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老邢回来了,肩上扛着两条狼皮,手上拎着一个草编袋,一脸喜气。
进了门,他将狼皮往谷草堆上一摞,对周铮羽笑着:“呵呵,上好皮毛!烘得也好,毛软顺滑,暖和!”
说罢,又举起手中的草编袋,拍了拍:“吃食也拿来了,山里人实诚,老头儿还多送了六个野菜团子,省着点,对付个四、五日该是够了。”
“还是你能说会道,换我去啊,这六个团子可要不来!”周铮羽咧嘴一笑,又瞅了一眼窗外天色,说道:“天色不早了,我们打点打点,整点热汤吃了便走吧。”
当下各自忙活,不多时,行装打点妥当,热腾腾的野菜汤也烧煮完毕。
周铮羽把果儿轻轻抱起,一手执着木碗,一手握着木勺,舀了些汤汁,缓缓喂给女孩吃。
果儿迷迷糊糊地喝了下去,周铮羽见状大喜,又多喂了些,直到喂不进了,才将她抱回稻草堆上。
老邢盘腿坐在一旁,嘿嘿一笑:“云冲,以前没瞧出来呢。”
“啥?”
“没瞧出,你还能当老妈子啊!”老邢扯了扯自己杂乱的胡须,叹道:“我这几十年啊,别的都不怕,唯独……带不得娃娃…..”
说罢,他双眼眼眶一红,低下头,“咕嘟咕嘟”喝起了野菜汤。
“唉……”周铮羽叹了口气,缓缓道:“老哥啊,这么多年了,你还没忘……”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门外传来一个声音:
“道爷,那老猎头说的山神庙,应该就是这儿了!”
这声音听着很熟悉,两人相视一愣。
老邢皱眉道:“像是那个小铃医!”
周铮羽放下碗,抓起佩刀,轻脚走到门后,从门缝看了出去。
屋外,缓缓走来一匹黄马,一名青衣道人乘于马上,这道人约莫五十余岁,面如朝霞,高髻长髯,身后背了口剑,颇有些神仙之相。
黄马之后,紧跟着一个葛衣少年,正是当初放走的那名学徒铃医。
“道爷,我没诓你吧。”那少年人的声音又传了来:“那老儿死后,他的徒弟和孙女都来了陈师寨,嘿嘿,那一枚金元,是不是可以给我了。”
道人微闭双目,没有说话,伸出手,朝门指了指。
少年无奈叹了口气,一脸不情愿地走了过来。
未等他走近,“嘎吱”门开了,周铮羽手按佩刀走了出来,老邢提着铁枪紧随其后。
“嘿!”少年见到二人,一脸兴奋,扭头朝道人喊道:“看看,我没诓你吧,他们果然在这儿!”
他又朝周铮羽喊道:“军爷,这位道爷说是你们朋友,让我带他来找你们!”
说罢,他跑回道人身旁,伸出手,一脸喜笑颜开:“爷,人我帮你找到了,那一枚金元…..嘿嘿,嘿嘿。”
道人依旧没睁开眼睛,缓缓伸出两指,从腰间拈出了一枚大魏金元。
一枚金元,足够支持山里人家一整年的用度,那少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金晃晃之物,笑得合不拢嘴。
“叮!”道人手指一弹,金元发出尖利的脆响。
只见那枚金元化为一道金光,带着破空之声,射向了少年的喉部!
少年一脸不可置信,双目圆睁,嘴巴大张,捂住自己脖子,缓缓跪了下去。
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将他的葛衣染成暗红。
他蜷缩成一团,身子不住颤抖,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片刻之后,便不在动弹了。
此时,道人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瞠目结舌的周铮羽、老邢笑了笑。
他朝二人拱手一揖:“鹤鸣山敕封玄都宫,座下洞玄子,见过两位军爷。”
“鹤鸣山玄都宫!”周铮羽吃了一惊,这名头可当真不小!
当今的皇帝好炼丹修醮,天下道门因此盛极,而这鹤鸣山玄都宫便是其中翘楚。
二十年前,朝廷降下圣谕,将玄都宫册封为“皇极先道玄都圣宫”,掌教真人赐号‘大正天师’,享国师之礼。至此,玄都宫名满天下,稳居宇内第一正道。
“圣宫威名赫赫,世人敬仰。”周铮羽和老邢对视了一眼,一脸戒备地看向洞玄子,说道:“我等戍边之人,和贵派并无瓜葛,不知道长为何要找我们?”
