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穆安和宁贵妃面面相觑,都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目光齐齐转向楚霄,却见他指着几个字再次念了出来:“柳……柳树,花……母妃母妃,那里就有花!是漂亮的小冯花!”
宁贵妃看着被指向的“花”姓,倒是很罕见的一个姓氏,却被他从诸多文字中认了出来。她心中不明来由地涌上一种很奇异的感觉,眼前这个孩子虽是自己的骨肉,但有那么一刹那,聪明得让人感到陌生,怔了一瞬,她回道:“母妃看到了,是木槿。”
楚霄隔着敞开的窗户远眺出去,定定看了很久,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词,他摇摇头:“是洛神!”
刹那间,楚穆安和宁贵妃都以为自己听错了,没忍住又问了一句:“霄儿你说什么?”
楚霄从楚穆安怀里使劲挣脱开来,扒开门缝就要出去,两人跟在他身后护着,看着他径直跑到那片花丛前蹲了下来:“母妃,父汪,你们看,小冯花!”
楚穆安凝神打量一阵,有了自己的判断:“宁儿,这的确是洛神花,红色的木槿和洛神花有几分相似,不仔细辨认容易混淆。”
宁贵妃心头疑惑更甚:“臣妾并没有教他如何辨认花朵,何况方才皇上听到了,臣妾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花。”
楚穆安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安抚似的拍了一拍:“爱妃最近怎么总是战战兢兢?你记住,霄儿的聪慧过人朕早已知晓,无需担忧朕会动摇。”
宁贵妃垂下眼睫,唇角动了一动,说出一句:“皇上信任臣妾就好。”
楚穆安目光深沉地看了她片刻,心中更加笃定。
身处后宫之人或许被深潭缭乱裹挟,为诸多邀功的谎言欺骗,辨明不了是非,可他笃定自己除宁贵妃外,并未被莺莺燕燕所扰,视角相对旁观中立。
后宫无人能像宁贵妃这般对名利位置真的不感兴趣,她素来谨慎,若是提前教导楚霄,再让他在自己面前无意间露出“聪慧”,旁的嫔妃或许能做得出,可若是宁贵妃所做,他自然是不信的。
况且,他并非看不出真聪明和装聪明的区别。
此前楚荣还特意在自己面前展现了高超的马上功夫,可所谓第一次成功马背倒挂的动作,瞬间被楚穆安看出端倪,这是训练多次才有的结果——尽管对于楚荣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做出来仍然十分难得,可皇后这般刻意夸大的谎言,仍然叫他感到隐隐不适。
眼前的楚霄就不同了,宁贵妃从不标榜他的独特之处,见到他的出挑之处甚至心中产生隐忧,提醒楚穆安太子只是普通人,不愿霄儿被抬得太高。
楚穆安却不同于宁贵妃,每每见到楚霄如此聪明伶俐,总忍不住向众人宣告,像一个喜爱炫耀孩子的普通父亲。
只是兴奋片刻,他便会冷下来,出于对宁馨和楚霄的保护,只能暂时敛了这些心思。
收回思绪,眼前的楚霄实在令人心生欢喜,他生得一副好容貌。
不可否认,最初的楚霄还干巴巴像个泥猴。随着年龄渐长,五官长开些后,他便有了莹白如雪的秀致面容,碧濛濛的大眼睛,眉眼间已经有了俊朗模样,想来成年后必定是位颜值出众的男子。
现在他正钻进花丛中,时不时低头观察花茎下方的野草和泥土,再抬起头来时,袖子上已经蹭上一枚散落的花瓣,一只宝蓝色的蝴蝶飞落其上,随即朝楚霄的脑瓜顶飞去。
楚霄就这么静静地顶着这只蝴蝶,生怕吓跑了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两只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向上看。
那模样可爱极了,楚穆安忍不住伸手轻掐了一把他脸蛋,被楚霄抽出手来打了下去。
楚穆安抚掌哈哈笑了两声,转身对宁贵妃道:“霄儿似乎很招小动物喜欢。”
顿了一瞬,他忽然想到什么,问:“那日皇后被蜜蜂蛰肿了脸,会不会也和霄儿有关?”
宁贵妃心中大震,琢磨着楚穆安的表情,努力撇清楚霄的嫌疑:“霄儿只是招各种小虫,但还没到可以引蜜蜂袭击人的程度,臣妾想,那蜜蜂蜇人恐怕只是偶然,它们只来一阵便走了,后来臣妾宫中也没再见到那些蜜蜂。皇上后来不也遣了人来灭蜂吗?胡有得却因为找不见蜜蜂而无功而返,这也可以被证实。”
楚穆安见她再度紧张起来,不由笑了笑,缓解了下紧绷的气氛,给她吃下一颗定心丸:“倘若那些蜜蜂如同跟在楚霄身后的蚂蚁、随楚霄而行的蝴蝶,灵性十足,为的是保护太子,朕反而十分欣慰!”
