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祝星澜坦然中带着的忧伤,江浥尘说得轻轻松松,还带着一丝戏谑。
祝星澜感觉很茫然:“今天早上院子里的,不是你的爸爸吗?”
“他不配。”语气里饱含愠怒,是少年对父亲失职的不满与怨恨。
屋外突然响起了雨落声,一滴雨落在地上,成千上万的雨滴跟随而至,浇灭了一地的虫鸣,也浇在祝星澜的心头。
她没追问下去,却能感觉到,江浥尘肯定经历过很多事,很多与常人不同的事。也许有一天,他会愿意敞开心扉告诉自己。
“不说了。睡吧,晚安。”他的语气恢复了正常,和外面的小雨一样清清淡淡,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晚安。”祝星澜顿了顿,“好梦。”
希望你做个好梦,别被过去的事叨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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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的嬉笑声唤醒了祝星澜。她睡眼惺忪地坐起身,见江浥尘还在睡觉,便轻手轻脚下了床,走到窗边,瞧见外面天光彻亮,昨晚的雨只下了一阵,还未能在地上积起水洼。
她伸了伸懒腰,小心翼翼地从江浥尘身边走过去。
等江浥尘醒后,两人一起围在石桌前吃早餐。
风轻云淡,江浥尘这才仔仔细细打量了一边祝星澜家的小庭院,打理得干净整洁又漂亮。杏树枝繁叶茂,刚好提供一方阴凉。沿着墙角栽种了一排鲜花,花儿们正开得明媚烂漫。围墙上布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正是生机勃勃之时。
目光由远及近,落在祝星澜身上。她今天的打扮很日常,扎了个清爽的马尾,却也难掩小家碧玉的气质。树影婆娑,阳光如同碎金在她身上跃动生姿,恬淡美好。
感觉到了江浥尘的目光,祝星澜略抬眼,他立刻把头埋进了碗里。
表面波澜不惊,实际似风吹过。
她放下了粥碗,走到靠在墙角的老式自行车前,将后座擦干净,然后推着车往外走。这里距离镇中心还有一段距离,骑车过去更方便。
江浥尘三口吃完一个馒头,连忙上前搭把手,将自行车抬过门槛。
祝星澜拍了拍座椅,轻声说:“我来骑,你坐后边。”
哪有女生载男生的道理。江浥尘步伐潇洒地走到车前,拿过她手中的车把手,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我来骑,你坐后边。”
祝星澜歪着头,眨了眨眼睛:“你确定?这个老式自行车可不好骑。”
“确定确定。要不我骑一段给你看看?”江浥尘急吼吼地跨上车,山地自行车已经被他和周澄野玩溜了,这玩意儿有什么难度?
然而现实很快打脸。
祝星澜家的这辆自行车是二八杠自行车,车体十分笨重。看见原地跨上车的方式,她就知道,江浥尘要出岔子。
果不其然,他用尽全力才踩下踏板,然而因为车龙头太重,他又控制不好,自行车虽然动了起来,却是摇摇晃晃,像条走s形的蛇。
前面就是一条下坡路,祝星澜担心他会摔着,小跑起来去追他,喊道:“江浥尘!快停下来!”
骑马容易下马难。
江浥尘一头撞在围墙上才停下来,车龙头抵在他盆骨上,疼得他嗷的一声。
祝星澜追上了他:“你没事吧?”
“没事。”江浥尘捂着盆骨位置,感觉在她面前又丢脸丢大了,“这破自行车怎么这么难骑。”
祝星澜噗嗤地乐出了声,背着手像是训诫学生的班主任,仰起下巴,些许得意:“我就说吧,我来骑车,你坐后面。”
“你来你来。”他像个有脾气的小孩子,再次一脚跨上车,坐在后座上,“我看你怎么骑!”
