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之后徐徐走出一人。
此人一身青色道袍,背了口青鞘长剑,头戴朝天冠,脚踏流云屐,约莫五十余岁,面如朝霞,长髯及胸,一双丹凤眼微微眯着,颇有些神仙之相。
道人朝陆延昭行了一揖,笑道:“贫道不欲惊扰旁人,故而不请自来,唐突之处,还望百户大人海涵。”
“不敢,不敢。”陆延昭抱拳一揖:“敢问令使如何称呼?在何方修行?”
“望大人见谅。”道人轻抚长髯,淡淡道:“此行兹事体大,行事须处处隐秘,故而不便明示山门,你唤我道长便可。”
“哦,在下理会得,理会得。”陆延昭眯了眯眼,朝一侧做了个请的手势:“道长请上座说话。”
道人倒也不客气,躬身谢过后,坐到了茶几左侧的椅子上。
陆延昭亲自上了茶,走到茶几另一侧坐下,看向道人:“青玉内堂令,乃传本教枢机法旨之凭据,往往数年也难得一见,道长持令来此,是有要事需我去办?”
道人略一迟疑,缓缓道:“是……却也不是。”
陆延昭皱了皱眉:“何解?”
“大人,贫道要先核实一件事。”道人看向陆延昭,目光熠熠:“丹阳提典木彧,当真是前朝宁王李崇嫡系后裔?”
“是的。”陆延昭点点头:“镇抚司在宁镇查获了李崇族谱,推敲之后,木彧确为宁王嫡系无疑?”
“确信无疑?”
“确信无疑!”
老道想了想,又问道:“当今世上,宁王李崇嫡系后裔,除木彧一家之外,可还有别家?”
陆延昭摇了摇头:“没了,木家应是李崇唯一的嫡系后裔。”
“那就好,那就极好!”道人搓着双手,面露振奋之色。
陆延昭喝了口茶,不动声色。
道人低头沉思,好半晌,才抬起头:“大人,听闻木府已被查抄?”
“是的。”
“可曾在木府之中,发现……发现什么不寻常之物?”
陆延昭不解:“不寻常之物?何谓不寻常?”
“便是……”道人又想了想,说道:“便是瞧着怪异的物件,或是令人不解的情形。”
“大人!”他顿了顿,正色道:“兹事体大,万望仔细想想。”
陆延昭缓缓站起身,背着手,在堂下慢慢踱着步。
“不寻常之物,倒是没有。”片刻之后,他驻足看向道人:“令人不解的情形,倒是有两处。”
道人眉宇一扬:“说来。”
“其一。”陆延昭伸出了一根食指,轻轻晃了晃:“木府老宅地下有间暗室,我们在其中,发觉有囚禁人的痕迹,从墙上刻痕看,那人怕是被关了整整八年!”
“哦。”道人明显有些失望,淡淡道:“被囚之人是谁?”
“我们发现暗室之时,那人已不在其中了。”陆延昭摇了摇头:“应该是木府被查封期间,他从内撬开了门,跑了。”
“哦。”道人敷衍了一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其二。”陆延昭伸出了两根手指,接着说道:“就在两日前的晚上,木彧被属下救走,次日,我去木府看了,发觉木府书院内有些蹊跷。”
“那院子里躺了五具蚩蛮人的尸体。”陆延昭看了道人一眼,说道:“尸体死状极为怪异,就像……就像头颅突然爆了一般,场面极为血腥,我办案数十年,竟看不出他们是被何物所杀!”
“此外。”他走回茶几旁坐下,缓缓道:“书院之内,虽已被清扫过,但我仍在墙角发现了残留的骨灰,院中并无焚化痕迹,这些骨灰是从何而来?我现下仍是不解。”
“唉……”道人听完,长长叹了口气,眉宇间浮现颓然之色:“就只有这些吗?”
陆延昭点了点头。
道人眉头深蹙,又问道:“木家,现在还剩哪些人?”
“只剩下木彧和他的孙女,已被木彧属下救走了。”
“适才贫道在屏风之后,听得真切。”道人看着陆延昭,笑了笑:“大人还没获知木彧的行踪,现下暂且也无法出城追查了。”
陆延昭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照大人适才所述……”道人手握茶盏,缓缓转动,一字一句道:“现下,找到木彧及其家人,正是贫道执内堂令,要大人协助之事!”
陆延昭眉头一皱,面露难色:“这……”
“安心。”道人缓缓站了起来:“我体谅大人,知你眼下确无力操办此事,人,贫道自会去找!”
陆延昭陪着站了起来,闻言吃了一惊:“令使如何去找?”
“我自有我的手段!”道人笑了笑:“大人只需告诉贫道,若要找他们,该从何处找起便好。”
陆延昭松了口气,笑了笑,疾步走到对面墙下,那面墙上,挂着一幅颇为详尽的丹田郡域地图。
他转身看向道人,说道:“我听下属传报,木彧一党逃出城后,曾被丹阳卫戍营堵在郭家庄外,木彧还中了一箭!”
