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自下定决心之后,昭觉便开始苦思冥想了好几日,日日在厢房中来回踱步,终于想到了既健康向上她又一直热爱的一件事。
那便是绘画,这画可不是普通的画,而是顺应时势,迎合市场的画。
用这古代的话来说就是龙阳之画,昭觉仔细琢磨了一下,画这画好处颇多。
一来对得起昭觉颜控及腐女的称号,满足了她对美男子的幻想,更满足了她对美男子和美男子之间的美好爱情故事的幻想。
二来她在现代这多年的学画经历可不能白费了,更何况这是她从小到大的爱好,不论身在何处都不想就此放弃。
三来她也是为国为民为广大的妇女同志着想,这类画必定会撮合很多对佳偶,那这乱世中,必然也会少了许多污糟之事。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卖画能赚银子啊,虽然作为所谓的郡主也不缺银子,但她可是独立女性,自然是应当自己赚钱自己花。当然她也存了一点私心,就是希望通过此番动作能够帮她寻到心里的那个遥远的身影。
为了贯彻实施这个计划,她可是进行了一番实地调研考察。据她了解,这北方的离国和南方的胤国可是大相径庭,大漠和雪山位于两国边境,她曾在那儿待过,自然也见过许多离国人,离国是游牧民族,那边多为胡人,个个善骑射,自由洒脱。而胤国许是沾染了江南黏糯的氤氲水气,连男子都显出一股阴柔之美,因此那些生得好看的男子被称作是芝兰玉树,丰神俊秀。如此想来,这世道大抵是如同古代的魏晋南北朝时期一般罢。
而且,这位于南方的胤国不仅是以柔为美,还好男风。因此这京城中不仅有许多青楼,其实还暗藏着不少红馆。以昭觉的习性,自然是要经常光顾的,里面有几个小倌着实令她爱不释手呢。
所以呢,作为一个审时度势的有为青年,她怎能不顺应时势,好好捞上一把呢。
可惜刚燃起满腔热血,昭觉一下子却又陷入了迷思,倒在榻上苦恼了起来。
“都说那林相傲雪欺霜,奴婢看他怎么对着觅音公主就春风和煦,不过也是个俗人。”一个声音传入房中,“哎呀,小姐你怎得还未起来?”
话音未落,小姐倒是一下子从榻上蹦了起来,细细一看,竟是穿戴整齐。
“沉香,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奴婢说那林相傲雪欺霜,却是对着觅音公主就春风和煦呀,怎么了?”
“瞧我这脑子,怎么就没想到呢。”
“小姐,你没事吧?”沉香抚上昭觉的额。
“沉香,你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哪。”
“这脑子也没发热呀。”
“放心本郡主赚了钱定少不了你的。”昭觉拉下沉香的手,催促道,“沉香,去书房准备笔墨纸砚罢。”
“啊?小姐,奴婢还没看你抬笔写过字呢。那书房只怕都让灰给埋了吧。”
“谁说我要写字了,快快,去把书房清理出来。”
“是……小姐。”
沉香扶额转身,余光看到昭觉在原地笑的恻恻然,那笑容要多阴森有多阴森。
两个时辰后。
昭觉举着手里的画,怎么看怎么满意,似乎看到了银子已经自己长了脚朝她怀里扑来。
沉香在一旁边研磨,边打量着小姐一时兴起作出的画。画中有一人盘腿于崖边,低头抚着琴,如玉的容颜如琢如磨,脸上却流淌着疏懒的笑意,与崖边惊涛拍岸的场景极不相符。而在此人的怀中还轻倚着一个如画的人儿,脉脉地仰望着那抚琴之人,一时柔情旖旎。这美人和这绝景一衬,竟生出几分绝望的美感。
“小姐,这画的是一对亡命鸳鸯吧。”沉香低头继续研磨,说道。
“嗯啊。”
“小姐画得极好,只是那怀中女子稍欠了些柔美罢。”
“本就是男子,要那么柔美做什么?”