宁贵妃一怔,她从没往这个角度考虑过,但楚穆安的提醒也不无道理,那些蜜蜂的出现,难道真是为了保护楚霄?
正思索间,楚穆安继续说:“朕还是太子时,皇后就常进宫玩耍,明琪什么性子朕自小看大,对她的手段再清楚不过,若用一般法子教训,她还真不服气,倒是那些蜜蜂蛰得好,杀杀她的威风,免得她总仗皇后之势欺辱旁人。关于她的种种‘恶行’,告状的嫔妃太多,朕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楚穆安在这件事上竟是向着自己的,宁贵妃感到有些出人意料。皇后毕竟入宫早,是太后面前的红人,明家在前朝后宫的权势又盘根错节,利益纠葛太多,皇帝从来讳为人言。
从前难得从皇帝这里听到有关皇后的评价,今天居然破了例,宁贵妃也不知是皇帝心情大好不慎脱口而出,还是出于信任才没避着自己。
宁贵妃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淡淡一笑转移了话题:“霄儿没那么有本事,想来他喜好花花草草,身上总能染上什么味道,被这些小虫喜欢而已,若说是霄儿能吸引这些有灵性的生物,那实在是皇上抬举他了。”
说话间,楚霄已经撅着屁股钻进草丛,从土壤洞洞里揪出一条扭曲身体的蚯蚓,漆黑的瞳仁转了转,使了个坏,将蚯蚓偷偷放在楚穆安手掌心。
楚穆安注意力在宁贵妃处,忽觉手中多了黏腻的东西,摊开手一看,是一条蚯蚓。楚霄在一旁默默盯着,似乎在看他的反应。
楚穆安猜到了他的心思,自己亲征御敌都不在话下,一条小小蚯蚓又算得了什么?但他总不能表现得太过淡定,于是在楚霄面前表演起来,惊叫一声,手指一抖,向后退一大步,试图将手心的蚯蚓甩下:“一条大蚯蚓!霄儿快来!”
这蚯蚓也是怪了,越甩粘得越紧,楚霄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亲自出马,奶声奶气地安慰楚穆安:“它不咬人,父汪不要怕!”
楚穆安故作听话地点了点头,站定原地,将手掌放低,看着楚霄用两只手指轻轻捏掉了蚯蚓,重新放回土壤,暗暗露出了一抹微笑,但这笑转瞬即逝,楚霄看回来时,楚穆安表情已经恢复如常。
几人正在玩闹,云央宫外忽然来了一行人,熟悉的太监面孔出现在楚穆安身前,欠身给皇帝和宁贵妃请了个安,夹着公鸭嗓开口道:“皇上,太后宫里做了您爱吃的核桃酥……”
太监一张口,楚穆安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接过宁贵妃递来的手帕擦了擦蚯蚓方才粘在自己手上的泥土,和她相视一瞬,宁贵妃便知他的用意,躬身道:“今日臣妾就不留皇上用膳了。”
楚穆安点点头,抬手触了下一脸茫然的楚霄的脸蛋,一撩袍摆,起身迈步:“走,去看看太后。”
太熙殿在万湖园东北角,那地方悠闲僻静,远离众嫔妃的宫殿,少有人前往,适宜太后调养身心。
太后年轻时就小病小灾不断,身子总不爽利,于是搬出了万湖园内先皇赐予的宫殿,自行着人修建了太熙殿,选址颇为偏远,取的就是一个“幽”字。
平日无事时,她就远离皇宫,独自到这太熙殿居住,这次楚穆安带半个后宫的人出来避暑,她也并未同行,只偏居一隅,不问世事。
平日皇帝前去请安,她都嫌被叨扰,多次强调若是没事不必过来,今天反而主动提及核桃酥,邀他前往,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相商。
楚穆安心中惴惴,却难以猜测到底会是什么事。
御辇在万湖园行了大约一个时辰,终于在深林中的太熙殿前停了下来。
举目望去翠绿树荫遮天蔽日,将整间太熙殿映入阴影,移步进入,忽觉换了一番世界,冷风飒飒,颇有凉爽之意。
楚穆安进门之后,阵阵清新果香直往鼻腔里窜,实在沁人心脾。
抬头望去,太后正歪坐在塌上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她缓缓睁开眼睛,手中的佛珠转了两下,径直开了口:“皇帝来了,哀家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