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夜,沉得厉害。
云倾烟迈入迈巴赫的车厢,抚抚裙摆,安静上座。
她平常话不多,尤其是演出结束,再好的嗓子禁不起多言多语,在和顾息交谈时,大部分时候都是静静地听着。
“今天可真是晦气,听个曲还能撞见老对头。”顾息愤愤道。
被将一道,他心头对陆默臣怨气激增,前后没少诋毁。
他和陆默臣是对家,陵城的商圈自然也划分为两个党派,都存在竞争关系,表面互吹,私下诋毁,互相揭露资本家上不得台面的罪恶,已是常态。
云倾烟听不懂太多,只从顾息的义愤填膺中可看出,陆默臣没少抢他生意,两人说是势不两立也不为过。
云倾烟朝右面反光镜置去一目,刚才和大劳还是顺路的,拐个红绿灯后,后面换成一辆陌生大众。
想来也是,陆家的车辆应当是往市区开去,他们自然不会顺路的。
见云倾烟许久未应话,顾息问道:“倾烟,你觉得陆默臣怎么样。”
她浅吟,“啊?”
“虽说只见一面,但你有没有觉着那人阴险狡诈,小人一个?”顾息循循善诱,“看面相就不是好人。”
“我没仔细看。”
云倾烟给出一个敷衍回答。
这回答很顺顺顾息的意的。
她这样说,代表她都没去留意陆默臣。
顾息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他希望自己的女伴认同自己。
这也是他喜欢云倾烟的一点。她是一个乖巧漂亮,懂事听话,又拿得出去的女伴,在场合里足以给他撑脸面。
而且她那张脸,百看不厌之余,还深得他心。
一路顺畅,时间推移,车载香愈发浓郁,摩洛哥薄荷茶味气息侵入鼻息间,直让人犯困。
迈巴赫停在老城区,一处独栋老旧的小红楼前。
云倾烟解开安全带,轻声说“麻烦了”。
语调里含有客气。
顾息认识她有大半年,这期间她态度始终客客气气的,没有越矩过,一直保持疏离感。
知道她性格向来如此,他不好多说什么,朝不远处的红楼二层扫去一眼,“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小泽在家。”
顾息正了脸色,“他没去学校吗?”
“明天要去医院化疗。”
“又要化疗。”顾息感慨,“他这病真的够呛,好在发现得早,还能有个手术的机会。”
云倾烟轻轻点头。
顾息提醒:“医药费不够的话可以和我说。”
她抿唇,“谢谢。”
“时候不早,你们姐弟两早点睡,我就不打扰了。”
顾息说完,搁放前置箱的手机这时响起。
亮起的屏幕上,没显示数字,是有备注的。
云倾烟人已经下车,没看清备注名,只扫到一个“语”字。
安静氛围被铃声吵短。
顾息的神色不太对劲,用手挡了下手机,没直接接听。
云倾烟眉目微动,没像其他女孩那样逼问是谁打来的。
她颔首致意,便提包走开。
时间已过十一点,在云倾烟推门后,二楼的灯又灭了。
她蹙眉来到楼上,敲响房间门,“小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觉?”
刚才还见亮灯,等她过来,灯又暗了。
小小孩童,倒知道玩心眼了。
不一会儿,房门开了。
清瘦的男孩身影晃晃悠悠。
因为生病的缘故,他体重不到七十斤,瘦胳膊瘦腿,筋脉显著,身上还有不少注射留下的疤痕,看起来弱不禁风的。
连声音都略显苍白:“姐。”
云倾烟轻声叹息,责怪的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去睡吧。”
“我刚才在窗口看到顾息的车。”云泽愤愤不平,“姐,你怎么又和他在一起。”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小孩子别管太多。”
提到这个,云倾烟难免头疼,连哄带骗。
奈何云泽已经是个十二岁的小男孩,脑袋瓜很聪明,咄咄逼问,“你喜欢他吗?”
云倾烟觉着好笑,这点小孩子,能知道什么是喜欢。
可惜云泽现在长大了,不像小时候,给颗糖或者奥特曼模型就能哄睡着,她只能督促他,要是不赶紧睡觉的话,明天挂水的话会很疼。
云泽不知是否被唬到,总之人还是乖乖去睡了。
云泽知道顾息的存在。
他不喜欢顾息。
不仅仅是因为顾息之前探望的时候,笑他是个小光头。
还因为有一回儿,云倾烟感冒低烧,顾息仍然执意带她去参加一个饭局,理由是他和局上的大佬吹过牛,说他要带个戏剧演员,她要是不到场的话,他颜面尽失。
除去这件事,顾息平常对她们姐弟两挺好的,但云泽对他怀有芥蒂,不看好他们。
小孩子不懂大人之间的周旋,他只是凭感觉。
他觉得顾息这人没谱,无法托付姐姐的终生。
第二日早。
云倾烟早起做了燕麦粥,煎蛋,凉拌鸡腿肉。
先前父母在世,她也是娇生惯养的,十指不沾阳春水,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而现在和云泽姐弟相依为命,称不得厨艺精通,应付小孩子的早饭是完全没问题的。
把牛奶从微波炉里拿出来,云泽刚好刷完牙下来。
云泽今年十二岁,夏末小升初,同龄人初学文言文的年纪,他因为脑瘤复发,需要定期去医院化疗。
化疗使得他原先茂密的头发掉个精光,去学校报到时总会戴帽子。
有几次,云倾烟发现他的帽子总是占有泥灰,以为他调皮贪玩,还教育两句,随后又想到,头顶上的帽子怎么会沾到灰尘呢,询问过老师后才得知,是那些调皮的男生摘下玩弄的。
想必云泽当时应该是受到委屈的,但从没听他提起过,问到学校的生活,也只得到“挺好”二字。
十二岁的男孩,已经知晓报喜不报忧了。
云倾烟不知该为他高兴还是心疼。
云泽自己倒是轻松得很,也没把自己的病放在心上,咬了口煎蛋,“姐,你今天是不是有空陪我?”