“哈哈哈……”洞玄子抚了抚长髯,笑道:“万般缘法自天定,从来干系不由人。”
他目光幽幽,在二人身上扫过,问道:“敢问哪位是木彧木大人高足?”
周铮羽一愣:“道长认识家师?”
“不认识。”洞玄子摇了摇头,缓缓道:“七十多年前,鄙派和前朝宁王李崇有天大的机缘,这机缘至今未消,故而,要寻其后裔共解天机。”
“而如今……”他顿了顿,又笑了笑:“宁王嫡系,恐怕只剩屋内那女娃娃了,而周大人你,身为木彧……哦李彧托孤之人,自然也被这机缘牵扯了。”
周铮羽只觉莫名其妙,疑惑道:“是什么机缘?”
“兹事体大,天机不可泄漏。”洞玄子轻轻摇了摇头:“还请周大人带着那女娃娃,同贫道先回丹阳详谈。”
“抱歉!”周铮羽冷冷说道:“道长空口白牙,就要我们随你回去,未免过于唐突!此外,我受恩师临终嘱托,要北上出塞,不能如道长所请。”
“呵呵。”洞玄子轻笑了一声:“周大人误会了,贫道并非相请……”
他目光一凛,淡淡道:“而是要你回去。”
周铮羽闻言眉头一扬,还未发作,身旁的老邢前跨一步,挡在了前面。
老邢挽了个枪花,瞪着洞玄子沉声道:“道士,咱与你井水不犯河水,大清早的,你单枪匹马跑来,扯着嗓子要我们和你回去,口气当真不小!”
洞玄子却不理他,目光依旧看向周铮羽,又笑了笑:“当真不回?”
周铮羽“哼”了一声,手压着佩刀,不再言语。
此时,一阵秋风刮过,四下卷起团团烟尘,洞玄子眯了眯眼,抬手挥动衣袖,随意拂了拂脸。
“唉…..”他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今日,怕是又要造孽啰。”
说罢,他目现精光,缓缓举起右手,周身亮起一层若有若无的红光。
周铮羽、老邢用力眨了眨眼睛,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接着,洞玄子的右手瞬间变得血红,掌中道道血脉竟然亮了起来,发出夺目的红光!
“妖……妖法!”老邢双眼瞪得溜圆,呆呆地望着那只诡异的右手,顿觉呼吸急促,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威能,铺天盖地压了下来。
洞玄子肩头微耸,随着“嗡!”的一声,身后长剑突然离鞘飞出!
三尺青锋宛如一汪碧水,流光熠熠,瑰丽夺目。
长剑斜斜抛出之后,在空划出一道弧线,向着老邢身前落下。
此时,只见道袍无风而动,洞玄子双脚一蹬,整个人如大鹏一般,从马背一跃而起,只在浮光掠影间,便掠到了老邢面前。
他将泛着红光的右手一张,长剑剑柄不偏不倚正好落于掌中。
“妖道!”老邢亡魂大冒,大吼一声,提起铁枪便刺!
洞玄子身形一晃,这一枪刺了空。
接着,只听“嗡!”的一声,青光毕现,剑气纵横,四周荡起了一圈烟尘。
“叮!!!”
金戈乍鸣,铁枪被弹飞了出去!
随即,老邢身上喷出了血雾,身子竟被斜斜切开!
只剩半截的身子“吱吱”喷着血柱,踉跄后退…..膝盖一弯,跪在地上,瘫缩成了血淋林的一团。
一时之间,血雨纷纷扬扬,方圆一丈之地尽皆赤红!
洞玄子早已掠回了坐骑之旁,正气定神闲地站着,身上道袍干干净净,未沾上一滴血。
周铮羽则被淋了一身血,他面色惨白,全身颤抖,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前方,彻底呆住了。
血雨渐渐停歇,四下腥气弥漫。
周铮羽眨了眨被血染红的眼睛,脸上浮现震惊、恐惧、哀伤之色,片刻之后,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只剩下了狂怒!
“老邢!!!”
他怒目圆睁,嘶声厉吼,就像雄狮垂死的咆哮,在山间反复回荡。
“杀!!!”又是一声爆喝,他抽出佩刀,身如离弦之箭,向洞玄子冲去。
转瞬间,已冲到道人身前,他挥刀便劈!
洞玄子周身红光大盛,只听“嗡!”的一声,剑华乍现,一道淡红剑气扩散开去。
“当!”
