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有些暗淡, 落下的雨丝带起了阵阵水雾,好在天气冷,又掌了灯, 看得倒也清楚。
顾明静这才抑制不住翘起的嘴角, 眼睛晶晶亮,无比兴奋。
“娘,我没事, 我一下子就把他抓住了, 婆婆也看到了……”
隋愿顺着她的手看过去, 果然看到游廊一角跪了个人, 隔着烟雨蒙蒙都能看到正瑟瑟发抖。
了解事情原委后, 隋愿看着面前不断求饶的流民, 心里很不是滋味,原来是从隔壁狗洞里钻进来的。
“送到东西卫,让官府处置吧。”
她看到那个瘦骨嶙峋的人腿上流了血,有些不忍, 说到底,并不是他们的错, 是世道如此,或许将来会更难熬。
“帮他把伤处理一下再送去,另外给他一些吃的, 对了,那个狗洞赶紧封上。”
珠玉点头:“昨晚上小姐就让封上了, 幸亏小姐胆子大。”
隋愿牵着两个孩子, 头疼得很, “我要去休息, 你找个小子去王府, 跟世子妃禀一声,宁安这几天不太平,这几天千万别让有心人浑水摸鱼,另外请她遣几个亲卫过来帮帮忙,护院轮值,你来安排好。”
珠玉看着隋愿满是红血丝的眼睛,连忙应声。
隋愿抱着顾明静,一颗心终于是落到实处,可躺到榻上后,又有些睡不着了。
流民果然越发多了,总有从缝隙里钻进来的,并且已经开始生事。
上辈子的裴宁可没有这种影响力,还能吸引人过来,那时候流民虽然也涌了些,但数量没有这么多,都被拦在了城外。
这辈子她变了,连带着裴宁也变了,加上义馆出现,如今竟然小小的影响了时局,这可怎么好?
如今周瑾已经跟玉京闹翻,这处理好了,自然是稳定民心的大功一件,处理出了差错,那就是骂名不断。
“娘。”顾明静察觉到娘亲的疲累,可她心中的激动难以平复,看到弟弟睡着了,便轻声道:“姑姑生下妹妹了吗?”
隋愿抱着女儿亲了亲,她觉得自己很幸运,这个宝贝女儿,总是给她不一样的惊喜。
“嗯,是个很漂亮的妹妹呢。”隋愿紧紧抱着顾明静,亲亲她的小脸蛋,“明静怕不怕?对不起,娘不在你身边……”
顾明静连忙摇头,“娘,我不怕,爹爹说了,我现在很厉害的。”
她说着就张开手把隋愿抱的紧紧的,把头贴在娘的心口,娇声娇气的,“而且我可以保护弟弟,还可以保护娘呢。”
隋愿心里就好像被灌了一罐子醋,又塞了一口蜜糖,酸酸涩涩的,冲得鼻子都发堵。
“嗯,明静最厉害了,可以保护娘跟弟弟了。”她抱着明静,察觉到女儿真的长大了好多,“娘好久没抱你了,明静,你生娘的气吗?”
顾明静毛茸茸的小脑袋摇了摇,还能看到她头顶的旋儿,一仰头,就是灿烂的笑,杏眼里全是依赖。
“不生气,娘,我好爱你哦!”
隋愿的眼泪登时就冲出了眼眶,她只能把明静搂紧点,再搂紧点。
一觉醒来后,已经过了正午,正打算起来梳洗,珠玉就过来说赵嬷嬷登门了。
隋愿赶紧收拾好,看着外头雨已经停了,但是天还阴着,檐下滴滴答答的水声不停。
她一出门就看到满脸担忧的赵嬷嬷,“嬷嬷,您怎么来了?”
