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恒得知这消息的时候, 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过于心慈,不适合做什么决定,有些事立场不同, 他不能强求世子与他能做出相同的选择, 但世子此次亲自回来,也足以说明世子并非全无仁心。
或许周瑾也猜到宁安城被困,已经十分难熬, 这才拼命将消息送了过来,当那面雄鹰旌旗出现的时候, 对宁安所有人来说,无疑是极为震撼的。
隋愿知道周瑾回来后, 心里第一反应是为裴宁高兴。
她忽然想起之前有关粮食的猜想,“顾之恒,若是我跟裴姐姐没给你们送粮食, 你们该怎么办?”
顾之恒听她只是假设,便也没有隐瞒。
“幸好你送的及时, 若是再晚一些,世子就要去抢了,庭山还跟我说, 世子吩咐他回西边三州收集粮草,哎, 那时候青黄不接,若真的去了, 定是生灵涂炭。”
隋愿闻言心中不由一寒,也没觉得多震惊。
上辈子周瑾在那亚能杀那么多将士, 做出这种事, 好像也不意外。
她连忙安慰自己, 自己也算是做了大好事,救活无数人,为自己积德了,希望菩萨保佑,他们一家人能早日安安稳稳的团聚。
顾之恒已经身穿甲胄,领兵待发,如今有了援兵,便不需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他在战场向来所向披靡,直接冲杀进去,把包围圈撕开一个大口子与周瑾带来的人会合。
一场厮杀后,银甲已经被鲜血染红,他有些激动,大步走到周瑾面前,“世子,我们等到您了。”
周瑾将他扶起,脸上也带了丝笑意,“行了,你们都在,这是我家,我岂能不来?”
他也庆幸,自己能有顾之恒这员大将,有勇有谋,早已能当大任。
朝廷在宁安下了很大的本钱,只可惜注定又一次无功而返,他们也自知已经失去最大的优势,只能选择后退,还掉了不少粮草。
不过这场战役也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月,周瑾和顾之恒再次一起并肩,两人之间又重新恢复了从前的状态。
背靠背厮杀,那些意见不同的摩擦似乎都在战场厮杀中消弭无形,两人之间,惺惺相惜。
顾之恒将军中整顿了一番,该回转的回转,该修整的修整,如今敌军北上,赵智和顾庭山一行人必定有危,他必须再次整装出发。
他看着周瑾,欲言又止,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
“世子,世子妃这次真是立了大功,若不是她,这宁安真不一定能守到我回来,满城百姓都十分感激她,阿愿在我耳边整日念叨……”
周瑾闻言淡笑起来,“知道你跟你妻子感情好。”
他深深看向顾之恒,温声道:“她的事儿我都知道,我自会和她说的,你不必多言。”
顾之恒只能退下,又想起那个许清清,暗暗叹了口气。
他还要回去跟隋愿告别,此次北上,是真的不知道归期几何,定然是不破不还,她肯定又要哭了。
隋愿早早就等在家门口,痴痴看着天空,云卷云舒,时而乌云密布,时而彩霞漫天。
这是她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做的事,顾之恒回来的次数很少。
自从亲眼目睹战争的残酷之后,每每顾之恒出战,她就总是担忧顾之恒会出事,甚至会做噩梦。
一想到顾之恒守着的就是他们的家,那种从未有过的饱胀心绪盈满全身,有种莫名的感动在心间萦绕。
顾青青一过来就看到隋愿在发呆,抱着女儿上前,“嫂子,我哥回来了么?”
隋愿摇摇头,又安慰她:“放心,王韬不会有事的,这次世子回来,说王韬已经北上了。”
顾青青抱着蛮蛮,眼中露出一丝担忧,“哎,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这人仰马翻的日子……”
隋愿闻言有些黯然,只恨自己力量不够大,不过这种事,她也压根阻止不了。
之前战争离她们还有些远,除了稍稍多加的赋税,还有时不时传来的各种消息,其他的都没什么大影响,可如今敌人堵在了门口,这种影响就十分明显了。
人们精神紧绷,与从前完全不同,再加上城中吃喝不够,城外战火连天,越发加剧了内心的恐惧。
“就快了……”她喃喃道:“就快停止了。”
也就在这几年了,很快周瑾就会登上宝座,大周会再次进入新的进程。
胡同口有马声嘶鸣传来,听得多了,就能分辨是哪一匹马,顾明静最擅长这个。
隋愿连忙提起裙摆往胡同口跑,“是顾之恒回来了,顾之恒。”
顾之恒看到隋愿过来,心内十分不舍,“阿愿。”
他下了马,一把抱起冲向他的妻子,柔声道:“我得走了,阿愿。”
隋愿心头一酸,其实也猜到了,可亲耳听到,还是让人心里难受。
“现在就要走么?孩子们都还不知道,你先进去,家里饭菜都好了,吃完再走……”
顾之恒轻轻拭去她颊边的泪,满眼怜惜,“不了,孩子们待会儿会哭的,我怕我舍不得走。”
“城外将士们还在等,这次北上,我也不知道要多久,但我答应过你,我一定会回来的。”
隋愿眼泪大颗往下落,情不自禁捂着嘴,以防自己哭的太大声,好半晌才平静下来。
“好,我们在家等你。”
顾青青这才走上来,从丫头手中接过包裹,哽咽着道:“哥,帮我带些东西给王韬,我和蛮蛮在家等他,蛮蛮还等他回来取名字呢。”
顾之恒接过蛮蛮,亲亲小丫头白嫩的小脸,笑了笑,“好,别担心,我一定不会让他有事的。”
他心有不舍,可还有更需要他的地方,他得去。
……
已近新年,岁暮天寒。
人是这世上最坚韧的存在。
一切的伤痛都在这个时候慢慢回温,宁安经过战火,不管是街头巷尾,还是酒楼店铺,好似哪里不一样了。
一大早,天光还未彻底亮起来,远山处能看到一点太阳的边沿。
周瑾看着百姓自发地站在两边,方才还热闹的街道变得寂静无声,显得一边摔倒的小孩哭声格外刺耳。
摊贩们的叫卖声也慢慢没了,一切都好像不太应该,却又很合理。
人们脸上慢慢洋溢起一丝笑意,眼中闪过臣服和感激。
周瑾看到人们一波接一波地跪下,这种感觉十足震撼,又令人心潮澎湃。
“世子万岁”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接下来声音慢慢此起彼伏的响起,汇聚成一句强有力又振聋发聩的号子,这是战场上都比不上的响亮。
“世子万岁”
“世子万岁”
周瑾只是挥了挥手,百姓都开始欢呼起来,宁安的生机,似乎变的越发旺盛。
面对这一切,他心内忽然有些羞愧,若不是顾之恒,宁安定然不复存在;若不是当时看到裴宁的信件,他或许压根不会回转。
若真如此,那他失去的会是什么?