“啊……二人都是男子么……”沉香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是啊。”
“呃,小姐你的趣味果然不一般。”沉香已经淡定了。
“美男子和美男子,多么美好啊。”
“呃……奴婢怎么觉得那个抚琴的男子有点眼熟呢。”
“嗯,你也认识的,说起来还多亏你提点了我。”
“小姐,你不要告诉我那人是林相……”沉香觉得自己又开始不淡定了。
“沉香果然聪明。”
“那旁边那人不会是太子殿下吧。”沉香觉得已经没什么理由不淡定了。
“是啊,他俩是不是很般配。”
“般配般配……怎么会不般配。”只怕他们看到这副画会吐血吧。
昭觉自己又瞅了瞅,越看越满意。
她怎么从未想到呢,胤国人向来极力推崇的芝兰玉树,丰神俊朗的美男子不正是那林相么,那一脸沉穆又傲雪欺霜的脸不也是那林相么,那令京中男子艳羡女子倾心的人不还是那林相么。再配上觅辰那白皙嫩滑的小脸,怎一个绝字了得,这画出市,绝对卖座。
昭觉看着手中的画,好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滚滚而来,笑得鼻子都快顶到了天花板。
“沉香。”
“在,小姐。”沉香看着小姐的笑脸一抽一抽的,此刻才回了魂。
“将这画送到醉仙居云老板那儿,让她拍卖一个好价钱,就说是流觞公子所画。”
“是,小姐。”
十日后,昭觉看着手中的两个金元宝,笑开了花。
于是她再接再厉,短短数月又创作了无数佳作,然后放到醉仙居去寄卖,因画得极好又顺应了时势,一时间又让流觞公子善书画的声名鹊起。
这日,昭觉照旧是在书房作了一上午画。
抬头竟发现,这如烟的江南,竟已飘起了薄雪,氤氲如画。
如斯美景,怎能让时光耽误于这深宫中。
昭觉随手拿了件貂裘披风,便飞身而去。
昭觉漫无目的地走着,任霜雪飘到了她的发上,脸上,身上,却好似并不在意一般。
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了一大片梅林,寒梅傲骨,那一枝枝锦簇的梅花,硬是在这风雪中,挺起了脊梁,如此清冽,又如此孤傲,犹如那人一般。
昭觉发现自己竟又无知无觉地走到了这七色谷,勾唇自嘲地笑了笑。
她会对此地如此留恋,许是因着这里生长着这一大片的梅林吧。
而梅花,是他的最爱。
昭觉似是忽然觉得极其疲惫,沿着结冰的湖边坐了下来,背靠着梅树,阖起了眼睫。
那一年,她初见他时,也是这般飘着雪的午后。
只是那大漠的雪,几乎淹没了她的膝盖。在那个极北之地,万物都沉睡在皑皑白雪之中。
那年跳湖殉情后,她缠绵病榻近半年,父亲待她彻底痊愈后便带她离开建陵,跋涉数月来到西北的两国边境,牵着她的手攀上那荒无人迹的雪山。
“觉儿,唤师父。”父亲在她的耳畔轻语。
昭觉这才抬眸细细去看面前那一身月白长衫的男子,长身玉立,皎洁如月,眉目疏朗,瞳色浅淡,竟比向来孱弱的她还要苍白上几分,一丝温润而又清冽的气息从他的周身散发出来,竟真的好似住在山间的仙人一般。
“山林不比俗尘,就不必拘礼了罢。”
他的脸上蕴着笑意,虽然唇角的弧度小得几乎足以让人忽略。昭觉却觉得,那浅浅的笑意,如春风一般,足以融化了这满山的冰雪。
虽然此后她还是唤了他一声师父,但在心里,她却只想唤他的名,容远。
那一年,她十六岁。
回忆之所以百转千回,是因它已成殇。
昭觉睁开双眼,自怀中摸出那一管玉笛,细细摩挲,然后缓缓放在唇边,徐徐吹出了那一首自他离开后她便再未吹奏过的曲子——远行客。
笛音缓缓流淌,如泣如诉,竟比她以往吹的每一次,都更加悲凉。
“郡主的笛音如此郁结,可是扰了在下的闲情逸致呢。”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她一惊,将玉笛收入怀中,冷冷地看向来人。
“原来丞相喜欢听他人的墙角。”在宫外,她懒得跟他虚与委蛇,直接连行礼都免了。
“本相在此赏梅,被郡主扰了兴,怎成了暗中窥视了?”林玠挑了挑眉,轻慢道,“本相倒是不知道,郡主的脾气竟这般大。”
“郡主方才吹的那首曲子是什么?”见昭觉不答,又问道。
“不过是故人教的一首曲子罢了。”昭觉似不欲多说,话锋一转道,“丞相又怎会在此?”
