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 此时的镇南王府,正一片寂静。
上院里一夜灯火通明,随着天色大亮, 所有人都屏声静气, 不敢开口说话。
赵嬷嬷年纪大熬不住, 去了里间休息。
顾明静握着剑,脸上全是眼泪,“呜呜呜……我要去找娘亲。”
周珏拉着她,“别冲动,我们帮不了什么,只会让大人担心, 娘说了,她一定会送消息回来的。”
顾青青抱着蛮蛮和小鱼, 在一边悄悄抹眼睛, 她轻声安慰哭泣的顾明睿,“别怕,姑姑在。”
顾明静一双杏眼里全是泪, 她拉着周珏的手:“我不怕, 我可以保护娘的, 腿哥哥,我们去接娘吧?”
周珏看着她,心里也是一样的担忧,又实在不忍看她满脸是泪的模样。
他转头看向顾青青, “青青姑姑, 我和明静出去看看, 您就留在这, 若是我祖母过来, 您帮我挡一挡,她身子不好,您别让她担心。”
顾青青连连摇头,“不行,现在外头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你们若是出事,我该怎么回话?”
周珏耐心道:“我们不会有事的,就出去看看。”
顾明静已经等不及,拉着周珏就冲了出去,她不过是睡一觉醒来,就天翻地覆,娘亲也不见了,爹爹也没回来。
两人牵着手往外跑,从前人来人往的王府此时格外孤寂,落叶枯黄,萧瑟凄凉。
才到二门,就看到一队人马在夹道走动,中间还抬了辇轿。
顾明静眼尖,一眼就瞧见裴宁,大喊起来,“裴婶婶,裴婶婶……”
隋愿歪倒在辇轿里,压根睁不开眼,忽然听到女儿的哭喊声,顿时来了精神。
“明静,明静。”她抬手挥了挥,眼泪汪汪的,“娘回来了。”
裴宁看着母女俩简直一个模样,情深不已的抱在一起流眼泪,不由欣慰地笑了,转头看到自己的儿子,满脸担忧,束手束脚的站在一边。
“珏儿,过来。”
她轻轻揽住周珏的肩,看他耳朵微红,不由笑道:“怎么了?长大了,就不想让娘亲抱了?”
周珏抿着嘴,轻轻摇头:“不是,叫人看到,会说我不通礼数。”
他是王府小世子,一举一动都要有规矩。
裴宁失笑,又觉心疼,大大方方将周珏抱住,孩子虽然大了,但依旧单薄,抱在怀里还是小小的。
“我看谁敢说,你看隋婶婶,不是一样抱着明静么?”
周珏闻言,不由羞涩地笑了,也抬手抱着裴宁,眼眶里闪着泪光。
回了上院后,又是好一阵啰嗦,大家几乎都是一夜未眠,眼底发青。
裴宁还有众多事需要安排,稍稍洗手净面,第一件事就是去王妃的卧房,告知好消息。
她看着榻上骨瘦如柴的王妃,心里很是难受,到如今,其实她们两更像是携手一起走的亲母女,往日的摩擦在今日的危机面前,压根不值一提。
“娘,您别担心,一切都好了,顾镇抚使带兵回来了……”
王妃闻言也松了口气,“好,太好了。”
她握着裴宁的手,看着她憔悴的面容,“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裴宁鼻子一酸,差点没忍住,“娘,我没事。”
王妃却了然地摇头,枯瘦的手轻拍裴宁的手背,眼神温和。
她苦笑道:“你跟我一模一样,什么事儿都放在心里,傻孩子,别太放在心上,最后苦的也只是自己。”
裴宁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烫的心口生疼。
王妃看着直叹气,很是心疼,可那是自己的亲儿子,她能如何?
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豁达些,千万别像我一样。”
许是久坐佛堂,她的语调都很是平和,“当年瑾儿的哥哥早夭,其间种种,让我一度觉得自己活不下去,直到瑾儿来了,我以为能平淡过日子,后来才知道是幻想,这一日,我早就料到了,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能亲眼看到。”
裴宁知道玉京和封地的矛盾,她也曾在其中痛苦挣扎,又想起周珏那几次出事,心里深有感触,不由紧紧握住王妃的手,“娘,你才是受苦了……”
王妃笑笑,“都过去了,人都走了,如今回头再看,真是一场空,不过是自我为难、自我消耗罢了。”
她眼神慈爱地看着裴宁,“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男人的事儿,让他们自己解决,不管如何,你还有珏儿和小鱼,保护好他们才是最重要的。”
裴宁第一次听到王妃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句句恳切,这是真心换来的结果。
她抬起头,笑中带泪:“娘说的是,我明白的。”
这厢还在私语,而隋愿这边就轻松多了。
珠玉已经准备好热水,服侍着隋愿泡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隋愿就抱着儿子女儿去休息了。
如今顾之恒回来了,她的心里彻底松懈下来,几乎是一沾枕头,瞌睡就来了。
偏偏顾明静还缠着她,一个劲地问个不停,“娘,爹爹真的回来了吗?”