祝星澜握稳了车把手,左脚先蹬了两步,让自行车滑行起来,然后再从横杠上跨过右脚,骑了上去。
自行车跑得很稳。
江浥尘满脸不可置信,探出脑袋说:“厉害,这种骑车方式,我只在电视剧里面看过诶。”
“怎么样?我骑得稳吧?”迎着初升的太阳,祝星澜笑得一脸开怀。
“太稳了!”
来到下坡路,只是轻轻一蹬,自行车便溜得顺畅,在小路上肆意滑行,路过草木繁茂,辗过树林阴翳,夏蝉为他们奏曲,清风为他们朗逸,枝叶翩然,万物缱绻。
心中升起许久未有的畅快感,竟能让往日的阴郁暂时烟消云散。
江浥尘的脸上粲然如光,闭眼微微向后仰,张开了双臂,风鼓起了他外面的白色衬衣,如同一只即将起飞的鸟,舒展惬意。
祝星澜回头看了一眼,笑意融融,泛至好看的眉梢。
约摸骑了十多分钟,自行车驶入了镇中心。这里比祝星澜住的那一片热闹多了,正值赶集的时间,道路两边占满了摆摊的小贩,鸡鸭鱼鹅和各类蔬菜,应有尽有,市井烟火气息十足。
祝星澜在人群里穿梭,在镇上唯一一家百货商场前停下。
江浥尘跨步下车,走到商场门口抬起头,正上方的烫金大字已经失去了光泽,在风吹日晒下,泛黑的印记像是未干的墨迹,在大字下方拖出长长的尾痕。
进了商场,冷气开得很足。门口的大妈看着长得俊秀的江浥尘,热情迎上去,嗓门极大,又尖又亮,说:“帅哥,相亲吗?我这里有很多优质单身姑娘哩。”
江浥尘目瞪口呆,被热情的大妈惊讶得拔不动腿似的。见状,大妈将红底金字的小卡片递上去,满心期待地看着他。
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自己才刚成年啊。
幸好祝星澜出言帮他拒绝,然后推着他的后背朝里面的超市走去,边走边笑,打趣说:“还不走,你真要去相亲啊?”
一抹薄红爬上他的脸颊,眉目间浮现出几分羞涩,他辩驳道:“才不是!我刚才只是在想怎么拒绝她!”
扭头一看,大妈还不死心地跟在后面。江浥尘反手拉住祝星澜的手腕,在各个柜台的过道间快步前行。
丫的,阴魂不散,找他干嘛,找周澄野去啊,他才需要呢。
“超市在那边!”祝星澜指着右前方,提醒快得像头牛一样的他。
到了超市门口,江浥尘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幸好甩掉了。转头看看店名
——好多多超市。
他瞬间想起,高中的时候在小卖部里顺手买了一盒饼干,出来了才发现,饼干名叫粤利粤。
这种小镇的超市和城里的沃尔玛、好又多有着天差地别的差距,但好在东西种类还齐全。两个人推着推车,在货架间穿梭,需要的东西一股脑放进车里。
来到床上用品区挑选三件套,图案五花八门颜色斑斓,却样样不离花开富贵。江浥尘像是地鼠刨坑一样,半截身子埋进去促销台里,想要挑一个正常的图案。
祝星澜拿起一套大红大紫的花开富贵:“我觉得这花开富贵还挺好看的啊,你看看。”
“好看个毛线!”江浥尘没抬头,上半身还埋在里面,怨声载道,“这都是些什么中老年人审美啊!”
又翻找了好一会儿,他才翻了一套蓝色条纹的三件套,仿佛看见了救星一般,拿起了抱在怀里,死死不撒手。
站起来的时候,只听见撕拉一声。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江浥尘的白衬衣。衣服被钩在了架子上,一起身就被撕破了口。
江浥尘气得一拍货架,货架咯吱作响,像是在笑话他。
提着一袋东西从商场出来,幸好没碰见刚才的大妈。
祝星澜又骑着车,带他去缴纳水电气费用,顺便让电力公司安排人去给他修缮电线和管道。
自行车在营业厅门口停下,祝星澜让他去缴,自己在门口等他。
江浥尘大步流星地走进去。
祝星澜坐在车上,望着路上来来回回的人流发呆。一个坐在自行车后面的小女孩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小女孩扎着俏皮的羊角辫,小脸粉扑扑的,煞是可爱,手中拿着一支口红糖,正吃得起劲。发现有一个漂亮的大姐姐正看着自己,很骄傲地挥了挥口红糖。
她情不自禁地抿嘴轻笑,像一片羽毛轻飘飘。
江浥尘办妥后就走了出来,来到她身旁:“看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她没答,而是问:“你吃过口红糖吗?”