赵嬷嬷握着她的手,眼中都泛了泪花,“小姐跟小公子没事吧?昨晚上城里不少人家都进了流民,世子妃今早跟我说,泗水胡同也进了,把我吓坏了……”
隋愿心里很感动,嬷嬷是真的疼爱明静,赶紧点头:“都好着呢,昨晚上还是明静抓住那人的,哎,青青昨晚生了,我还不在……”
赵嬷嬷听完就笑了,满脸的褶子,“我就知道明静不孬。”
她又道:“世子妃遣了四个亲卫过来,她让我叮嘱你,最近城中可能有些乱,千万别乱跑。”
隋愿回房后,看着两个依旧熟睡的孩子,满心柔软。
上辈子她做母亲不合格,明睿对她压根就没有什么感情,这辈子,她一定会保护好他们的。
这个年注定过得不太平,好在宁安城一向清明,东西两卫本就有巡查之职,管控起来不算太难。
只是流民一直在慢慢增加,城外的粥棚也越来越多,这压根就是治标不治本,甚至还有隐患。
当周瑾到了定州的消息传来时,百姓们已经开始有怨言了。
普通人一生过得不容易,他们只想要安定,吃饱穿暖,有个好日子就行,高门世家的动乱,牵连到他们,稍一挑拨,就容易动乱。
虽说今上得位不正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可毕竟人家做了几十年太子,怎么也比周瑾要合理合规,挑起争端,让百姓流离失所,这不都是周瑾做出来的么?
定州正好下雪,皑皑白雪掩盖了战争的痕迹,却掩盖不了百姓的困苦穷竭。
顾之恒在马上听着百姓议论纷纷,心中一时黯然,明明从前还是凯旋的英雄,如今,已经成了敌人、反贼。
纵然周瑾三令五申,军中之人进城,不许无故损一人一物,可老百姓也不买账了,更有群情激奋的,直接跳出来辱骂。
周瑾自然也知道,他从不迟疑,自然是怎么快怎么来。
他将王韬召过来,问道:“顾之恒回来了,庭山那边都处理好了么?”
王韬苦笑起来,“处理好了,该处理的,也都处理了。”
他又道:“世子,顾之恒那人就这样,宅心仁厚,胸怀坦荡,偶尔确实不太理解,但又情有可原。”
王韬说着,又叹了口气,“有时候看着他,我都会羞愧,如今这个情况,他依旧能保留一丝善意,不像我,现在吩咐斩杀百姓的时候,都心无波澜。”
他也想缓一缓,可时间不等人,形势不等人,只能杀,不停的杀,心也越来越冷硬,连带着整个人都会陷入一种奇怪的情绪里。
但只要顾之恒回来,他的心就慢慢定下来了,就好像那一层被揭开的遮羞布,重新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有时候会想,为什么会有顾之恒这样矛盾却又纯粹的人,该打该杀,从无犹豫,却又满怀怜悯。
周瑾将肩甲卸下,“行了,知道你在为他说话,我要是真的对他不信任了,这次也不会让他去了。”
王韬松了口气,连忙笑着恭维,“世子英明。”
周瑾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笑容慢慢消散。
这场争斗并不容易,父王留下的三位指挥使,每一位,都有女儿嫁去玉京,也有儿时的玩伴娶了玉京世家女,其间关系,错综复杂。
纵使玉京不会愚蠢到拿这些姻亲来做文章,可他还是不敢太过相信,他只能倚重顾之恒。
况且顾之恒战必胜,行必果,他们一同走了这么些年,值得他放手一搏。
窗外大雪纷纷,天地一片白。
而宁安就不一样了,才出正月,因为战争的影响,已经没什么过年的味道。
隋愿也不再出府了,每天都很认真的陪着两个孩子,读书习字,甚至陪着顾明静练剑,每每她都被折腾的龇牙咧嘴。
顾明静偶尔还是会问,“娘,爹爹什么时候才会把坏人打完?”