隋愿有气无力地点头:“是的,很快你就能见到爹爹了。”
顾明静尖叫起来,“太好了,太好了,我好想爹爹。”
顾明睿也瞌睡得很,眼睛眨巴个不停,全是眼泪,“姐姐,快睡一会儿,睡醒爹爹就回来了。”
顾明静傻乐起来,没一会儿也困了,吧唧两下嘴巴,就彻底睡着了。
快要到冬天,宁安街头虽然也有枯叶,可比胥州定州那边好多了。
顾之恒耗费了很大的精力,将四门彻底握在了手中。
“西门损坏严重,一定要严防死守住,另外宁安的存粮有多少,要统计清楚,若是世子短时间来不了,咱们得带着百姓活下去,还有,这两天城内严查,以防敌军混进来。”
他心中其实有些忐忑,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两方也已经快要决定胜负了,世子会选择去哪?若是直接北上,宁安这边吸引了足够的火力。
日暮斜阳,天光好似都变得暖了,他终于到了家门口,心中暂时一阵轻松。
“爹爹,爹爹……”远远就听到一阵呼唤,一听就知道是顾明静,“爹爹,你回来啦?”
顾之恒一转头,看到胡同口一辆马车慢慢驶来,车窗上顾明静的头伸了出来,乌发被编成小辫子,正随风飞舞,小姑娘在不停招手,笑声似银铃。
他笑着下了马,等在家门口,不管何时,只要下了战场回到这里,再看到隋愿,他都觉得很放松。
隋愿钻出车厢,俏生生笑盈盈的,“我还以为你处理事情要很久呢,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顾之恒习以为常的伸手将她抱了下来,脸色不算太好,“世子妃做得很好,省了我很多麻烦,暂时没有什么大事,就干脆早些回来了。”
顾明静急死了,等了半天也不见爹爹把娘亲放下来。
“爹爹,爹爹,抱我……”她不停伸手,“你抱我呀。”
顾之恒笑着将隋愿放下,又把一双儿女抱了起来。
顾明静摸着爹爹乱糟糟的头发,还有长长的胡子,细闻之下还很臭,不由赶紧扒拉着要下去。
顾明睿就很直接了,捂着鼻子,眉头紧皱,“爹爹没洗澡好臭。”
顾之恒的脸顿时一僵,看他们两非要下去,就故意在他们脸上亲了好几下,还特意脸贴脸的蹭。
顾明静跟顾明睿嫌弃地擦脸,笑着跑远了。
隋愿在一边笑得花枝乱颤,她重新休息好后,脸色十分红润,更增俏丽。
“你还笑。”顾之恒一把揽过她的肩,故作生气,“你不会也嫌弃我吧?”
隋愿一双灵动的杏眼眨呀眨,点了点头,嘴上却道:“不嫌弃。”
顾之恒也没犹豫,一把将她扛了起来,“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看我待会儿怎么罚你。”
两人一路笑闹着进了小院,珠玉十分有眼色,将丫头们全都屏退了。
屋中两人才进去,就忍不住黏到了一起,没一会儿,隋愿身上的衣裳已经松垮,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仰着头被顾之恒揽在怀里,被他占了不少便宜。
好在她还有理智,眼中很快恢复清明。
隋愿坐在顾之恒腿上,笑着推他,“好啦,我不嫌弃你,你自己也该嫌弃自己,都臭啦,快去洗洗吧。”
顾之恒战场上那些无法纡解的暴戾和煞气,还有憋闷的杀意,在她笑闹间,慢慢得以舒展。
他只觉浑身酸软,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一把抱起,看着她水眸潋滟,哑声道:“好,你来帮我。”
隋愿没有反对,她帮着顾之恒脱下外裳,看着那些伤,心绪很快落了下来。
铠甲早就卸了,一身破破烂烂的灰色中衣,压根不是脏,是被血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了。
她才一拉扯,顾之恒就拧着眉倒吸一口冷气。
隋愿连忙转过去看,才看到背后肋下的部位,伤处竟然和衣裳长到了一起,也不知到底伤了多久。
“这,这怎么办?”她鼻子立刻就酸了,连忙站起身,匆匆道:“很疼吧?我,我去叫大夫过来。”
顾之恒一把攥住她的手,微微笑了笑:“如今城中大夫吃紧,受伤的将士太多,别麻烦了,这只是小伤,我没事……”
他咬牙微微用力,硬生生将衣裳给扯了下来,明明往日在战场上做惯了的,可到了隋愿面前,他感觉到疼了。
又安慰隋愿,“现在天气凉了,不会有事的,刀剑无眼,上战场嘛,身上总会有伤……”
隋愿眼泪吧嗒吧嗒的落了下来,知道他一贯这样,也不多说话,拿着药箱要给他涂药。
顾之恒抬手拦住了,好生解释,“我得先洗洗,不然还要臭好久,也白糟蹋这些药了,阿愿,这只是小伤,别哭了。”
他心里其实熨帖极了,还记得当初,隋愿不知道有多嫌弃他,便是夜里流汗,她都要噘着嘴说一声臭男人。
隋愿吸了吸鼻子,用手探水温,“那你快进去,我来帮你洗发,要快些,洗好了立刻涂药……”
她说着说着就啰嗦了起来,“你受伤了也不吭声,刚才还抱两个孩子。”
忍不住戳他的额头,哽咽道:“你怎么就不知道心疼心疼自己?你这个傻子……”
顾之恒被打被骂,心里反倒越发得劲儿,笑盈盈的听着,还不时附和两句,生怕隋愿不过瘾。
隋愿拿来皂角,帮他搓洗头发,太久没洗,都打结了,她梳了好半天。
“你回来了,世子怎么没回来?”
