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门两侧,火盆噼里啪啦燃烧着,火舌在盆中跳跃,将周围映成一片暗红。
火盆不远处,便是营地的望楼,值夜的军士撑着望楼的栏杆伸了个懒腰,顺眼瞥了瞥墙外,依旧漆黑一片。
他打了一个哈欠,这并不是困倦,而是百无聊赖。值夜,总是孤寂而漫长的。
军士抬起头,看向夜空---上次值夜时,他记下了一颗星星,现在,他打算试试,看看还能不能找到。
突然,他愣了愣,就在抬头的刹那间,眼角的余光似乎扫到了什么。
军士立刻朝那个方向望去,只见深邃夜幕下,漆黑的剪影连绵起伏,那是远处的山峦,此时,一团亮点,正在山脚闪耀---那是火光。
军士揉了揉眼睛,呆呆地望着远处的火光,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瞬变,当即爬下望楼,朝着营门旁的值帐跑去。
“营督!营督!”牙帐外传来亲卫的声音。
刘钧从床上直起身,闭着眼睛凝了凝神,问道:“何事?”
“本营南二十里处有火光,瞧着像是县库方向。”
“县库失火!”刘钧只觉当头一棒,顿时没了睡意。
……
县库,是存放辎重粮秣之所,主要供赈灾、守备之用,如此重地往往都建在城里,锯县的县库却特立独行,被建在了城西南方,距离县城十五里的一处山丘之上。
县库为何在城外,详情已不可知,但大魏立国七十余年来,锯县并无战乱,这县库在城内还是城外,着实无关紧要,因此,这一代代县令流水般更替,却无人愿意大费周章,将县库搬迁到城内。
刘钧领着一百余人,星夜兼程,不到一个时辰之后,便赶到了县库所在。
走到近处,才发现火势极大,火光映红了头顶的天宇,滚滚浓烟冲天而起,直入青冥,仿佛一根连通天地的黑柱。
县库本是一座两进的庄院,此时,院内劈里啪啦响成了一片,仿佛每一间房屋都烧了起来,阵阵热浪不住扑面而来,其中,夹杂着细碎的黑灰和极为刺鼻的气味。
“早先,本营派了两个小队在此看守,为何不见踪影?”刘钧眯着眼问道,双眼被火光刺得有些发痛,他左右看了看,并没看到派驻此地的军士。
“不光本营驻军没看到。”周青扯了扯缰绳,目光凛冽地四下扫了扫,说道:“也不见库令萧老爹,以及看守此地的衙役。”
“传令!”刘钧策马来到众人之前,令道:“四名亲卫,到四周找找,那些守卫都干什么吃了!”
“喏!”四名亲卫立刻策马朝不同方向跑了去。
“周青!”刘钧看向了周青,说道:“立刻领着弟兄们救火!”
“大人!这火已烧成这样,怕是没啥可救的了。”周青看了看熊熊烧着的房舍,抱拳对刘钧道。
“里面放了一千多石粮草!”刘钧蹙眉喝道:“那也是咱营的命脉!能救出多少是多少!”
“喏!”周青领命而去。
“营督!营督!”山道上急速跑来一名军士,他喘着粗气,来到刘钧面前,抱拳道:“县令、县令萧大人来了!”
不多时,只见县令萧玮带着五名衙役,骑着马顺着山道急行而来,刘钧当下便迎了上去。
萧玮神色焦急,也顾不上一头一脸的黑灰,见到刘钧便问:“可在救火?可知为何失火?”
“我也刚到,失火原因不明。现下,已下令将士们救火。”刘钧也不和他客套,径直说道:“奇了怪了,看守此地的军士、衙役皆不见所踪,我让人四处去找了。”
“看守此地的四十余人都不见了?”萧玮大吃一惊:“那萧老爹呢,可有看着?”
刘钧摇了摇头。
“大人!营督大人!”就在此时,受命四处搜寻的一名亲卫跑了过来,他跌跌撞撞,步履有些虚浮,走进一看,只见他面色惨白,神色有些惊恐。
“慌张什么,有老虎在追你?!”刘钧朝着那名亲卫一阵喝斥,问道:“何事?”
亲卫单膝跪地,指着刚跑来的方向,有些结巴道:“那边,那边火里,有很多死人,怕是,怕是有十几二十多个!”
……
焦黑的尸体被叠成一堆,就像柴垛一般,道道黑烟从尸堆缝隙间喷出,如厉鬼的黑发,在空中交错盘旋,散发着极为浓烈的恶臭。
当尸堆上最后一道火焰被浇灭,这种恶臭变得更为浓烈。
军士们只能将裹足布解开,用水浸透后,再覆住口鼻,才能勉强压下恶臭带来的呕吐感。
尸首被一具具分开,在地上排成两排,它们有的卷缩成一团,有的肢体不全,无一例外,身上都带了致命伤。
刘钧和萧玮一脸沉重,目光逐一扫过地上的尸体。
从尸身上残存的衣物碎屑,众人都知道了这些死者的身份。
“共一十八具尸体。”亲卫一脸悲愤,双眼婆娑,抱拳向刘钧禀道:“都是咱们安平营的弟兄!应该……就是驻扎此处的那两队人!”
“报!”刘钧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见另一名亲卫来报:“那边悬崖上,发现有三具倒吊的尸体,其中两人,像是咱们营的!”
