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柯从店门内探出头,四下望了望,晨雾笼罩着山道,路上空寂萧瑟,没有行人踪迹。
一阵风吹过,小店的垂幡迎风而动,幡尾拂过他的眼角,布满疤痕的脸抽了抽。
他抬起头,看向风中招展的垂幡,“有间行脚”四个褪色的大字正起伏飘荡。
沙柯皱了皱眉,猛地伸出手,扯落垂幡,随手揉成一团,扔进了门内,而后收回身子,“咣当”一声,将店门紧紧闭上。
小店内点着两只火把,但依然很昏暗,不大的客堂中,歪歪扭扭地摆着五张破桌椅,四个魁梧的壮汉或坐或靠于其上。
沙柯解开系腰的布条,朝那四人沉声吩咐:“外边没人,动作麻利些。”
说罢,他将布条扔在地上,又扯下身上的短衣,露出了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
四人纷纷起身,朝客堂角落走去……那里,五具衙役的尸体坐靠在墙角,他们个个蜷缩着身体,面色乌青发黑,一眼便能看出,乃身中剧毒而死。
四人剥下死去衙役的衣物,沙柯接过其中一件,开始穿戴。
“头儿,这几只官狗的尸首咋整?”一名披发壮汉一面换衣,一面看向沙柯问道:“还有后头,店老板一家子,都烧了?”
他黝黑的后背泛着油光,一个狰狞的狼头刺青清晰可见。
“不烧,烧了动静大。”沙柯穿上了衙役的制袍,仔细理了理衽领,说道:“都扔到楼上客房去,把楼梯扒拉掉。”
一名光头汉子站了起来,扒拉着袖口,丧气道:“中原人的衣服给狗穿还成,老子穿着不自在!妈的,还是裹尸布!”
“也就穿过今晚,忍忍呗!”披发壮汉咧嘴一笑,转头看向朝沙柯:“头儿,咱五个换身皮,就能混进提典府?他们能这么大意?”
“这五人,今晚原本就要进去驻守。”沙柯指着墙角那几具光溜溜的尸体,说道:“一会儿啊,咱要把他们的腰牌带上,那腰牌是进木府的凭证。”
“那就怪了啊。”披发壮汉皱了皱,迟疑道:“既然今晚他们就要去木府当差,干啥大清早还要出城进山?”
“哼哼!”沙柯不屑地哼了一声,冷笑道:“这些中原人啊,暗底里在相互咬呢!他们几个也是冤得很,一早被派出城,是让咱方便在山里动手,呵呵。”
“狗咬狗好啊!”光头不自在地扭了扭肩膀,咧嘴笑了笑:“这样咱才能混进去,宰了木彧这老狗巴子,哈哈!
“都过来。”沙柯见众人已换装齐整,招了招手。
四名汉子立刻聚拢了过来,个个虎背熊腰,身形魁梧,沙柯身在其中,倒显得有些瘦弱了。
“今晚,咱桑河部的大仇有望报了!”沙柯目光炯炯地扫了众人一眼,众人皆面色一振。
“不过,我问过了那人,木府今晚的看守依旧不少,约莫有三十多人……”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所以,就算今晚混进去了,光靠咱五个,也绝难杀了木彧!”
那名披发汉子皱眉道:“该咋整,头儿,你仔细说说。”
沙柯吸了口气,目光变得阴冷:“照那人的盘算,今晚,咱们要做两桩事。”
“这第一桩……”他又扫了众人一眼,缓缓道:“今晚亥时之后,木彧手下会回城,来见他们的主子,咱们要故意激起冲突,让看守和他们打起来!”
“那……万一他们不还手呢?”
沙柯笑了笑:“据那人说,他们会还手,说不定还会先出手。”
“一旦双方开干,咱们就乘机潜进木府书院,把木彧全家宰了!”他眼角抽了抽,恨恨说道:“若是木彧手下凶猛,看守抵挡不住,咱们来不及出手,那就要做第二桩事。”
“什么事?”众人异口同声。
沙柯嘴角勾了勾,有些嘲讽地说道:“点燃木府内的一棵松树,那树已被淋上了桐油。”
披发汉子想了想,迟疑道:“这是……给什么人报信?”
“没错!”沙柯冷笑道:“据那人说,这树一燃,丹阳铁卫会立刻杀进木府,他们会压制住木彧手下,并故意把水搅浑,咱们乘乱潜入书院,宰了木彧!”
说罢,他便不再言语,众人相互间看了看,披发汉子咽了口唾沫:“然后呢?”
沙柯摇了摇头:“没了,那人就嘱咐了这些。”
“啊!这就没了?”,“变数忒多了去,万一……”,“没说咱们怎么撤走?”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交头接耳。
沙柯面容一肃,沉声道:“闭嘴!”
众人脖子缩了缩,顿时安静下来。
“巫神在上,木彧和我部血仇滔天!只要是桑河男儿,就算没了这条命,也要咬下他一块肉!”沙柯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怎么……觉得危险,觉得今晚不好脱身,肝颤了?不想干了?”
众人闻言,怒目圆睁,纷纷咬牙切齿,面现激愤之色。
“干他娘!”那名光头猛拍桌子,沉声怒吼:“老狗杀光了咱全家,今晚就算挂了,也要老狗全家陪葬,干!人死卵朝天,怕个棒槌!”