佩刀凌空断为两截。
周铮羽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重重落到了两丈之外。
剑锋并未划过他的身体,但那道淡红的剑气却拂过了胸腹之间。
周铮羽仰面躺在地上,不住咳着血,只觉腹中仿佛被置入了一团尖刺,扎得五脏六腑阵阵剧痛,丝毫无法动弹。
渐渐的,他感觉眼前暗了下去,四下漆黑一片,耳中还能听到风声……风声中,传来洞玄子的脚步声。
脚步声近了,他停在了自己身旁。
“死不了的。”
道人淡淡说了句,脚步声再次响起,随后,传来了门被推开的声音……
再后来,声音消失了,黑暗吞没了一切。
……
寒风拂过面庞,双眼缓缓睁开,周铮羽从昏迷中醒来。
铅灰色的天空映入眼帘,耳畔传来幽咽的风声。
他瞬间感觉到寒冷,仿佛如坠冰窟,接着,身侧传来了一丝温暖,那温暖紧紧贴着自己,小小的一团。
动了动脖子,颈骨发出“咯咯”的脆响,目光转向身侧那团温暖,一个乱糟糟的小脑袋正贴着自己的肋部,两个松垮垮的总角系着红色发带。
“果儿!”周铮羽心中一惊,昏迷前的记忆浮现,他一把抱起女孩,搂在怀里,才发觉果儿又一次全身滚烫,一如那晚之时。
周铮羽忙看向那张小脸,小鼻子平静地呼吸着,嘴巴微张,嘴角带着一丝口水…..
他心头稍定,丫头看样子又睡着了,她总是睡着,一如既往。
将女孩扛在肩头,他缓缓站了起来,全身骨骼发出阵阵爆响。
周铮羽深深吸了口气,感觉全身舒坦,犹如酒足饭饱后长睡初醒,浑身气血充盈,头脑也异常清明。
举目四顾,只见那少年的尸体仍蜷缩在不远处,老邢那残破的躯体仍躺在凝固的血泊之中……
再看向远处,黄马徘徊在山坡上,正悠闲的啃着枯草。
天空滚过一阵闷雷,风变得更加凛冽,周铮羽将果儿搂得更紧了些,转过身,向山神庙走去。
突然,他停住了,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不远处的破门。
门开着,残破的门板歪歪扭扭地吊在门框上,随风来回微晃,一具干尸斜靠在门内,它裹着一袭青色道袍,宽大的袖口正被山风扯得“哗啦、哗啦”乱响。
周铮羽咽下一口唾沫,走到门旁,仔细看向那具干尸。
它头戴朝天冠,脚穿流云屐,竟……竟然是洞玄子!
尸体蜷缩成一团,干枯的双手紧抱着头,双目圆睁,嘴巴大张,枯槁的脸上残留痛苦之色,原本的长髯变得如稗草一般,乱蓬蓬地耷拉在胸前。
眼见恶贼伏尸,周铮羽顿时如释重负,更是大感快意,接着,心头便升起一阵恶寒。
此人有神鬼莫测之能,现下竟然横尸当场,而且成了如此模样,是何人,或是什么东西杀了他?
周铮羽紧紧抱住果儿,再次四下张望,只见山林间寒气氤氲,似乎藏有不可名状的凶厉!
他忙迈步走进屋子,脚下却被绊了绊,低头看去,却是那柄青鞘长剑。
弯下腰,单手捡起长剑,手腕一振,只听“嗡!”的一声,四下骤然一亮。
只见剑身约两指宽,宛如一汪秋水,近剑柄之处,篆刻“止水”二字。
眼见此剑并非凡品,周铮羽也不客气,当下手一扬,收剑回鞘,提剑走进了屋内。
…….
一个时辰过后,天色渐渐变暗,浓云低垂,寒风呼啸。
山神庙后的山坡上,堆起了一座新坟,山坡之下则浓烟滚落,两具尸首在烈火中咔咔作响。
背着依旧沉睡的果儿,周铮羽肃立于新坟之旁,一手握着老邢的铁枪,一手提着一个皮水袋。
将水袋调转,老酒缓缓洒在坟头,顿时酒香四溢,旋即化入风中。
“三十年了……”周铮羽目光幽幽,喃喃自语。
将空水袋放在坟头,他提着铁枪,接连舞了几个枪花。
“老哥!”他横枪于胸前,深深吸了口气:“陪着兄弟,纵横天下!”
说罢,周铮羽猛然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
在他身后,一阵狂暴的西风席地而过,风中,雪花漫卷飞舞。
今年第一场雪,竟然在不经意间,降临了。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