大战胜了,但很多人留在战场上,再也没有跟回来。
灯火摇晃,昏黄的光一映,在墙上照出二人孤寂的影,拉得又黑又长。
“晓儿和霜儿出生后,我的想法变化更多,过去只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现在却逐渐在思考,我们开辟出的一方天地,真是适合他们的地方吗?”楚辰玥道,“我经历过手足相残、易子而食的混沌年月,那时的世间毫无礼数章法,不想在花镜碎裂的乱象后,让他们过上相同的日子。”
因此,琼莲十二岛制定诸多规矩,相比落蔷山谷和四象玖洲,各个岛主共商管理,修士和凡人友好相处,堪称和谐得不可思议。
“但打天下容易,守天下却很难,即便岛内能如此,岛外还是一个样,再过几年就是门派大比,到时候岛外人都会涌进来,远不会像琼莲十二岛的修士那般友善,更不要提花镜指示的灭世之人……”
楚辰玥沉声道:“花镜破裂后,世间适宜生存的地方越来越少,都是高修用自身的修为来维持。一旦我们离岛,岛屿就会崩塌,琼莲十二岛不复存在。倘若真有灭世之人现身岛外,我们根本赶不过去,只能派弟子去镇压。”
药闻笙:“掌门无需忧虑,从我观察来看,年轻一辈丝毫不逊于我们当年。”
楚并晓在门里崭露头角,修为已经有四叶后期,还有数人也不失锐气。
“哎,可即便艰难到此等境地,修士内部仍在互相厮杀,四象玖洲近期传来魔修消息,岛内又有卢恒洲在蓄意作乱。我偶尔都在想,或许琼莲十二岛,才是修士界中的异类。”
她轻声道:“我不愿如我儿女般的年轻弟子过得艰辛,却又怕他们有一天离开琼莲十二岛,根本抵挡不住外面的狂风暴雨。这世道何其不幸,并非心存纯善者,就定能逢凶化吉。”
她怕他们不顺,又怕他们太顺,这样一旦离开自己,就扛不住任何坎坷。
银月冷夜,屋内无声,唯有烛火摆动,却烧不尽世间愁绪。夜太黑,数盏烛台照不透暗色,只能等旭日东升、万物苏醒。
两人交流许久,终究痛下决断。
“如果击杀卢恒洲,千渡岛就会消失,岛内将灵草紧张,甚至清心丹短缺。”楚辰玥将那张岛图倒扣桌上,“你近日研究药渣的同时,安排人早日储药,等到证据确凿,门里就会动手。”
“是。”
*
另一边,偏僻小岛,林叶茂盛,两道黑影藏其间,正暗中商榷事情。他们皆披黑袍,脸上戴诡异面具,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一丝一毫真容。
其中一人戴着长袍帽子,正跪地向另一人汇报,面具之下传来女声:“大人,北边村子已清理完毕,只要在南边再绕一圈,确认没有逃跑之人,此事就尘埃落定。”
“不错,我要是没记错,北边有个村子跟你有关。”站着的黑袍人声音极怪,分不出是男是女。
“都是前尘往事,何足挂齿。要不是有大人,我活不到今日,恐怕早就惨死。”
“石牙烈情况如何?”
