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满天红艳,淡淡的红光铺满了山谷。
谷中几乎没有树,却长满了金黄的稗草,秋风拂过,无数草垛起伏摇曳,宛如掀起了金色波浪。
若是来年春至,此地新绿峥嵘,野花烂漫,应是另一番光景吧。
谷口,靠北一处小丘上,立起了一方新坟。
坟是由泥土堆成,没有墓碑,只在一侧摞了几块石头,这便是坟头了。
坟头,朝着南方。
周铮羽背着果儿,面向坟头,双膝跪地,缓缓磕着头,他的双手沾满泥土,指缝间隐约有血丝渗出。
果儿依旧昏睡不醒。
在他身后,朱彪、老邢同样双膝跪着,双手也沾满了土。
在大魏,双膝跪于坟头,双手沾满坟土,乃是儿孙之礼。
更远处,小丘的下方,猴子和三十余名军士排成整齐的队列,面向坟茔单膝跪立,他们垂着头,一手按着膝盖,一手插于腰间---这是军中,最郑重的礼节。
磕完九个头,周铮羽慢慢站了起来,他转过身,凝视着众人,目光滑过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庞。
“诸位。”他朝众人抱拳道:“受先师临终所托,我要带果儿北上出塞。”
众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我年少便被师父、师娘收养,恩同再造。”周铮羽深吸了口气,正色道:“如今,果儿乃木家唯一骨血,这临终之托,周某便是九死,也必会遵从!”
“那算咱一个,一起北上!”朱彪一挥手,粗着嗓子嚷道:“自二十岁起,咱便与你一同效力于木大人麾下,风里雨里多少年了!”
“一世兄弟,生死与共!”他拍了拍胸脯:“哪怕要反,那扛旗的,也是我老朱!”
周铮羽拍了拍朱彪肩膀,苦笑着摇了摇头:“你不能与我同去。”
朱彪双眼一鼓:“却是为何?!”
“这三十八名兄弟……”周铮羽目光看向山坡下的军士们,缓缓说道:“他们都是老营弟兄,跟随了我们十年了!身为将帅,不可不为他们打算啊。”
说到此处,他双眼微润,顿了顿,接着说道:“他们个个都有家室,有的,还是家中顶梁,让他们抛家弃室,随我北上荒蛮之地,于心何忍!”
朱彪叹了口气,咬了咬牙:“他们可不去,我老朱却可……”
“你更不能去!”周铮羽把双手压在朱彪双肩,沉声道:“为兄有要事,求你去办!”
朱彪一愣:“什么事?”
周铮羽举头望了望天,幽幽一叹:“今后,方文候和他背后之人定会构陷你们,一旦被治了弃师失地之罪,若无人庇护,这些弟兄,就算留在雁州,怕也……”
他面含悲苦,轻轻摇了摇头。
朱彪若有所思,低声道:“老大,你的意思是……”
“你早年曾是徐都督亲卫,这或许是一线生机!”周铮羽看着朱彪,压低了声音:“你要领着三十八名弟兄南下雁南郡,想方设法,求徐督庇护!再将事情原委合盘相告,求他老人家主持公道!”
朱彪闻言垂下了头,片刻之后,猛然昂首,仰天长叹:“也罢!也罢!”
旋即,他单膝跪立,双手抱拳:“末将领命!”
周铮羽忙将其扶起,怅然道:“为兄此去,少则二三年,多则五六载,日后必能再见!”
朱彪眼眶一红,当下背过身去。
周铮羽默默叹了口气,目光一转,望向了身旁的老邢。
“呵呵。”老邢灿然一笑,盯着周铮羽,缓缓说道:“我自幼长于木大人军中,他于我也有恩养之恩!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送木家骨血北上,自当义不容辞!”
“咚!”他将那杆铁枪往地上一杵,双目熠熠生辉,正色道:“我与这铁枪,必与云冲同行!”
周铮羽嘴唇动了动,最终却没有说话,两人四目相接,似乎各不相让。
最终,他收回了目光,脸上浮现慷慨之色,朝老邢抱拳一稽。
老邢忙抱拳回礼,两人相视大笑。
老邢转过身,扫了山坡下一眼,看向周铮羽,低声道:“那候广福、猴子是本地人,他该如何安排?”
“他会先行回家。”周铮羽淡淡道:“他和我说了,家中老母卧病,他要回去照看,我同他说了,等母亲好些,最好也去雁南郡,朱彪多少能照拂一二。”
正在说话间,却见猴子揪着那名葛衣少年走了过来。
“噗通!”猴子将人重重扔在山丘之下,那少年痛得龇牙咧嘴。
“老大!”猴子抱拳道:“这废物乘咱们拜祭,想要偷马溜走!”
