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缓缓升至正空, 上院依旧清冷,就连丫头清扫的动作都格外的轻。
王妃窝在榻上,瘦得只剩人形。
周瑾来时她还在睡着, 阳光刚好穿过窗牖,照在这软榻上,被褥压根没有凸起, 似乎连呼吸都没了,淡眉蹙起, 依旧在忍受病痛的折磨。
他心内愧疚不已,对如今这一切的状况,都内疚万分,他当时为何要犹豫?此时的所有懊悔自责,全都是为了那一瞬间的犹豫。
“娘。”周瑾握着母亲如枯树般的手,嗓音嘶哑,“儿子回来了,对不起,儿子回来的太晚了。”
裴宁面露不忍,她从未见周瑾如此,不管怎样冷心冷情的一个人, 面对父母总会伤心难过的。
她抬起手, 轻轻搭在周瑾的肩上,又用力捏了捏。
“别太伤心,娘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周瑾埋下头, 手搭在肩上,牢牢握住裴宁的那只手。
又过了好一会, 王妃才醒来, 大概是真的很疼, 面色发白,额头瞬间就全是汗。
周瑾跪坐在榻边,“娘,娘,您醒了。”
王妃的眼神散乱,半晌才看清周瑾,听到他叫娘,忍着疼还扯了扯嘴角。
“瑾儿,你回来了。”
裴宁帮她把枕头垫高,又小心翼翼端来一碗药,“娘,喝药吧。”
王妃笑着摇头,眼神慈爱,“阿宁,别再让我喝药了。”
裴宁手微微发抖,把头侧到了一边,果真把药递给了丫头,转过头的时候,面上含着笑意,只是眼里的泪光还是露出一丝心绪。
“好,娘,咱们不喝这东西了。”
周瑾却抢先接过了药,柔声道:“娘,喝吧,喝了病就会好的,娘……”
王妃神情柔柔的,但还是顺从的就着儿子的手,勉强喝了两口,手指微动,周瑾立刻就握住了。
“你们俩从前总喊我母妃,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听不到一声娘了呢。”
她眼珠子转了转,示意裴宁也过来。
裴宁与她相处日久,立刻转过另一边,夫妻俩一左一右的跪坐在榻边。
王妃很是欣慰:“夫妻一体,你如今回来了,断不能冷落了阿宁,知道吗?”
周瑾心中也是这般想的,便点了点头,“娘,我知道的。”
裴宁看了眼周瑾,面色平静,转头看着王妃,“娘,您别担心,我都懂。”
王妃的手轻轻摩挲了下,她满眼怜惜,“好孩子,自己过得好比什么都重要。”
她微微转头,看着周瑾,神色慢慢变的严肃。
“阿宁作为女子,这一番作为,算是巾帼英雄了,她对得起你,对得起镇南王府,瑾儿,你答应我,今后决不能亏待了阿宁,将来若是有造化,你身边任他什么红花绿柳,也决不能越过阿宁。”
周瑾看到王妃喘的厉害,喉咙跟风箱似的,沙哑又急促。
他不停点头,慌忙答应,“娘,您留些力气,好好喝药,我答应您,您说什么儿子都答应。”
裴宁侧过头悄悄擦了泪,又抬手在王妃胸前轻抚,帮她顺下这口气。
“娘,相公才回来,又是过年了,一家人好好吃顿饭才算是团聚,您别再说话了,咱们吃饭好吗?”
周珏抱着小鱼也来了上院,似乎知道屋子里的事儿,亲亲小鱼的脸,轻声道:“小鱼别怕,待会儿要叫祖母还有娘和爹爹知道吗?”
小鱼已经一岁多了,头上顶着个冲天小辫子,抱着哥哥的脖颈,懵懂点头,“嗯,凉凉……”
孩子的到来,让屋子里的气氛活络了许多,尤其是小鱼奶声奶气,又娇憨可爱的模样,让王妃都露了笑脸。
“祖,祖。”小鱼将自己手里的小布鱼递给王妃,“玩……”
王妃笑着摸她的小脑袋,“小鱼真乖。”
周瑾想抱抱女儿,可小鱼不认识他,连爹都不肯叫,瞧了他好半天,最后一扭身子就跑到裴宁怀里去了,不由有些失落,看到儿子在一边,便揽住他的肩。
“爹爹回来了,开心么?”