“来赏梅,怎么,不行么。”
“这里一向没有外人的,昭觉却在此地遇到了丞相两次。”
“这里写了郡主的名字么。”
“你……”
“郡主这么一说,本相倒是想起一件事。”他顿了顿道,“上次路过此处时,曾遇到一位公子对本相出言不敬,不知郡主可识得此人?”
“……”昭觉咬了咬牙,气势顿弱。
“郡主方才好似说见过本相两次。”他笑意渐深,冷哼道,“如果本相没有记错的话,本相来此地的次数,也仅有两次而已。”
“昭觉知错。”昭觉顿了顿,懒得与他多费唇舌。
“郡主何错之有?”他状似疑惑。
“昭觉那日不该说丞相是瞎子和哑巴,更不该……调戏丞相。”昭觉轻笑道,倒是看不出一丝歉意。
“……”
“其实昭觉那是在夸赞丞相。丞相生得这般好看,当真是倾国倾城,实属人间绝色。”
“……”
半晌未得到回应,昭觉缓缓抬头,发现林玠的唇角的笑意早已消失殆尽,只余眼底的一抹暗色。
此时的昭觉竟然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他的墨眸微眯,轮廓比之前似乎更冷峻了几分,如画的面容上不见丝毫笑意,眼眸如潭,深不见底。他的发丝间还有残雪,莹白的雪更是衬得他暗黑如夜,生生让周围的温度又降低了几分。
一时天寒地冻。昭觉看着此时的他,心里想的却是,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林玠。
然而在昭觉刚刚察觉到这危险的讯息想要逃离时,却为时已晚。
此刻一只手突然揽上她的纤腰,将她拉入怀中,让昭觉措手不及。
梅林冰湖,郎才女貌,互诉衷肠,乍然一看,好似一对神仙眷侣。
昭觉几乎也要这样觉得。
只除了,抵在她腰间的那柄袖剑。
此时,林玠俯下头,与昭觉的面颊相贴,死寂的空气中昭觉甚至都能感受他在她耳边轻吐的丝丝白雾。
在这寒冬里,一片黏糯,氤氲开来。
“说。”冷冽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你到底是谁?”
“丞相哪里的话,昭觉还能是谁。”她心中一惊,不动声色道。
“传闻昭南将军之女生性怯懦,及笄那年因太子拒婚而跳湖自尽,被救后又杳无音讯,无迹可寻。”
“……”
“而数月前却又忽然出现,入宫为昭觉郡主,自此性情大变,且传闻其与离国贼子有所勾结。”
“……”
“中秋那夜在华林园中郡主所言也着实蹊跷,言行举止,行事作风都与传闻中的那位将军嫡女出入颇大。”
“……”
“宫中女子不准私自出宫,郡主却三番两次破禁,来去自如。”
“……”
“况且,方才你虽收敛得极快,但是却瞒不过我,你的内力并不弱。”
以上的条条罪状虽是句句刺骨,而林玠,却是以极轻的声音道出的。他低头俯在昭觉的脖颈间,肌肤若有似无地与之相贴,薄唇微微擦过她的耳际,远远望去,宛若情人间的低语。
半晌,昭觉发现他的脸逐渐欺近自己,侧颜还是那般好看,却是无甚表情,他一只手仍然揽着她,另一只手却慢慢抚上她的面颊,细细摩挲,似在找寻什么一般。然而只在刹那间就猛地捏住了她的下颌,沉声道:“你到底是谁?”