“没……没……”葛衣少年忙爬起来,跪在地上支支吾吾:“小的……小的…….”
猴子厉声大喝:“还敢说没有!”
少年吓得脸色苍白,顿时磕头如捣蒜:“老爷饶命,饶了小的狗命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好了!”周铮羽挥了挥手,蹙眉道:“你虽医术不精……”
一听这话,葛衣少年更是吓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小的……只是学徒……只是……老爷饶命啊!”
“唉……”周铮羽长长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也不全怪你,恩师伤势过重……这也是天命吧!”
说罢,他在自己腰间摸了许久,终于摸出了一枚大魏银元,这钱可在寻常酒楼点一桌便席,不算多,但也不算小钱。
周铮羽将银元扔到了少年的面前,挥了挥手:“你走吧!”
葛衣少年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当下抓了银元,起身便要走。
“且慢!”周铮羽喝了一声。
“噗通!”少年立刻转身跪倒在地,脸上又浮现出哭丧之色。
周铮羽冷冷问道:“你们既是游医,平常多在何处行走?”
少年咽了口唾沫,说道:“跟……跟着家师,游走于郭家庄以北的黑峰山中,给……给山民治个头痛脑热什么的。”
“恩?”周铮羽看了他一眼,又问道:“那我问你,如若不走雁门道,可有翻山去往塞外之路?”
少年略微想了想,突然眼中一亮:“有!有!可先去陈师寨,再从那儿翻过金鸡岭,有,有条小路……”
“过来,详细说与我听。”周铮羽招了招手。
少年站了起来,哆哆嗦嗦地走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老邢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对周铮羽道:“就这样放他走?万一走漏了咱们行踪,可是大大不妥。”
“无妨。”周铮羽摆了摆手,说道:“赤谷堡没了,蚩蛮人势必南下,他们虽打不下丹阳,但会四处滋扰,城中只能坚壁清野,近期不会派人出城了。”
他顿了顿,淡淡一笑:“等他们得到消息赶来,我们早已北上远去了。”
老邢皱了皱眉头:“但愿如此吧。”
……
秋雨连绵了两日,天变得越发凄寒了。
陆延昭推开窗,冷冽的寒风呜咽着灌了进来,冷得他接连打了几个寒颤。
雨已经停了,却依旧铅云密布,四下凄凉昏暗,半分不像正午。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
马雷轻轻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门。
“大人。”他朝陆延昭抱拳一稽:“咱们带队出城,寻找木彧、周铮羽的兄弟都回来了。”
“这就回来了?”陆延昭嘴角抖了抖:“这才半天,有消息了?”
“没有。”马雷有些懊恼,讪讪道:“据说,骠骑营副将朱彪烧了赤谷堡,领兵南下接应了周铮羽和木彧,蚩蛮人趁机南下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城里昨天发布了守城令,帮咱们搜查的官兵受命回城固守,咱自己也就十来个人,没他们帮忙,这事儿办不下去。”
“还有这手?”陆延昭吃了一惊:“这棋走得不错啊。”
马雷眉头深蹙,恨恨道:“这事儿憋屈!好多年了,好多年没遇到能让咱们为难的事儿了!”
“哼!”陆延昭轻哼一声,笑道:“这是边镇!你那身皮,自然没有在寻常州郡好使,何况啊……”
他的话突然止住了,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窗前的紫檀茶几。
一枚青色的玉牌,静静平放在茶几上。
陆延昭记得十分清楚,刚刚那茶几上什么都没有,而且,这玉牌瞧着竟是……!
“大人?”
“哦。”陆延昭强稳了稳心神,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准备准备,事情出了这样的变化,咱们……咱们得回孟京禀报督公。”
马雷愣了愣:“要回去了?”
“对。”陆延昭有些不耐烦,连连挥手:“下去准备准备,下去吧!”
人退了出去,房门重新被关上,房间内安静下来。
陆延昭疾步走到紫檀茶几前,拿起那枚玉牌仔细看了看,只见其上雕刻着一圈祥云,祥云环绕着北斗七星,而在那斗勺中央,刻着一颗大星。
这是璇玑正神的玉雕神像。
陆延昭忙将玉牌翻了过来,只见背后赫然刻着“内堂执令”四个大字!
他忙放下玉牌,将窗户关上,疾步走到门口,将头贴在门上听了听,确信门外无人之后,才又快步走回堂中。
他理了理衣裳,躬身肃立,轻声道:“恭迎圣教令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