周瑾一时都不太敢想,王韬说得对,若是拿顾之恒做对照,有时候真叫人惭愧。
到了王府,他看到裴宁立在王府门前,脸上带笑,温婉端庄,并未穿的很隆重,一身寻常的袄裙,仿佛他只是游子出门,此刻正学成而归。
她总是比他知道的,要更出色一些。
一边的周珏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双眼含着激动,旁边妇人怀里抱着个粉衣小女婴,应该就是女儿了。
裴宁看着面前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铠甲,越发英勇的男人,心中波澜微起。
她早就知道他不一样,却没料到,竟然会到如今这地步,将来或许会更上一层,到那时,她又有什么呢?
心中不由微微叹气,或许母妃说的对,她要看开些,她也已经学着,再再再看开些了。
“阿宁。”周瑾连忙下马扶住行礼的裴宁,声调轻柔,“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往后也不必。”
裴宁微微一笑,没有推脱,稳稳站好,“您终于回来了。”
她招手让周珏过来,“快见过爹爹。”
周珏拉着小鱼的奶娘,十分克制地走到周瑾面前,语调间的变化还是泄露了他激动的心情。
“珏儿见过爹爹。”
周瑾拍拍他的肩,“好孩子,很不错。”
他凝目看着奶娘怀里的女儿,转而握住裴宁的手,两人并肩朝王府走去。
“多亏你了,这宁安,是你守下来的。”
“您言重了。”裴宁听出他的庆幸之意,笑着摇头:“我也只是凑巧罢了,是许多人的努力,百姓一样对我帮助颇多,您别抹杀了他们的功劳。”
周瑾觉得她好像哪里不一样了,抬眼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知道,这很多事都离不开裴宁往日的作为,若不是她这般得人心,他哪有如今。
“我……”周瑾微微摇头,紧紧手指,朝裴宁笑了笑,“我们先回去吧。”
裴宁看着周瑾进了卧房,便拍拍周珏的肩,“好了,你也上过城墙,看到打仗不容易,爹爹现在一定很累,需要休息,还有祖母那也要去看望,你先去帮娘照看好小鱼好不好?”
周珏十分懂事,“娘,我知道,我会照看好妹妹的。”
裴宁看着儿子离去,深吸一口气,迈步进了卧房中。
周瑾并未去湢室,他站在桌前,正看着面前的一幅字,是《金刚经》的抄写,字迹工整,笔锋圆润,显示出执笔人心情宁静,性子柔和。
纸张上墨迹未干,想必才落完笔不久,大概执笔人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他察觉到一些东西,这让他有些落寞,从前他回来,裴宁每每都十分妥帖隆重,这次完全不同。
周瑾不笨,甚至心思细腻敏感,复杂的环境造就他更加复杂的性格。
男女之事他都清楚,从前觉得她太过规矩,不会明白这些东西,面对她的示好,他总是猜忌多疑,而后拒绝。
直到今天,他忽然发现,已经不知如何开口。
他自认不是好女色之人,寻求的,也是心中某一个点的共鸣,虽然以他的身份说这话有些可笑,可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年少时的一切都在慢慢远去,他并不是执着,只是总觉得,没再遇到另一个让他愿意放在心里的人。
这阵子他偶尔也会想,若他娶的不是裴宁,后果会如何?
裴宁看他眉目拧起,以为还有什么难事,便轻轻帮他宽下外裳,“母妃在上院等你,她现在身体很不好,恐怕……”
她没有说完,恐怕,很难熬过这个冬天了。
周瑾连忙收起心中一切旖旎和乱绪,点了点头:“我去看看母妃。”
裴宁正准备转身,忽然手被攥住了,转头好奇地看着周瑾,眼神询问出了何事。
周瑾有些话想说,却不知从何开口。
他多年来习惯了沉默,十岁起便知道自己将来的妻子会从何而来,并且默默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以免给大家带来灾难。
若是再年轻十岁,他可能更好说出心里话,将那些自己纠结、但并不复杂的过往,全都一股脑说出来,也免得大家明明都走到了一起,却总是若即若离。
可如今夫妻多年,已过而立,再来说这些弱冠少年人之间的情爱纠葛,显得有些可笑和幼稚。
裴宁皱眉,有些诧异他的动作,微微挣了挣,发觉他握得很紧,看他面色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心头一动,微微笑了笑,声音很是轻柔。
“先去看看母妃吧,她已经盼望了你很久,有什么话若是现在不方便开口,我们晚上再谈,好吗?”
周瑾觉得她真是温柔得体,连语调都像是能安抚人心。
他心内松了口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