她也抬起眼睫,直视着他,眼神肆无忌惮:“想不到丞相对昭觉如此上心,竟暗查得这般彻底。”
“你不是她。”直觉告诉他他的判断并没有错。
“丞相何以如此断言?爹爹不过是看昭觉身子孱弱,让昭觉学艺去了而已。”她轻笑道,“如此,昭觉会一些三脚猫的功夫也并不稀奇了吧。”
“你最好安分一点。”他看着她,也勾起了唇角,眼睛微微眯起,沉声道,“记住,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昭觉惶恐。”话虽如此,她的眼神却并没有一分示弱,而是多了几分凌厉。
“最好是这样。”从未见过谁在他面前有如此放肆的眼神,林玠蓦地心下一阵烦躁。
“丞相何须如此忧心,生死之事,本不足道,昭觉一介孤女,他日即便命丧黄泉,亦是无牵无挂。”昭觉轻然道。
林玠闻言沉吟半晌,并未言语。
“昭觉倒是记起一事,上回昭觉无意冒犯了丞相,而如今丞相这般搂着昭觉。”她的眼神还是那么肆无忌惮,唇上却勾起一抹笑意,轻慢道,“不知,这样我们算不算扯平了呢?”
此话一出,昭觉只觉对面的人凝视了她半晌,寒气四溢,却并未多言,只是手终于缓缓地放开了她。她再看过去,华袍依旧,袖舞飞扬,哪里还有那短剑的踪影。
“扯平,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他微微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
昭觉眼波流转,状似疑惑道:“丞相,太子殿下寿宴那夜,莫非昭觉真的没有把持住……酒醉后又轻薄于你了?”
话音未落,昭觉成功地看到对面的脸又黑了下来。
“其实我也不想的。”她看似万分委屈,状似垂眸认错。
再抬起头时,只看到那绝尘而去的背影,而他方才站过的地方,那一方空气仿似一点点凝结成了冰霜。
昭觉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地轻笑一声,暗忖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若是哪天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说不定还能回家呢。
只是这无牵无挂,却还是勉强了些。如果说有一天她真的人死灯灭,无论是上穷碧落还是下至黄泉,唯一不舍的还是只有那个人吧。
昭觉回到清沐殿,林玠说的那句命比纸薄还是让她微微心惊。看来这米虫日子虽然舒服,她还是得做好见机行事,随时跑路的准备,毕竟小命要紧。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却比她想象得要平静许多。
春去夏来,今日又睡到了自然醒,厢房的一格格窗棂都将阳光切成了一个个光斑,空气里都好似沾染了夏日的暖意。
这样的阳光浪费了好像有点可惜。
“小姐,今日阳光这样好,不若出去走走?”
“知我心者莫若沉香也,快替我梳洗一番罢。”说着,昭觉就从榻上蹦起。
“沉香,去哪里好呢?”
“小姐,夏日自然是要赏荷了,不若去那荷翠园走走吧?”