周珏用力点头,“嗯,爹爹胜仗凯旋,是儿子的骄傲,当然开心了。”
周瑾愣了一下,曾几何时,他也曾说过这句话。
他抿唇笑笑,学者父王的样子,拍拍周珏的肩,“好小子,待会儿咱们父子去院子里练练,让我瞧瞧,你最近进步了没。”
周珏脸上霎时露出一丝激动,整日故作高深的脸上,笑容都藏不住。
“好,任凭爹爹考教。”
裴宁看着父子两亲亲热热的说话,尤其是周珏嘴边的笑意就没消失过,心里也从之前的紧绷变的轻松。
一顿饭王妃都没吃几口就面露疲态,夫妻两等王妃入睡后,便出去了。
周瑾则是带着周珏在院子里习练,父子两正商量用什么武器。
裴宁抱着小鱼在一边看,小鱼正是对一切都好奇的时候,目不转睛的瞧着。
她见状便让奶娘来抱,如今年关到了,她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加上这次打仗,宁安暴露了许多后续的问题,她都要一一解决。
尤其是这次的危机,周瑾将敌军粮食夺下后,便入了王府的库,当初百姓奉献出来的,他们都要还回去,如此才算不辜负这心意。
不知过去多久,室内光线转换了好几个方位,才有人出声打扰,“休息会儿吧,该去吃些东西了。”
裴宁抬起头,见是赵嬷嬷来了。
赵嬷嬷慈眉善目,眼中欣慰,“您如今这模样,谁能想象的出来呢?”
裴宁笑着摇头,“嬷嬷,您看着我长大,还需要想象?”
赵嬷嬷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一丝自豪,“也是,当初那个小姑娘,如今丝毫不输男儿。”
裴宁这才注意到天色已暮,连忙起身:“娘可还好?世子和珏儿还有小鱼呢?”
“都在等您过去一起用饭呢。”赵嬷嬷帮她披好袖衫,“您也快去吧,我看世子这次,对您还挺不一样的。”
裴宁垂首淡笑,心中没有一丝涟漪,当然不一样了,她已然能与他并肩,不是他能随意忽视的了。
此时饭厅里,小鱼正呜呜哭着,小手小脚拼命挣扎,一直在喊娘。
周瑾满脸尴尬地抱着,女儿不像儿子,儿子冷就冷点,可女儿这么个小团子哭起来,真叫他不知所措。
“小鱼乖,我是爹爹呀。”
周珏十分心疼妹妹,在一边很想接手,可碍于爹爹,他也只能在边上哄妹妹。
“小鱼,这是爹爹,不要哭哦,哥哥待会儿带你去找铁锤姐姐玩儿好不好?”
小鱼听到铁锤姐姐,终于停了一下,可一看到周瑾的脸,嘴巴一瘪,又哇哇大哭起来。
裴宁在游廊上就听到了,心疼不已,一边跑一边一叠声地哄。
“小鱼,娘来了,娘来了,怎么哭了呀……”
周瑾刚想把女儿抱起来递给裴宁,可忽然大腿处一暖,他有些不敢置信,低头一看——
“哎哟,不好不好……”奶娘也看到了,慌乱不已,“小姐尿了……”
裴宁面上也有些惊诧,努力不去看周瑾的面色,怕他尴尬,不过她是当娘的,这种事儿也挺常见。
“没事没事,小鱼被不熟悉的人抱就会这样,也算是欢迎爹爹回家了对不对?”