道人闻言眉头一皱。
“木彧或许会去郭家庄求医。”陆延昭目光幽幽,缓缓说道:“肃卫本打算领着本地军士去郭家庄查访,但刚出城,便听得蚩蛮南下,不得已折返了回来!”
“因此。”他伸出手,指着地图上的一处村镇:“郭家庄!道长可先去此地!”
“多谢大人!”道人抱拳行了一揖。
陆延昭盯着地图上的那处村镇,迟疑道:“木彧手下仍有数十军士,令使啊,你可有…..”
说话间,他回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茶几后的窗户再次敞开,房中已空无一人,那枚青玉令也不知所踪……
……
“嘎吱!”
周铮羽推开了残破的木窗,山中的寒气扑进屋内。
秋雨初歇,天气越发冷冽,他看了看窗棂上凝结的霜花,眯起眼睛,长长吐出一口白气。
“天越发冷了,兴许快落雪了吧。”老邢看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将绑腿用力扯了扯,低声说道。
在他身侧,果儿躺在杂乱的稻草堆中,依旧昏睡不醒。
“听那老猎头说,今年塞外的雪特厚。”老邢起身走到破烂的门板前,扭头看向周铮羽:“我去他家瞅瞅,那两张狼皮若是烘好了,一并取了来。”说罢,便推门出去了。
周铮羽转身离开了窗户,晨光透过窗棂,照亮了屋子,只见各处残破不堪,除半屋子的干稻草外,并无任何家具。
是一间废弃山神庙的内堂,外殿早已坍塌,只余这内室尚可勉强遮蔽风雨。
三天前,众人分别之后,两人按照那葛衣少年所指,背着果儿进了黑峰山,在山里跋涉良久,终于找到了这座名为‘陈师寨’的小村。
两人走进村中,却发现家家关门闭户,无处落脚,好不容易才遇到了一刘姓老猎头。
这刘猎头刚鞣制了两条狼皮,正愁着不好出手,见周铮羽不但买下了毛皮,又向他买了些熏肉、野菜团子之类的吃食,于是心下大喜,话也就多了些。
和老猎头攀谈之后,周铮羽两人才得知,听闻蚩蛮进犯,村中人家大多逃难去了,此外,也得知了村外有这座废弃的山神庙,于是,二人便来此落脚。
周铮羽走到稻草堆旁,看着昏睡的果儿,叹了口气。
数日来,她一直没有彻底清醒,有时晚间会突然醒来,迷迷糊糊地要水喝,待喂她几口热水后,又会沉沉睡去。
周铮羽又一次仔细查看了一番,确信她全身并无伤痕,再摸她的额头,既不发热也不发寒。
再看向那张雪白的小脸,较之前几日,脸颊更加红润、丰腴,鼻息绵长而有力,怎么看,都不似病痛缠身的样子。
他嘴角微微一笑,心下稍安,转头从脚边的包裹中,扯出一条黑色物件来。
这是一条护腰,正是恩师临终前,要他取走、连同果儿一并交给‘白湖林.湛青’之物。
当日,木彧命若游丝,心力已散,话并未说得十分明白,周铮羽心疑这护腰内藏玄机,现下天光大亮,见左右无事,便心念一动,想仔细查看一番。
护腰长约三尺,有两掌宽大,通体黝黑,为黑犀牛皮缝制而成。
他将护腰放于双掌,掂了掂,似乎比寻常护腰要重些,以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带面,仔细捋了捋,内层光滑平整,外侧则有凹凸之感。
“这外层皮革之下,莫非还夹藏有东西?”周铮羽嘟囔了一句,拿着护腰,走到窗口仔细查看,这一看,果然看出了蹊跷:
这护腰由两层牛皮缝制而成,缝合线分为黑、红两色:黑线严密、公整;红线凌乱、粗陋。一看便知,这黑线应是原本之线,后被人挑了去,再以红线重新缝合。
周铮羽摸出一柄牛角尖刀,就着阳光,将那红线针脚一一挑开,不多时,整条护腰的外层皮革被剥了下来。
两层皮革之间,是一层厚厚的棉绒衬垫,其上密密嵌了大大小小近百枚“甲片”。
甲片有圆有方,或如鸭蛋大小,或如拇指大小,大片略有弧度,小片则更为平整,皆通体赤金,外有黑色云纹。以手指触之,感觉极为坚硬,但却温润如玉,不似金铁。
端详良久,周铮羽也瞧不出这些甲片为何物,更不知为何将其藏于护腰之内。
终究是恩师临终所托之物,自然不敢托大,他又仔细查看了半晌,确定护腰上再无其余蹊跷,于是拿了一块布,将其仔细包裹起来,放进了行囊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