“好,就依你的,带路。”
满园的荷花,争香斗艳,叶圆茎直,满池都是盈盈的绿意。荷池边的木槿花也正值花季,纯白、淡粉、淡紫的各色花瓣随着微风飘落,与池中的荷花共同勾画出了一幅怡人的景致。
昭觉立于荷池边,望着如斯美景,几乎要移不开眼。却忽然听到哎哟一声惊呼,是沉香的声音。
转过头去,只见沉香猛地跪下,磕头道:“奴婢该死,公主殿下恕罪。”
昭觉抬眸看去,沉香面前立着的那人,正是那容姿灼灼,惊才绝艳的觅音公主,而她挽着的正是那风华绝代的林相。
“哪里来的不长眼的奴婢,竟然连公主殿下都敢撞,不要命了啊!”只见一宫女从觅音公主旁边冲出,大声喝道。
“奴婢不是有意的,求公主殿下饶命。”沉香泫然欲泣。
“本公主今日心情尚可便饶你一命吧。绿芜,掌嘴二十下。”觅音淡淡道。
“是,公主殿下。”
刚才那个大喝的宫女应道,然后上前一步抬手就要抡上沉香的脸,不料却被另一只手一把拦下。
“绿芜姑娘,且慢。”昭觉冷声道,眼睛却扫过觅音公主。
绿芜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着烟青色薄衫的女子,容姿清丽,肤若凝脂,竟比她身后池中的荷花还要白皙几分。
然而看似如此娇弱的人儿,此时手上力道却是大得惊人,硬是将她的手腕勒出了一道淡淡的红痕。
“怎么,郡主这是要跟本公主作对么。”觅音看清来人,皱了皱眉。
“昭觉不敢,沉香不小心冲撞了公主殿下,实属无心之过,还望公主殿下看在昭觉的面子上,饶了她。”
“这可如此是好呢,林相,你觉得呢?”觅音挑眉看了看一旁一直未曾言语的林玠。
“公主殿下按宫中规矩定夺即可。”林玠一双墨眸扫了一眼昭觉,淡淡道。
“既是如此,那本公主便看在郡主的面子上,掌嘴十下好了,绿芜。”
“公主殿下,沉香与我素来情同姐妹,还请殿下手下留情。”
“郡主,你宫不久可能还不够了解,这宫中的规矩是万万不能坏的。”觅音瞥了一眼沉香,冷声道,“这主子呢就是主子,奴才呢就是奴才,断断是不能以下犯上的,哪来的情同姐妹。”
“昭觉明白了。”昭觉沉吟半晌,终是放下了绿芜的手,淡然道,“那就由昭觉代她受过吧,绿芜姑娘,动手吧。”
“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公主殿下,奴婢甘愿受罚。”沉香猛地抬起头,望向觅音,颤声道,“小姐身子弱,经不起打的。”
“区区一个奴婢也值得郡主做到这般。”觅音沉声道。
“是昭觉没有教好自己人,乱了规矩。”
“既然郡主如此说了,那本公主便不客气了,绿芜。”
“是,公主殿下。”绿芜应道。
啪地一声,一耳光下去,昭觉的脸上已是多了五个指印,昭觉咬牙,这厮果然是没有在手软的。
昭觉下意识的一转视线,就看到了觅音唇角勾起的一抹笑意。而她身旁的林玠,面色却是一丝未变,还如方才那般冷眼旁观。
她视线又转回绿芜身上,心中忍着一股闷气,又不欲生事,于是只好认命地闭上眼睛,静待她打完。
“住手!”一个声音喝道。
“你算什么东西,胆敢随便打人!”
昭觉闻声睁眼,就看到觅辰将绿芜一掌抡到了地上。
“辰儿?”
“皇姐,不知昭觉犯什么错了?”
“她没有犯错,是她教的奴婢犯错了。”
觅辰转头扫了扫地上的人,便明白了个大概,沉声道:“皇姐,人也打了,昭觉是辰儿的好友,不知可否看在辰儿的面子上饶了她。”
“好吧,既是辰儿的好友,那这次本公主便饶了她吧。”觅音在两人的脸上来回逡巡了几圈,终是说道。
“谢公主殿下。”
说罢昭觉转身就走,只冷冷甩下一句“沉香,站起来。”
没走几步,沉香就跟上来了,哪知跟来的还有另一人,正是觅辰。
“小姐……都是我不好。”沉香上前,还带着哭腔。
“无事,沉香,你先行回去熬点药罢。”
“是,小姐。”
“昭觉,你没事吧。”见沉香退下,觅辰看着她脸上的指印,蹙了蹙眉。
“无碍。”
“皇姐就是脾气急了些,你千万莫要怪她。”
“昭觉不敢。”
“昭觉,你我如此交情,你竟然还同我说这般违心的话。”
昭觉转头,叹气道:“觅辰,我真的没有生气。只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时何处得罪了她。”
觅辰闻言,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你当真不知?”