她抱着女儿,手脚利索地扯下尿布,朝周瑾递了个眼神,“帮我把那块干净的递过来。”
周瑾愣愣地把新尿布递了过去。
裴宁又笑道:“你快去换身衣裳吧。”
周珏在一边认真解释,“爹爹,没事的,小鱼只要在你身上尿了,下次你抱就不会哭了,大家都是这样,顾叔叔也被尿过……”
一家人安安稳稳吃完饭,夫妻俩看着王妃喝完药睡下,才走出上院。
冬日天黑的早,不见一丝星子,还有薄薄的雾气。
裴宁想起刚才王妃喝药时满脸痛苦之色,有些犹豫的开口,“娘不是太想喝药,你别太逼着了,她为了等你回来,饮下不知多少稀奇古怪的药,真的不容易。”
周瑾闻言只是默默无言。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脚步很慢,他才慢慢开口,语调低沉,带着微微的颤。
“小时候我曾怨过她,可到了生死面前,我只想让她好好活着,我还没好好孝顺……”
裴宁听出他的哽咽,轻轻握住他的手,“别这样,娘看到你如今,其实很欣慰,她跟我说过,说你是她最骄傲的孩子。”
周瑾回握着她的手,一声不吭,但是脚步却快了。
裴宁沉默了一瞬,另一只手提着裙摆,努力跟上他的脚步。
“父王的离世,对娘打击很大,相公,娘这一辈子真的不容易,她愿意喝药,全因为是你亲手喂进去的。”
周瑾顿了顿,失落道:“我知道,就算是我自私吧。”
他转过身,和裴宁面对面,神情有些异样地难过。
“我在乎的人很少,他们都一个一个离我而去,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一声,这么些年,好像只有我一直活在从前,也只有我拼命想抓住那些从来都抓不住的东西……”
裴宁安安静静的跟着,听他慢慢的说着从不曾开口的心里话。
周瑾觉得她是个很好的聆听者,她温柔安静,内心强大,就像是至柔至刚的水,无论是什么,她都能接纳。
这么些年下来,他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信任她。
“……清清出嫁后,我总是在想,若是我走出那一步会如何,我总会陷在这种幻想中,如今来看,真是傻透了,他们每个人都看着以后,只有我时常还靠着从前的回忆过活……”
这时两人回了卧房,坐在窗前的藤椅上。
裴宁依旧在静静的听着,还起身给周瑾倒了一杯热茶,她始终得体温柔的在一边陪伴,眼神和缓,令人心安。
她今夜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从前冷峭如冰的周瑾,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会有所困,有所累,会不知前路几何,会觉得心有惶恐。
周瑾饮了一杯茶,面上第一次露出些许拘谨,“阿宁,听完这些,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笑?”
裴宁摇摇头,心情异样的平静,“怎会可笑呢?这不过是一个凡人本该有的模样。”
周瑾端着茶杯,垂着头细细琢磨,“凡人?”
裴宁坐在一边默默沉思。
今夜这场谈话的内容有些猝不及防,竟然还说到许清清,可能是这一系列的变故,让周瑾变了很多。
她本就聪慧,心中开始揣度周瑾的用意,宁安和玉京如今这情势,显然是到了极为重要的时候。
难道是怕后方着火么?毕竟周瑾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后方安稳,前线才能拼力战斗。
裴宁想到这儿,又觉自己想的太多。
她的怀疑也并不是空穴来风,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揣摩他的一举一动,也见识过他的冷淡疏离。
而他从前对她的怀疑也是方方面面的,她的一腔真情,全都付在他的猜忌上。
到如今,她其实并不太想谈这些,尤其是她不需要完全依附于他的时候。
周瑾抬起头苦笑,“可能你说的对,我从前,真的有些不近人情。”
裴宁略微笑笑,咬了咬牙,还是想自己坦白了讲,“我没有跟玉京联系过,我母亲的信,我都没回过,你可以放心的,宁安绝不会有事。”
毕竟她现在还多了个女儿,没必要在莫须有的事情上和周瑾弄得太僵,今夜他与自己谈心,想必是想动之以情,那她就主动告知吧,好叫他放心。
周瑾闻言浑身一僵,脑子里轰得有些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不是……”
他实在没想到,一番剖心之言,却被裴宁误以为是试探。
心内有些惆怅,又觉得无奈,这十多年的刻板印象,的确是他自找的。
但凡他当初少一些猜忌,今日也不会有这样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