“好!”沙柯眼中精光熠熠,神色肃然道:“要的就是这口气!今晚,就要出了这口憋了十年的鸟气!”
众人默默点了点头,个个拳头攥得泛白,脸上浮现了绝死之色。
“不过,你们说得没错,中原人诡诈,照他们的来……搞不好会鸡飞蛋打!”沙柯撇了撇嘴,旋即目光一寒,恨恨说道:“咱们桑河勇士,顶天立地!今晚,木老狗必须死!但要咱们任人摆布,哼……中原人还不配!”
披发汉子眼中一亮:“头儿,你有别的法子?”
沙柯轻轻点头,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今晚亥时之前,为了放木老狗手下进来,木府周围数条街都没人巡查,此外……”
他嘴角一勾,冷笑道:“今晚,丹阳郡守大寿,说要与民同乐,夜不闭市,呵呵,城门要子时才关。”
“这就是咱天大的机会!”他眉角一扬,接着说道:“三日前,那人带我进过木府,我仔细看了,后花园的外墙下是一条小河,夜里不会有人注意。”
“因此,今晚,我们提前动手!”他目光环视众人,压低了嗓子:“在亥时前,强行杀进书院,宰了木彧全家,然后从后花园翻出去,尽快离开丹阳!中原人,哼哼…..随他们去争斗,和我们无关!”
“可是,头儿。”披发汉子皱了皱眉,说道:“你不是说,里面有三十几号人守着吗,我们就五个人……”
“所以,要让更多兄弟进去!”沙柯咧嘴一笑:“我会让咱族内的勇士,在今晚太阳落山之后,在后花园外的小河旁藏着,咱们五个……”
他声音一顿,目光变得极为凌厉,在四人脸色逐一划过:“混进木府后,立刻去后花园,把绳梯架到东墙下,接应外面的弟兄们进来!”
“这样的话,咱们有二十三名勇士!”他脸上浮现狞笑,猛然抽出匕首,“咚”地插在桌上,恨恨道:“今晚,没人能挡住桑河复仇的弯刀!杀光他们,不死不休!”
……
夜幕深沉,罡风呼啸,北地的深秋,倒了晚间已是寒意彻骨。
今夜的丹阳城,与平日大为不同,城中各条官道张灯结彩,城南的几处坊市依然人马喧嚣,唯有城北的卫戍大营和提典衙门附近漆黑寂静,和往常并无二致。
今日是郡守金公德光老大人六十寿诞,金府尊主政丹阳二十余年,二平兵变,三御蚩蛮,在其治下,丹阳也从边关要塞,慢慢蜕变为北地大城。
二十年来,丹阳郡连接南北,四方商贾络绎不绝,八荒资材汇通云集,虽为边地,却日渐繁华兴旺,隐隐有凌驾雁南郡之势---要知这雁南郡,可是雁镇都督府所在!
金府尊不单治理有方,官面上的经营更是炉火纯青---雁镇乃郭、徐两位都督共治,又以郭都督为尊,金大人多年穿针引线,金家与郭家早已盘根错节,难分彼此了。
因此,若是雁镇其他郡县,因主官生辰缘由,擅改宵禁规制,多少有些不妥,而金府尊如此操办,却是顺理成章了。
时过亥时,城北的官道之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二十支火把自黑暗之中疾掠而来,不多时,这队人马已抵达丹阳北城门下。
城门令站起身子,揉了揉已经僵硬的大腿,探头朝城下望去,不禁一愣:只见这一行人个个身穿环铁甲胄,肩披猩红斗篷,胯下马匹壮硕高大,一看便是上等军马。
他清了清嗓子,朝城下高喊:“来者何人?”
火把闪耀之间,传上了回音:“丹阳骠骑营所部!”
城门令眼中一闪,忙问道:“周……周营督可在?”
城下沉默片刻,一道雄浑的声音传来:“本将在!”
城门令立刻朝城下挥了挥手,示意放行,随后,他朝身旁的军士低声道:“去!速报卫戍大营,周铮羽回城了!”
周铮羽一行一人双马,奔波两昼夜,现下虽已进了城,却仍不敢停歇,径直往城北提典府而去。
所谓近乡情怯,何况已获知惊变,周铮羽更是心急如焚,他丝毫感受不到数日奔波的疲惫,只想尽快赶到木府,尽快面见恩师。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还留有最后一丝幻想:希望那个噩耗,是讹传!
“就这样放我们进来,这城门令也太儿戏了吧!”身后传来亲卫候广福的声音:“我们可是全身披挂,还带了盾牌、佩刀!至少也该登录一二吧!”
候广福身形干瘦,人称“猴子”,但在亲卫队之中,其箭法颇为高超,和赵胜难分上下。
他不经意间扭头看向身侧,不禁愣了愣,脱口道:“胜啊,大冷天的,你咋满头汗水,肾虚了吧?”
赵胜闻言身子一僵,还没说话,就听到身后有人重重“嗯!”了一声。
开口的,正是老邢。
老邢在众人中最为年长,乃天字一队队正,手中提着一柄乌黑锃亮的铁枪,他瞥了眼周铮羽后背,朝猴子后背轻抽了一马鞭:“住嘴吧,数你啰嗦!”
猴子顿时醒悟过来,吐了吐舌头,立刻住口不言。
此时,众人早已离了主路,七拐八拐之下,进了一个弯曲纵深的巷道,等出了这个巷子,便是木府后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