顾明睿听先生讲过时政,也囫囵学了几句,“姐姐,坏人是打不完的,最苦的,就是老百姓,娘说城外有很多流民,就跟那天你抓到的人一样,他们连饭都吃不饱。”
顾明静就托着下巴,鼓着腮帮子道:“哎,真希望他们能吃饱饭。”
隋愿摸摸两个孩子的头,很是欣慰,心里也在计算着该怎么把粮食送给周瑾,从前光想着屯,都没想过该怎么交出去。
正当她犹犹豫豫的时候,顾明睿生辰过后不久,玉京竟然来信了。
这个时候来信,竟然还能平安送过来,实在稀奇,想必是玉京那边放行了的。
隋愿上辈子就看过,早已经知道信里的内容,上辈子顾之恒跟着周瑾造反,隋国公爷,也就是她的亲大伯,给她递了封信,义正辞严的说要将她逐出隋家。
她上辈子真是气的半死,对顾之恒更是诸多埋怨,打断骨头连着筋,若不是顾之恒后来出面保住隋家,她都不想搭理他。
珠玉捏着信,“夫人,您看么?”
隋愿摆摆手,满脸不耐烦:“不看不看,看了也是堵心。”
她随意的瞟了一眼,却一眼就看到亲爹隋卞的字迹,心头猛地一跳,上辈子亲爹是早早去世,这辈子这封信,不会是隋卞写的吧?
“哎,珠玉,你拿过来。”隋愿招手,“我看看。”
珠玉满脸不解地递了过去,见夫人拆开信,脸色很快变得铁青,用力咬着唇,胸口起伏不定。
好半晌似是忍不住了,就见夫人一拍桌子,气急败坏地模样:“爹,你怎么可以这样。”
隋愿的猜想没有错,信居然真的是亲爹写的,用词还十分狠毒,‘逆女’“不劝诫夫君”‘大逆不道’‘断绝关系’。
她委屈地猛拍桌子,满脸憋得通红,“怎么能是他写呢?怎么就成了他来写这信呢?”
隋愿捶足顿胸,还不如不看呢,这一看,真是比上辈子还要心堵。
她气了一会儿,又很快平复过来,垂头丧气的安慰自己。
“罢了,大哥上辈子就跟我解释过,大伯是被人逼着写了那封信,想必现在也一样,爹爹肯定不是真心实意的要写给我,哎。”
隋愿唉声叹气,心里不痛快。
到了三月,宁安繁花盛开,却再无从前的热闹,很快消息就传开了,周瑾已经彻底夺下定州。
不过,还有一个坏消息,定州的粮食,又被烧了一半,这对需要及时补给的军队来说,又是一个致命点。
消息是朝廷放出来的,这些粮食都是大周子民所种,宁愿烧了,也绝不供养他们这些人,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骂名,反贼之言不绝于耳。
大概朝廷也在赌,他们躺了那么些年,知道自己确实打不过,但是拿捏住粮食,照样可以拿捏周瑾,兵家胜败,其中一环便足以决定。
此时定州城内,一处官家宅院中。
赵智跪在地上,满脸愧疚,“属下本想早些过去,可还是迟了。”
周瑾面色铁青,但也知道于事无补,“起来吧,不怪你。”
王韬也是满脸凝重,“世子,如今才刚刚开春,压根等不及粮食成熟。”
周瑾捏了捏眉心,“最近的一处粮仓在哪?可有夺下的可能?”
顾之恒最清楚,连忙道:“最近的粮仓在胥州,那里已经被朝廷兵马包围了,大概等我们攻下,也是被一把火烧掉。”
周瑾重重吁了口气,心头烦闷。
这就是他的不足之处,即便将士勇猛无比,但还是少了底蕴,玉京有不少粮食支撑,南边三州无法与之抗衡,便是这样耗,也能耗死他们。
“都下去吧,让我好好想想。”
顾之恒拉着跪在地上的赵智,一同出去了。
周瑾又吩咐了一句,“让几位指挥使过来议事。”
几位指挥使很快就过来,周瑾见其中一位迟迟不到,便拧起了眉。
另外一位指挥使很快就注意到了,连忙拱手,“世子勿怪,老许家的女儿病逝了,方才差点晕倒,不是故意来迟。”
周瑾蓦然间心口一颤,猛地一缩,“许指挥使家有三个女儿,不知是哪一个?”
那人叹了口气,“是那个病弱的二女儿清清,与世子同岁,幼时还一同玩耍过呢,玉京这个时候刻意将消息送出来,实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