“口红糖?那是什么东西啊?”
“就是一种外观和口红一样的糖果。”她眉梢带笑,“很甜!”
江浥尘若有所思:“你在这儿等一下啊。”说着,拔腿跑起来。
带起一阵风,吹得祝星澜心痒痒的。
不知道他去干什么,她踮起脚尖,目不转睛地看着。人来人往,他穿梭的身影像一条鱼消失在大海里,很快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祝星澜感觉背后有人,一转头,便对上江浥尘含笑的双眼。
骄阳落在他们身上,仿佛在画中,一切都是灿烂清晰。
“你说的是这个吗?”江浥尘摊开了手,两管口红糖静静躺在掌中,泛起甜腻的光泽,“这玩意儿我以前还没见过呢。”
祝星澜怔在原地,感觉他像变戏法似的。
见她没反应,江浥尘索性拆开了包装纸,学着他堂姐们补妆的模样,将口红糖全部拧出来,递给她。
祝星澜这才回过神来,接过糖果,眼底笑意嫣然:“谢谢。”
轻轻舔舐一口,很甜,一直蔓延到心底。
“这糖还挺便宜,五元一根。”江浥尘拆开剩下的一根口红糖。
祝星澜双手拿着口红糖,宝贝似的,每一口都要细细品尝。
算上这一次,她是第二次吃这个糖。这种糖果在小孩子间名声很大,特别是小女孩们。
但凡看过电视剧,都会被太太小姐们优雅地涂抹口红的模样吸引。爱美是女孩子们的天性。真正的涂脂抹粉对小孩子们来说又太过遥远,而口红糖刚好能满足她们的幻想。谁要是能有一支口红糖,那她必然会成为大家追捧的对象。
祝星澜记得,二年级时,她的同桌从包里掏出一管口红糖,还带着一面小镜子,有模有样地擦着口红,抿了抿小嘴。糖渍在她嘴边,晶莹剔透。
同桌从祝星澜羡慕目光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大方地捧起她的小脸,也给她涂了一层。
这种工业糖精的甜腻味道让祝星澜记了很久,年幼的她将口红糖视作某种很神圣的东西,以及批判一家商店好坏的标准。以至于每次和外婆去商店,她都会留意货架上是否有五彩斑斓的口红糖,还会驻足观赏许久。
三元一根,她却始终没有开口向外婆要。因为在那时,苏绣并不是家里收入的主要来源,花钱专门定制苏绣的人是少数,逢年过节能遇见一次都算是运气好的了。收入主要来源于外婆缝补衣服和卖小件绣品。
那时,外婆要帮十个人缝补好衣服,才挣得到三元。
所以年幼的她学会了压抑这些欲望。虽然口红糖很神圣,但是对她来说,尝过一次,就已经满足了。
回忆充满了天真烂漫,却也带着艰辛与苦涩。
还好,现在的生活比以前好多了。
“哕。”江浥尘只尝了一口, “这工业糖精味道太重了,跟吃塑料一样。”
神圣的口红糖惨遭嫌弃。
祝星澜将糖拧进回去,盖上盖子:“可是我觉得挺好吃的。”
江浥尘吐吐舌头,上面已经被染红了。他摇摇头,将糖放进口袋。
正准备骑车往回走。
这时,街对面传来几声戏谑的笑声,很刺耳。
“那不是祝星澜吗?哟,交男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