昭觉闻言斜睨了他一眼。
觅辰接着道:“父皇母后对皇姐极尽宠爱,所以,能让皇姐发脾气的事情,从来只关乎于一个人。”
昭觉似意会到了什么:“是那林相?”
觅辰抿着唇,没有说话。
昭觉又说:“那同我有何干系?”
觅辰摇了摇头:“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见昭觉挑了挑眉,觅辰又说:“沉默寡言,城府极深的林相,何时对人如此上心过,这些时日,你当真没有察觉?”
昭觉闻言,冷笑了一下道:“没错,他是对我有那么一点上心,只是不知是好心还是歹心。”
觅辰皱眉看了看她脸上的伤,没有再接话,只是道:“罢了,随我来辰星殿,我那儿有些上好的药材。”
从辰星殿出来已是日暮时分,弯弯绕绕的长廊让昭觉晕头转向,不料一个拐弯又撞上了一个硬硬的胸膛。
“怎么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林玠似是无意地抬头看了眼前方的宫殿,眸色渐冷,沉声道,“那郡主又希望是谁?”
昭觉这才发现,林玠今日穿的是朝服,黑衣袖口绣着金丝祥云图,比平日的他,少了一份恣意,多了一分肃穆。
昭觉见对方盯着自己的脸,怒从中来:“丞相还在这里幸灾乐祸,我的脸变成这样还不是因为你?”
“郡主何出此言,本相同你又有何干系呢?”
“正是因为毫无干系,昭觉才要拜托丞相莫要再算计小女子,这样别人才不会把心思放在我身上。告辞。”
昭觉转身欲走,不料手腕却被一把攥住,手心相贴。
“这是上好的金创药,若想惑主也要先保住这副好皮囊罢。”林玠说罢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辰星殿,冷嗤一声道。
看着手心里多出的药瓶,昭觉轻笑道:“丞相白日既然置身事外,现在又何须假好心。觅辰方才已帮我上过药,这上好的金创药怕是无福消受了。”
谁知那人闻言眸色微缩,并未去接昭觉手中还回来的药瓶,而是转身拂袖而去,只甩下冷冷的一句:“本相送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郡主若是不要那便随手扔了吧。”
十日后,昭觉走在这建陵的大街上,再一次感叹着胤国的繁华。而建陵不愧是京城,又地处这富庶的江南宝地,自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昭觉好不容易又穿上男装偷溜出宫,此时更是拼命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闲逛一阵之后,昭觉照例来到了城郊的茶馆,这茶馆地处京城,又远离城心,常年聚集着五湖四海的各色人士,是探听消息的最佳去处。
“这位公子,要打尖儿还是住店?”店小二见昭觉坐下,立刻迎上来。
“来一壶酒,两盘招牌小菜。”
“好嘞。客官请稍等,速速就来。”
不愧是最佳的情报中心,昭觉坐下没一会儿,就听到身后两位江湖人士谈及到她最关心的话题。
“都说北炼远,南流觞,乱世江湖中,公子世无双。贤弟可曾听说过?”
“仁兄莫不是小瞧在下了,炼远公子与流觞公子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名扬天下,威震江湖。其中那离国的炼远公子生于极北之地,善音律,而我胤国的流觞公子则生在这江南之中,善书画。只是仁兄忽然提及此事,不知是何用意?”
“不错,贤弟堪比江湖百晓生哪。那依贤弟之见,两位公子孰强孰弱?”
“两位公子皆是武功了得,两人交手必是不相上下。只是那流觞公子府中门客众多,而炼远公子传闻只有单传弟子一人,想必是流觞公子更胜一筹。”
“贤弟说的句句在理,只是贤弟恐怕还忘了一事。”
“哦?”
“贤弟可知那炼远公子名号中为何有个炼字?”