“越发不受控制,他上回跟莲华宗修士缠斗,差点暴露自己。”
“兽修归根到底是兽,不能算修士,跟人不一样。”黑袍人递出一根长笛,“他不能留了,再出这种事,你就处理掉。”
“遵命。”
跪地修士忙伸手接笛,她自始至终低着头,一副不敢直视的恭敬模样,却借面具遮掩真正神色,从缝隙处看到那只指甲修剪干净的手。此人指腹处略微沾染颜色,黑袍袖口内也露出一点红白,模模糊糊瞧不明晰。
尽管她被眼前人栽培,但从未见过其真容,粗略一扫瞥开眼,唯恐被对方发现。
那是一只药修的手,且黑袍下衣物有红有白,莫名令她联想到追杀自己的莲华宗。
那人却不察她的异常,吩咐道:“你们在南边巡逻完,就到老地方集合,自会有人来接应。他要是失控,你处理完了,就自己过来。”
“是。”
片刻后,怪声修士离去,唯留黑袍女修,紧握那根透亮玉笛。
*
村落里,房屋焦黑,尸横遍野。此处早被莲华宗弟子搜救过一遍,只可惜无人生还,只留下数截残躯,被烧得不堪入目。
楚在霜等人在门里领完任务,等到真抵达目的地,才懂何为人间炼狱。
楚在霜和苏红栗脸色煞白,李荆芥则跑到一边大吐特吐,连他肩头的天宝鼬都蜷缩起来,没办法立刻适应眼前景象。
斐望淮最为镇定,他绕开一具焦尸,安排起其余的人:“开始干活吧,先看看有多少具焦尸,然后在村后挖开一片地方,将他们埋于地下即可,我到村东去看一看,你们各自找个方向。”
李荆芥握着竹筒,他刚猛灌几口水压惊,迷茫道:“望淮,为什么你这么熟练?你都不害怕吗?”
“我们可是修士,有什么害怕的?”斐望淮一瞥楚在霜,又看向另外二人,“一直没打算修炼的就算了,我以为你俩选择做修士,早做好直面尸身的准备。”
苏红栗小声道:“但我入门其实是为种植药草、炼制丹药。”
李荆芥:“而且门里切磋都点到为止,我也从来没见过那么多死人……”
“没准每年都让新弟子来,就是要你们早一点适应。”斐望淮垂眸,“他们已经足够幸运,起码能被修坟立碑,有多少修士横死,连小洞天都不留,世间再无其痕迹。”
反正他在岛外,从未听闻修士给凡人造坟,自己哪天被葬哪儿还说不准。
李荆芥:“……这倒也是。”
楚在霜没参与同伴对话,反而紧盯着一旁横梁。断梁之下,有一及膝高的幼童,同样被焚烧成枯槁,死前凄惨缩在母亲的尸骸边。两具尸首早面目全非,只能从体型判断,这是母亲和孩子。
现实绝不是任务描述里的简略之词,现实远比道听途说的消息更残酷露骨。
四人短暂调整完情绪,开始将村里焦尸集中,然后找地方统一安葬。他们选的是一处小村子,或许是位置偏僻、人口稀少,来这里打扫的莲华宗弟子不多,主要附近还有不少发生惨案的村落,领取任务的人也比较分散。
这确实是苦力活,不需要任何修为。斐望淮最初还用涟水术搬运焦尸,后来跟他们一样选择工具,简单便捷得多。
楚在霜铲完一个大坑,一扫剩余焦尸,开始清点起来:“感觉没法都埋在这边,地方好像不够。”
“我看村子后有座坟山,好像是村民以前用的,但距离村子有段路。”苏红栗道,“不然再到那边埋一些,就是搬过去费点力气。”
“行,我去看看有多远。”
其余三人停下休息,楚在霜将铲子放一边,顺着小路往村后跑,果然没多久就看到坟山。
农田边际,隐有山包起伏,其间墓碑林立,有石质的,有木质的,都是村民造的墓。
她刚要走近细看,忽想起孙大娘的话,从芥子戒里掏出一瓶白酒,经过墓碑时随意地洒两滴。这是她待在红尘泽收到的,一直没有派上用场,前不久收拾才发现。
实际上,她不懂墓前洒酒的缘由,但孙大娘是有诸多忌讳的人,不允许踩门槛、节庆时要吃有美好寓意的食物、祭奠时必须遵循礼数,她耳濡目染就记住。即便大家都知道没什么用,但总会用各种手法,寄托缕缕复杂情思。
楚在霜一路穿过前面的墓碑,总算在坟山后方找到位置,应该还能埋葬不少焦尸。她正要回去告知同伴,却瞧见不远处有个土包,屹立着一棵大树,树下隐隐有木碑。
她瞧见那树下孤零零的墓碑,手中还握着白酒瓶,抱怨道:“可恶。”
[怎么了?]