平时云倾烟忙于工作,好几次都是云泽自己呆在医院。
尽管他很懂事,但毕竟是小孩子,忍受着化疗带来的副作用同时,想要亲人多多陪伴。
“今天应该可以。”云倾烟点头,“我给剧团请了假。”
云泽欣喜若狂,“好耶!”
有人陪着,去医院的路上都没那么寂寞抗拒。
云倾烟熟练地给缴费,给云泽办理入院手续。
化疗的病房里,大部分都是些中年人和老人,鲜少有云泽这样的小孩子。
他和老人家搭不上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玩手机。
他常来这边化疗,护士姐姐都认识了,来抽血检查时都能熟练找到他的静脉。
缴完流程,云倾烟握一保温瓶过来,看了下单子,“这次是卡莫司汀吗?”
护士点头,“云泽用这种药副作用不太明显。”
“没什么副作用就好。”云倾烟想起上回云泽化疗后呕吐发热的样子,仿佛随时都可能没了呼吸,几乎要把她吓昏厥。
在病房呆了会,云倾烟被护士叫出去,说是医生来找。
云泽的主治医生是位长者专家,因为他上午忙于会诊,通常情况都是值班医生代为传话的。
医生团队先前给云泽的参考意见是保守治疗,但如果这次化疗效果不理想的话,还是要采取手术切除的手段,希望监护人能提前做好准备。
脑科手术风险不是一般的大,云泽小时候做过一次摘除手术,由于这种肿瘤容易复发,他不幸中招,可能还要进行二次手术。
想到手术成功率并不大,云倾烟的心情一下子沉重下去。
回到病房后,她不想云泽看出来,情绪压抑得很好。
云泽这时的注意力也被平板游戏给分散走了,在输液前,两只手在屏幕上飞快滑动,时不时还和队友交流:“我要去捡空投……”
几个护士姐姐带实习生过来,给病人们测体温和血压,轮到云泽的时候,小护士温声提醒:“马上输液了哦。”
旁边一老阿姨瞟去一眼,“现在的小孩就喜欢玩游戏,上回隔壁床一老头,八万块的医药费都被他孙子偷偷充到游戏里去了,哎,游戏害人。”
其他的病友们跟着附和,感慨现在赚钱不易,辛辛苦苦一辈子,倒头来钱还砸医院里了。
医院最具人间百态,因生女儿而闹离婚的丈夫、凑不够孩子医药费而痛苦的母亲,也有众说纷纭的医闹和紧张的医患关系。
云倾烟坐在病床一侧的椅子上,五指轻攥,既感慨旁人,也难于自己的痛处。
这时,手机响起。
是梨园方老师拨来的电话。
本来昨晚演出后,她得以一个休息的机会,不知老师打来电话是做什么。
怀揣着好奇,她接通了。
云倾烟的老师是国家一级演员,曾是□□的人,极富底蕴和知识,已过六十岁,近些年退隐台后主要做指导教学。
云倾烟是她得意门生之一,一直悉心培养,师生二人关系融洽。
“小云啊。”方老师语态柔和,“你下午有空吗?”
“下午?”云倾烟看了下云泽,“我这边有点事,怎么了老师?”
“还不是陆家的老太太,听了昆曲后很是痴迷,不仅想听,自个儿也想学两句。”方老师笑道,“我和陆家有旧交情,不方便拒绝,想带你一起去陪陪老人家。”
估计是陆家老人上年纪后行动不便,索性想叫戏班子过去陪她作伴,顺便再教她一二。
在民国时期,大户人家叫戏班子去家中是常有的事,现在倒是少见。
云倾烟自己唱还可以,没教过老人,欲要拒绝,又听方老师补充:“报酬这边好说的,那陆家不差钱。”
方老师给报了个数字。
一小时的□□,赶得上她五次演出费。
云倾烟原本对金钱没太大概念,自从云泽病情复发,她难免步入俗尘。
犹豫几秒,她道:“……那我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