“走,去看看。”刘钧铁青着脸,对萧玮说道,转身便朝着亲卫指向的崖边走去。
悬崖并不高,不过是一处落差四、五丈的陡坡,坡上长了一棵粗大的歪脖子树,树上倒吊了三具尸体,正随风晃荡。
这是两名军士和一名老人,他们的遗体并未被烧过,周身上下似乎也没有什么伤痕。
“萧老爹!”夜风轻轻转动尸体,死去老者的脸转向了众人,萧玮立时便认出了出来。
“是那两名队正!”周青大吼一声,他看清了那两名军士的脸。
“把他们放下来!”刘钧厉喝道,此刻,他面色含霜,目光凌厉,心中杀意大盛。
“老萧!老萧!”萧玮蹲伏在老人的身边,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徒劳地摇了摇。
接着,他满面凄凉,目光呆滞,慢慢松开了手,缓缓站起身,背向众人,浑身微微颤抖。
萧玮不愿让旁人瞧见自己的悲怆之色。
刘钧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震怒,仔细打量起这三具尸身来:
尸体皆被绑上了手脚,周身没有致命伤痕,只有脖子处有一道深深的勒痕。显然,这三人都是被捆绑后,被生生勒死,而后又倒吊在那棵歪脖子树上。
勒痕,勒死……刘钧心念一闪,那曹家堡的少爷曹之斌,便是喜好勒杀!
此外,将这三具尸首倒悬于树上,似乎也有炫耀之意,莫非,果真是曹家所为?
就在此时,萧玮“咦”了一声,他发现萧老爹微张的口中,似乎藏有一物。
伸出手,他小心翼翼从萧老爹的舌头下,取出了一个布团。
展开一看,原来是一小片撕下的衣角,其上血书“杀人者曹”四字!
字迹潦草,显然写得极为匆忙,萧玮忙看向萧老爹右手,食指果然已被咬开。
想来,应是萧老爹死前扯下衣角,咬破自己食指,仓促间写了那四个字,而后,又将布团藏于舌下。
“果然是曹家!”刘钧心中一阵血气翻滚,狂怒升腾而起!
“咣当!”他猛地拔出佩剑,剑尖遥指曹家堡方位,厉声道:“不共戴天,必杀尔曹!”
“堂尊!堂尊!”此时,一名衙役装扮的人朝着萧玮大声喊道,他被军士们拦在了山道之外,他身后还跟着十来个人。
萧玮定睛一看,正是看守县库的班头,他身后跟着的,也正是本该在此看守的那些衙役。
“让他近前来!”萧玮沉声道。
军士放了那班头近前,只见那人一脸仓惶之色,几步窜到萧玮跟前,“噗通”便跪倒在地。
“老爷恕罪啊,小的,小的也不知今夜竟会失火啊!”他一面磕头,一面带着哭腔说道。
“你!”萧玮脸色煞白,目光犀利,指着班头厉声说道:“为何擅离职守?说!”
班头不敢抬头,只是匍匐在地上,哭着说:“今儿下午,蒋……蒋捕头说……说伍家村死人太多,人手不够,让我们去……去帮忙。”
他又连接磕头,带着哭声道:“老爷也知道,我们几个也归蒋捕头管,我想着吧,反正还有安平营弟兄在此看着,于是……于是……便……”
“蒋捕头!?”萧玮眼中杀机一闪,讥笑道:“蒋捕头竟敢擅自调你们离开?呵呵,他可有说,受何人指使?”
班头一愣,垂头低声说道:“这……这……小人实在不知,老爷您得亲自问他了。”
……
卯时,安平营,签押房内。
“也就是说,前日夜里,在伍家村杀人,并带走伍、张两人的,果真是你的人。”萧玮揉了揉红肿的双眼,看向窗外泛白的天际,幽幽说道。
“那夜,周仓处置得确实过了些,不过……”刘钧愤然道:“你可知,那曹之斌是个何等禽兽,竟将伍、张两家虐杀得干干净净。”
“况且,如不将他二人强行救回……”刘钧眼中厉色一闪,恨恨道:“恐怕曹家更会借题发挥,罗织构陷!”
“唉,难怪曹家会如此疯狂。”萧玮轻叹一口气,说道:“一夜杀了人家二十余口,这仇忒大了。”
“含光,行伍之人,讲求快意恩仇,不似你我能深思筹谋,隐而不发。”刘钧面色冷峻,淡淡说道:“我如因此惩戒周仓,会寒了军心。”
萧玮动了动嘴,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沉默不语。
“曹家本就横行乡里,早已天怒人怨。如今,更是杀我将士、烧我粮草!”刘钧眼中杀意盈盈,一字一句道:“如此深仇大恨,不移其族,抄其家,难平全营上下之恨!”
“你营中存粮还能支撑多久?”萧玮突然问道。
刘钧皱了皱眉:“已不足一月半了。”
萧玮起身,在堂中来回踱步,过了一会,他蹙眉幽幽说道:“县库存粮没了,现在看来……也只能拿曹家开刀了。”
“正是!”刘钧眼中现出兴奋之色,说道:“拿下曹家,本就是你我既定谋划,如今,不过是被迫提前罢了。”
萧玮瞪了他一眼,正色道:“这岂可提前!现下,大乱未至,纲常依旧……此时无凭无据,若公然攻打曹家,后患无穷,得不偿失。”
“可我眼瞅着就要断粮!”刘钧怒道。
“容我想想。”萧玮摆了摆手,又在堂中来回踱起步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停了步子,慢慢抬起头,目光幽幽,愣愣地望着窗外初现的晨曦。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突然仰头大笑。
“七日!将周青和五十精锐借我七日!”萧玮此时神彩飞扬,转头看向刘钧,眼中星光熠熠:“七日后,即便荡平曹家堡,也无人敢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