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贵妃将楚霄那条捣乱的小胳膊紧紧攥住，继续努力给他套袖子，好容易穿了进去，一边系他颈前的合扣，一边说：“皇上，霄儿要是改了太子衣裳的制式，旁人不定怎么想呢！何况霄儿是年纪小不懂事，皇上不要惯着他。”
话音刚落，楚霄一噘嘴巴，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眨呀眨的，颇为真诚地跟了一句：“可是我真的不喜欢呀！”
楚穆安的目光从正在翻看的书页上抬起，沉沉笑了两声：“霄儿喜欢什么，告诉父皇。”
楚霄沉思良久，仿佛的确是在认真考虑，片刻后，他指着楚穆安的龙袍出了声：“汪色。”
楚穆安愣了一秒，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纠正他的发音说：“这是黄色。”
楚霄点点头，随即小手拽着衣角，摇头说：“汪色，不好看。”
正为他穿上黑色小皂靴的宁贵妃手一抖，差点没折了手里托着的靴底，她朝楚霄拧了拧眉，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生气了，不要再说。楚霄不明就里，见她这副突然变了的面容，有些担忧，小手直接抚上了她的额心：“母妃……”
宁贵妃手指透过皂靴，不敢太过用力，但还是轻掐了他一下，希望他赶紧闭嘴，否则当着面前的皇帝说什么御用的明黄色不好看，这可是大逆不道之罪。
谁知这一掐，楚霄径直叫出声来：“母妃……好疼啊！”
宁贵妃黑青着一张脸，听楚穆安语气稍显肃穆，似乎是敛了笑容：“贵妃，他想说什么就让他说。”随即他看向楚霄，认真问他：“那霄儿说说，你喜欢什么颜色？”
这话问得让宁贵妃心中警铃大作，头皮都一阵嗡嗡发麻，又不便出言直接提醒，登时觉得手足无措，只以穿靴的姿势半蹲在原地。
在大凌朝，除了皇帝太子可穿明黄的衣裳外，其他制式的服装也有颜色区分，譬如加封不同爵位的王爷、皇子应穿着大红、暗紫、靛蓝等颜色的外袍，若楚霄选中了这其中的任意一种颜色，与太子的身份就有所不合……
原本是一件小事，但宁贵妃不得不思虑深远。楚霄的太子之位来得轻易，荣获加封凭借的是玄而又玄的天象，楚穆安的主观意图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他若动摇，尽管现在隐而不发，但未来兴许会成为太子能否走到最后的关键。
而一个废太子将会是什么处境，宁贵妃最近翻遍了史书，好歹也心中有数，从高位跌落而下，到时比普通皇子也不如，甚至会因曾经太子身份的威胁，成为新继位者的眼中钉，必被新君拔之而后快。
宁贵妃大脑转得飞快，几秒的功夫闪过无数思绪，这是她作为后宫嫔妃平日里伴君如伴虎而生出的战战兢兢，虽然楚穆安疼楚霄日甚，但听见他这样类似试探的话，宁贵妃的恐惧仍然占了上风。
实际上，楚穆安并没有想那么许多，他只是随口一问，想听听楚霄的想法。
这会儿，楚霄目光扫视一圈，最后定格在了窗外，抬手指着外面的绿荫说道：“绿！”楚穆安挑起一边眉毛看过去：“霄儿喜欢绿色？”
楚霄用力点了点头，拽了拽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我要穿绿色！”
这话落了地，宁贵妃心头的担忧如云雾散去，毕竟前朝后宫都没有什么规定为绿色朝服的规格制式，她缓缓闭了下眼睛，长长松了一口气，纠正道：“霄儿，母妃教过你的，要说儿臣。”
楚霄听得半懂，学着她的话：“要说儿臣。”
宁贵妃哭笑不得：“不能这么说，是‘儿臣要穿绿色’。”
楚霄点点头，重复道：“不能这么说，是儿臣要穿绿色！”
两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掰扯，楚穆安已经顺着楚霄的目光向外望去。
外间翠色蜿蜒，草木气氤氲而起，由于窗子半敞开，轻轻吸一口气，就能闻见清冽的香气。
未央宫的位置在整个万湖园都是极好的，这地方距离楚穆安的瑶华殿近，整间宫殿青林绿湖环绕，移步进来，如入了壮丽画景。