顾之恒将如今的形势略略说了些,疲惫的捏眉心,“定州远一些,要过来也要些时间,别着急,不会有事的。”
隋愿看他面上倦色很浓,心疼地帮他捏捏肩膀,压根捏不动,跟石头一样。
“那你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不会是才下战场就赶回来了吧?”
顾之恒嗓音嘶哑,舒服的眼睛已经眯了起来,“嗯,这一路上,就没怎么合过眼,马都没怎么下过,还好及时回来了……”
隋愿没再说话,含着眼泪帮他擦干身体,这时候他已经昏昏欲睡,只有一丝神志。
她拼力扶着他上榻,才到榻上,还没挨到枕头,他就已经睡着了。
窗外余晖只剩最后一缕了,柔柔的从窗中折过来,她眼里含着眼泪,拿过药膏给他涂药,脑中又想起那句诗。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隋愿一边涂一边哽咽:“你这个臭男人,这是做什么呀,呜呜……”
上辈子她听人说过,战场上的将士,往往伤势太多的,连寿数都会短些。
她看着顾之恒浑身都是伤痕,抹了把眼泪,心里是真的有些后悔。
第二日一早,天边泛起鱼肚白。
顾之恒醒来,依旧有些神思倦怠,感觉到身边有人,他脑中一凛,吓得立刻清醒。
侧过头一看,原来是隋愿,不禁苦笑一声,这是在战场呆的太久,一时竟然忘记了。
他抬手将隋愿搂了过来,怀中依旧是熟悉的香气,轻轻亲一下她红润的脸颊,慢慢又睡着了。
隋愿醒来时已旭日东升,她转头看向顾之恒,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不由笑了。
她慵懒的翻身,钻进顾之恒怀里,“你怎么没起?”
顾之恒捏捏她的鼻子,“你一直拉着我,不许我走。”
隋愿感觉到他胸膛震动,定是在笑,破天荒地没有反驳。
她搂着顾之恒的脖颈,闷声道:“你不许走,顾之恒,你要陪我,陪我很久很久。”
“阿愿。”顾之恒亲亲她的脸,又慢慢移到她饱满的唇,柔声道:“好,我陪你,陪你白首同归,永不分离。”
两人一直到日上三竿才出房门,好在并没有人笑话他们。
顾之恒换了药后,便迎了军中之人议事,他要忙的事还有很多。
又下了一场秋雨,天气越发凉。
裴宁知道夫妻团聚不容易,便也一直没有去打扰隋愿,只是送了个口信,说周珏马上生辰,希望她到时候过去吃顿饭,不要让孩子难过。
十月初十这天,到底还是没有办成生辰宴。
城外的敌军再次发动了攻击,城内的日子也不好过,顾之恒这几日一直都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他匆忙领着将士们回来,每人身上带的,不过只有半月的干粮,压根就顶不住,四万将士的口粮,可不是一点点。
好在百姓都知道现在危机,又有裴宁出面从中涡旋,好歹又凑够了几日米粮。
这种事敌军也清楚,尤其是来了几位德高望重经验丰富的将领,一目了然。
顾之恒知道,如今真的是愁城坐困了,他能带兵冲杀出去,可城中百姓怎么办?
艰难熬过三天,城外再次有了动静。
镇南王世子周瑾,终于领兵回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