“还请大哥赐教。”
“炼是因着他自幼修道,善于炼制丹药,终日深居雪山,如那传说中修仙之人一般。还有传闻说他深谙岐黄之术,如在世华佗。”
“那想必也是在江湖中结交甚广,如此一来,两人孰强孰弱只怕是难以分晓。”
“贤弟说的不错,江湖中人皆想亲眼目睹二位比试一番。只可惜二位公子行迹无常,无人知晓其踪迹。”
“仁兄有所不知,传闻说常年隐于极北之地的炼远公子不日后将要南下了。”
“当真?”
两位正说得起劲,身后突然一身巨响,就见一白衣公子丢下两锭银子,飞身而去。
容远,你终于舍得来寻我了么。
昭觉此时正策马西奔,心里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那个人终于要来了,悲的是他们那日一别竟已是一年有余。
不知走了多久,又来到七色谷,只是这次她却没有去他最爱的梅林,而是来到一所简陋的木屋,昭觉飞身下马,穿过破败的院落,朝屋中奔去。
一年多前,他千里迢迢送她回到建陵,任她入宫去做那个不知所谓的郡主。
也正是在这所木屋中,他不辞而别。
眼前的这间院落的布置与数月前几乎如出一辙,只是再也没有了那个清傲的身影。
炼远,炼远,我看你只怕是此生都想离我越远越好吧。
昭觉怔怔地看着落满灰尘的木屋,竟是一片平静。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是心已经化作一片冰冷的湖水。
昭觉静静地打扫了院子,整理了房间,才慢慢地离去。
昭觉骑在马上,任马儿自顾自地走着,她的眼神,似是望向极远的地方,一片湛凉。
不知走了多久,昭觉浑然不觉,直到她感受到一阵强烈的杀气袭来,她抬眸一看,原来自己已经不知何时来到了一片陌生的密林里,此时林中又是一片耸动,她抬头,只见空中有几个黑衣人一闪而过,转而消失了。
昭觉转身欲走,现下并无心情多管闲事。
“唔……”只听一阵沉吟,好似很难受。
昭觉回头一看,远处的大树下躺着一人,穿的也是一身黑色劲装,似乎伤得很重。
“觉儿,你要谨记,我们作为医者,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行侠仗义,救死扶伤。”
昭觉闭了闭眼,怎么又不争气地想起了那个人呢,却是不由自主地策马掉头过去。
“喂,你怎么样?”
昭觉仍是骑在马上,潇洒地挥了挥马鞭,朝树下的黑衣人挑了挑眉。只是在下一瞬她的眉心就皱在了一起。
这个黑衣人,怎么跟那林相长得一模一样呢。
可是此时此刻,这个鲜血淋漓,面色苍白的人和平日里大权在握,游刃有余的胤国丞相显然相去甚远。
昭觉若不是亲眼所见,万万没有想到林玠也会有如此狼狈的一天。
只是此刻,她并无心情去幸灾乐祸。原来今日,还有人同她一样如此倒霉。
林玠闻声艰难地抬起头,只见一白衣公子正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人眉目清秀,眸若星辰,一双瞳仁黑白分明,只是脸上却无甚表情,毫无生气,不喜不悲,只余一片苍凉之色。
只是一眼,他就立刻认出了她。
只是这张面无表情的脸,让他觉得陌生,有一丝讶然也有一丝疑惑。
“郡主这是什么神情,见到本相如今这副模样难道不应该高兴吗?”林玠看了她一眼,脸色愈发苍白。
“别动,我看看。”昭觉没有惊讶于他认出自己,也没有接话,只是翻身下马,来到他身前。
见她极其熟稔地检查自己身上的伤势,林玠没有再出声。
“并未伤及筋骨,丞相暂且忍忍,待我去抓几味药,去去就来。”
林玠看着她翻身上马,幽然道:“为何要救我?”