“前面的墓碑我都洒了酒,那里居然剩一个没有洒,可走过去又有点远。”楚在霜啧一声,“早知道都不洒了,不患寡而患不均,留下一个很别扭。”
[行了,那就走过去洒呗,我猜他们仨还想要歇歇,你那么快回去又得干活。]
此言一出,楚在霜感觉有理,她抬起腿来,朝着木碑出发。
最后的墓碑距离村子挺远,那棵大树在土包上格外显眼,树下是朴素的无名木碑,并未用大理石雕刻,看着不像家底优渥的村民所立。数丛灌木环绕,此处早远离农田,再往深处就是山里。
楚在霜端详完木碑,她在墓前倒些白酒,打算留下半瓶,洒在村前的墓。
[有人在树丛里。]
楚在霜一怔,她侧头望向灌木丛,顺着小释所说方向望去。
只听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一湖蓝衣衫的女修露面,她容貌温婉,腰佩储物袋,诧异地询问:“你认识巧儿?”
楚在霜不料村外有修士,还不是莲华宗弟子。她懵道:“巧儿?”
“这是我妹妹的墓。”女修一瞄白酒瓶,语调轻缓道,“她叫做巧儿,你不认识她,为何来扫墓?”
“你妹妹的墓,那你是……”楚在霜回头张望,一指焦黑的村落,犹豫道,“这村子里的……”
女修颔首:“对,我以前住在村中,听闻此处有惨案,这才赶过来看看。”
“……节哀。”
女修瞧出她无所适从,笑道:“不用担心我,虽然我出生在这里,但对村子没什么感情,只是巧儿的墓在这里,总归是要回来探望她。我自从开始修行后,就不跟村里人打交道,基本上都不熟了。”
楚在霜若有所思,却什么都没有说。
“你居然不问缘由?”女修眨眨眼,“我还以为你会好奇,问我为何铁石心肠。”
楚在霜坦白:“其实很好奇,但是不好问,怕你觉得打扰。”
她总冒出无穷的疑惑,却只敢追着亲友询问,面对亲近之人才有恃无恐。
女修注视着无字木碑,问道:“可以将那瓶酒送我么?我修仙以后,就不再留凡人的东西,现在储物袋里也没有。”
楚在霜低头一看酒瓶,顺势就将其递过去:“当然,还剩半瓶,你都用了吧。”
女修握着酒瓶,绕着木碑浇淋一圈,酒液在木质碑面留下淅淅沥沥的痕迹。她倒完酒,又叹息道:“早知道该带点吃食,我来探望她几次,居然还没你细心,连扫墓祭品都不带,当真不是个好姐姐。”
“嗯……”楚在霜瞧对方落寞,她于心不忍,便取出一物,递给那女修,“桂花糖可以么?”
“可以是可以……”女修怔愣,“但你不是修士,怎么会带着……”
众所周知,仙凡有别,修士不吃凡人食物,更别说会随身携带。
“我身上就带着糖块,你妹妹要是不喜甜食,那就只能抓点禽类,给她现烤出祭品了。”
楚在霜翻找芥子戒,她将调料陶罐掏出来,又取出一根皮影戏小人,热情地推荐起杂物:“不然她喜欢这个吗?给她烧点小人玩儿?”
女修发现楚在霜开始摆摊,不断地向外掏出凡人之物:“?”
“或者她以前喜欢什么,你说两样我看有没有,吃喝玩乐一应俱全,按理说能让她满意。”
“???”
女修瞧其忙不停,一时间无言以对。好半天后,她恍惚道:“你们莲华宗弟子做打扫都周全到这一步了?”
这不是简单的门派任务,简直齐全如凡间殡葬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