之所以选择大半个后宫迁至万湖园，正是因为楚穆安不爱皇宫的拘束，更爱这里舒畅自如的氛围环境。因此楚霄的话并未让他心生什么怀疑，反而认定他颇有审美和主见，竟和自己的想法喜好不约而同了。
只是衣饰更改非同寻常，所幸楚霄还小，现在改制起来不算麻烦，思索片刻后，他说道：“那就依霄儿，私下不必非着明黄服饰，绿色亦可，朕叫内务府为霄儿设计几种太子制式的绿衣，之后就参照这个标准。”
如此爱意深重，宁贵妃只能蹲身叩谢：“皇上体谅楚霄不懂事之处，臣妾代他谢过。”
楚穆安扶她起身，若有所思道：“绿色衣裳宫中穿着的人甚少，霄儿倒是慧眼，窗外绿意叫人心情舒适，想来身着绿衣也会如此。”
宁贵妃点点头：“那就设计一整套，绿内襟、绿外罩、绿锦袍、绿绒帽……”
听到此处，楚霄脑海里忽然蹦出了什么念头，仿佛来自遥远的现代世界，恍然间意识到这不是个好词的他坚定拒绝：“儿臣不要绿帽帽！”
宁贵妃无奈地将穿好衣服的他抱起：“好，好，那就不给霄儿做绿帽帽。”
用完早餐后，楚霄终于安静下来，自己不知从哪儿摘了棵小草，上半身趴在床上研究起来，摆弄得那叫一个认真，连楚穆安在身后叫他好几声都没听见。
还是宁贵妃将他扭转了身子，楚霄才将那棵草别在自己耳朵上，巴巴地朝楚穆安跑过来。
楚穆安今日事少，就留在云央宫陪楚霄读书，刚好开课前看看他的资质如何。想当初，自己一岁就背下了半部《千家诗》，语言天赋远超同龄人，被先皇夸了好一阵子。
而现在，他看看满脸天真样不谙世事的楚霄，想到他叫的那声“父汪”，顿时感到有些头疼，读音都发不标准，怎么背诗呢？
但思前想后，楚穆安安慰自己，还没开始，何必要气馁，他拿出手中的《百家姓》，从简单姓氏开始教起。
只是，楚霄一见翻开的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黑块块字体，就觉得头大，完全不想学习，在楚穆安臂间探头探脑，伸手去抓桌面上的珠花。
楚穆安轻敲他的胳膊，示意他坐稳一点，可楚霄根本不予理会，够到珠花后就往楚穆安的脑袋上戴，不一会儿功夫，楚穆安发顶就被别上了十几枚款式各异的珠花，脑袋一动，几枚流萤般的珠花还在微微打颤。
楚霄看得开心，拍着手笑得前俯后仰，完全忽略了楚穆安渐渐沉下来的表情。
楚穆安轻咳两声，气氛骤然严肃下来。他将楚霄身子扶正，牢牢圈在臂间减少乱动，将书页直接摆在他面前，随即耐着性子继续教：“霄儿，这个字读作楚，是你的姓氏……”
楚霄摇头不愿跟读，目光不知何时飘向窗外，抬手指着外面不停地说：“竹、竹……”
楚穆安拿他没办法，无论怎么教霄儿就是听不进去，别说背诵三字经了，就是连书页上的字看都不看一眼。
他微微叹一口气，说服自己，楚霄仍是孩童心性，不愿学习再正常不过，虽是太子，但不见得时时都要紧逼。况且楚霄伶俐被他看在眼里，或许哪日他忽然开蒙，这些东西很快就学会了。
楚穆安这样想着，不再逼他读书，见他一直念叨着“竹”字，想来是想去竹林玩闹一阵，刚准备合上书页，楚霄目光却忽地收了回来，指着合了一半的书页中的字念了出来：“林！”
楚穆安蓦地挑起眉弓，看向楚霄：“霄儿再念一遍，这字是什么？”
楚霄手指在那个字旁，大声朗读：“林！”
楚穆安再问：“母妃给你念过《百家姓》？”
楚霄两只小手胡乱在楚穆安衣角抓着，摇了摇头。
正在此时，内室的门开了，方才出去的宁贵妃端了一盘冰湃水果上前，放在桌上，摘下一颗葡萄，递给楚穆安，接着再拿出一颗，剥掉外皮，剃净核籽，小心翼翼地喂给楚霄。
楚穆安咽下口中的葡萄，问宁贵妃：“霄儿读过《百家姓》？”
宁贵妃坐在一旁，回答说：“没读过，这书我放在书阁，还没来得及拿给他看。若说臣妾为他读过的书，就只有《三字经》和《千家诗》，这孩子哪里都好，可一读书就坐不住，总想跑出去玩，臣妾都习惯了，总觉得时候还太早，不如等他开蒙后再教。”
楚穆安揉着眉心，目不转睛地盯着楚霄看了半天，直到他指着书页再次念出一个“叶”字，不禁更有些茫然了：“霄儿若没见过这几个字，怎么会读出这几个音？”
宁贵妃听了也觉得稀奇，她从前给他念书，没给他看过书中的字，就算他无意间扫到过，可书中那么多字，他是怎么将字音和书中的字形完全无误地对应起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