“因为你挡我道了。”
话音未落,她已是策马而去,不见踪影。
林玠定定地看着那个背影,慢慢地阖上了眼睑。
当林玠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躺在榻上,裸着上身,身上已绑满了纱布。而此时昭觉正在缓缓的揉着他的左肩,为他上药,手法极其熟练。他发现,现下身上竟然不怎么痛了,意识也比方才清醒了许多,此刻他正斜倚在榻上,静静地看着眼前之人,她神情淡然,眼神清明,苍白的脸上无一丝血色。
“我有时真怀疑你还是不是一个女子,这样坦然揉着男子的身体,竟无一丝羞色。”林玠眯着眼冷哼道。
“丞相对于救命恩人就是这般态度?”她没有抬眼,只是给他的肩膀也绑上了纱布。
“我并未让你救我。还有,你最好忘记今日之事。”
“丞相放心,昭觉什么都未曾看见。”
“如此最好。”林玠突然欺近她,墨眸幽深,微讽道,“只是,本相倒是不知,郡主竟深谙岐黄之术。”
昭觉的眼睛静静地对上他的,并未开口。
“此外,郡主不仅内力高强,骑术亦是尚佳。”
昭觉轻嗤一声,随即起身走向药炉边,扇了扇。
“昭觉岂敢隐瞒丞相,只不过昭觉从小身子孱弱,师父便教了些简单的医理罢了。”
“倒是不曾听闻郡主还有个师父。”昭觉背对着林玠,只觉他的声音微冷了几分,“莫不是师传以炼丹之术闻名天下的炼远公子?”
啪地一声扇子掉在地上,林玠看着昭觉蓦地僵硬的背影,漆黑的瞳仁微缩。
“丞相莫要说笑了,大名鼎鼎的炼远公子昭觉岂敢高攀。”昭觉弯腰捡起了扇子,接着说道,“何况众人皆知,炼远公子膝下只有一名一脉单传的内门弟子。”
“传闻炼远公子容远去年曾千里迢迢南下建陵,而郡主失踪后正好于去年现身建陵并入宫,莫非这些都是巧合?”说着他的视线冷冷地在这略显破败的木屋里逡巡一番,语气肯定道,“只怕,此地便是你二人入宫前在建陵的居所吧。”
“一个身处庙堂之高,一个心系江湖之远,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又怎会有交集呢。”昭觉端着药碗缓步走近,淡然道,“丞相还是莫要再妄加猜测了。”
林玠看着昭觉徐徐走来,一身白衣胜雪,却好似没有灵魂一般,而朝她的眸中望去,那空洞的双眸中竟是一片萧索。
“丞相,该喝药了。”昭觉坐到榻边,看着林玠漆黑如墨的眸子淡淡道。
眼前的人却并未开口,只静静地看着她,脸上的神情让人几乎看不清。
“这药丞相还是趁热喝了吧。”昭觉把药碗往榻边的矮几上一放。
林玠蹙眉看了她半晌,忽然轻轻嗤笑一声,只是那零星笑意未达眼底。
“本相身上有伤,恐怕只能劳烦郡主屈尊喂药了。”
昭觉一怔,懒得多言,慢慢地端起了药碗,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
林玠抿了一口,勾了勾唇角:“本相说的可不是这样喂。”
昭觉还未及反应,就被拉入一个胸膛,唇上传来一阵灼热,似有隐隐的薄怒,继而又缱绻温柔起来,一只手轻轻地拥着她,细细地吮着她的唇角,似发出一声无奈的喟叹。
昭觉心中一惊,猛地推开身上的人,夺门而出。
林玠怔然地望着那个背影,斜倚在榻边,静静地阖上了双眼。
萧索。
这已是他第二次看到她眸中出现这样的神色。
而两次,都是因着容远这两个字。
上次是在觅辰寿宴那夜,他把醉酒的她抱回清沐殿,她轻抚他的脸喃喃地叫着容远的名字,眼角泛泪,神色凄然,眸中一片萧索。
而在时隔近一年后的今日,他竟又再一次看到她湛然的双眸中出现了一丝还未来得及掩藏的萧索。他不知她今日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只是看着眼前这样的她,他的心中竟然泛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妒意,以至于一向自控的他方才竟鬼使神差地吻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林玠就这样静静地斜倚在榻边,垂眸沉吟了片刻,复又缓缓抬起手轻抚着自己的唇角,自嘲地轻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