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至时寒,陵城上空落了场连夜雨。
长街巷道,红楼旧院,到下午间仍旧蒙着薄纱雾气。
陵城梨园昆剧团坐落地偏离市中心,又缝雨天,弯弯绕绕,曲折难行,化妆师们加急来赶,还比平时晚一刻钟,随手将伞柄置于厅堂楹柱前,前往对应化妆间。
等待化妆师的期间,云倾烟没闲着,同前辈玉师姐练习捻指仪态动作,哪怕清着素颜,眉目声色,时动时静中,依然可见柔美仪态。
化妆师携道具箱进来,不忘道歉,“不好意思,来晚了。”
怪那雨弄得陵城快成雾都,本值下班高峰期,视野差地面滑,车速宛如龟爬,他们差点耽搁时间。
“没事。”云倾烟温和笑笑,“还来得及。”
她不予计较,玉师姐没那好脾气,扫一下时间,“今天的演出这么重要,还好现在时间够,不然耽搁的话,你们的责任可大了。”
化妆师连连低头。
云倾烟则不解,“今天不和平常一样吗?”
“我们演出照常,但观众来历很大。”玉师姐解释,“除了你那相好顾少爷,听说陆家人也可能过来赏脸。”
被调侃说到自己的相好,云倾烟不免低头:“好了不说了,我去化妆了。”
“还害羞呢。”玉师姐调侃,“我要是有这样的相好,巴不得到处炫耀。”
云倾烟作为梨园昆剧团当家花旦,她的八卦自然备受关注,这段时间顾家少爷顾息的大名时常被他们提起。
听说顾少对云倾烟一见如故,重砸千金,大胆追求,很快就将二人绯闻传得沸沸扬扬。
云倾烟刚开始置之不理,后来慢慢妥协。时常以女伴的身份同他出入场合,二人身份也就尘埃落定。
大家时不时拿出顾少来调侃云倾烟。
每每这时云倾烟便不作声。
眼下也是如此,只专心配合化妆师做台前工作。
昆剧演员妆面十分繁琐,后续的包头也格外费时间,需要打片扣网,插簪绾发,最后戴头面。
化妆师揉着用作粘合的榆树皮液,打了片子,往云倾烟额头贴合,不由得感慨一句:“云小姐的脸型是我见过最漂亮的。”
贴了片子的演员脸型往往宽大,加上妆容的缘故,常被不懂行的小孩笑称大花脸。
然云倾烟骨相生得标致,动静皆宜,不同于当下白幼瘦的网红审美,颦笑间顾盼生辉,又不失婉雅清灵,极具古典美人的气质。
妆面完成,最后化妆师为她头饰点缀蓝色蝴蝶顶花,着身淡粉色的玉兰苏绣袄裙,配上轻盈身段,神态千娇百媚,仿佛天生为戏曲而生。
残阳西移,藏于云间,夜色不知觉中落下。
一辆迈巴赫和劳斯莱斯穿过巷堂,拂开层层雾气,前后停在大剧院门口。
车门打开瞬间,泊车员上前迎接,颔首招呼,鞠躬行礼,随后接过钥匙,由另外的门童上前迎客领路。
今晚的剧院比平常热闹。
看到圈内那两辆张扬的豪车车牌号,其他跟随的生意人一下子认出这都是谁和谁。
一位是刚跋入新晋贵少的顾息。
另一位是陵城首富陆默臣。
有人感到稀奇,这两人怎么会同位光临。
要知道他们两家向来不对付,明争暗斗多年,今日怎会一起来听曲。
再看陆默臣搀扶一位上了年纪,略微雍容的老太下车时,大家有些明白,不过是巧合罢了,陆家那位爷,是陪同长辈来的。
偶遇老对头,原本走在前方的顾息停住脚步,还上前打了声招呼,“好巧,想不到能在这块雅地碰见陆公子。”
生意圈里,最常见的莫过于商业互吹以及客套关系。
哪怕看对方再不顺眼,话里话间的敌意都不会表现得太显著。
嘲讽,也要嘲讽得当。
那话的另一层含义则是“这片雅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陆默臣在商圈游刃有余多年,自是听得懂,修长冷白的手指慢条斯理理了下袖扣,视线不曾落过去,话也轻描淡写,“顾少是常客吗,看不出来。”
似是在说,你常来这里,也不见你温雅半分。
顾息温和的笑敛去半分,“我女朋友是这里的当家花旦,我自然是常来探望她的。”
话里话外,皆带有宣张之意。
圈子里不少生意人都知道他身边伴有一温婉如玉的古典美人,偶尔的重大饭局时,他也会带上女伴撑场面,兴致一起,还会让其吟哦几段,以博得赞美。
毕竟他们那些重利的商人,看腻网红小明星,来个与众不同的生面孔,会有别样的猎奇感。
离昆剧团开演不到五分钟,观众们纷纷入座。
靠前的贵宾vip位周遭,有小生为他们添茶送水。
梨园是老剧团,有民国时期便已闻名遐迩,现在依旧保持旧式风格,厅内厅外,上上下下,无一不透着古韵,仿佛穿越过去,置身本土雅境中。
陆家老太热爱唱曲听戏,为此跑遍大江南北,最近又格外痴迷昆曲儿,还叫上自家长孙一道来。
陆默臣平时工作繁忙,年间连团圆饭都忽略了,受到老人家邀请后,便抽出余空来。
他对戏曲没有太大的兴趣,入座后只勉强当个长辈的伴。
另一侧,是顾息的位子。他身边带有几个巴结他的合作伙伴,时不时来拍几句马屁,顾息被哄得心情愉悦。
随着鼓声的点响,舞台进入起始。
这晚的剧是根据《浣纱记》改编部分,讲的是西施和范蠡的一二□□。
西施是古代四大美人之一,“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中的沉鱼说的便是她,其容貌绝美,玉指素臂、细腰雪肤,想要饰演其一角不是一件易事。
在众人瞩目下,云倾烟水袖轻抬,袅袅娜娜地上了场,和她搭档的是饰演范蠡一角的师兄,亮相后的二人皆是男才女貌,但观众们的目光都被“西施”给吸引去了。
新观众更是惊呼“好美”。
老观众对云倾烟早已不陌生,欣赏着美貌同时,也期待她的唱功。
衣着淡粉色袄裙,步态缓慢,双袖抬起,在营造出悲怆气氛的苍蓝色舞台中间,婉转开腔:“双眉颦处恨匆匆……”
西施被范蠡为家国仇恨引送给吴王的故事几乎家喻户晓,二人的感情波折坎坷,饰演的旦角不仅要唱功好,情绪渲染也得拿捏到位,字字句句都透着身临其境的感情。
贵宾位的几个生意人交谈甚欢,无不夸赞顾息好运气,那小女朋友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顾息心花怒放,人多少有点飘了,抿了口茶,去搭话隔一条走道的男人,“陆公子,这位旦角就是我的女朋友云倾烟,怎么样,漂亮吗?”
不仅漂亮,气质更是他人无法比拟的。
陆默臣反应不大,“一般。”
“呵,这叫一般?”顾息炫耀之意尽显,“她可是我花了大价钱追到手的,头上那点翠,用的都是真钻,现在的戏剧演员,哪会有这样的排面。”
旁人追姑娘都是用心用情,到他这里则是用“钱”,但顾息并没有为此感到不妥,反而颇为自豪,仿佛台上的女孩,不过是他一个玩物罢了。
陆默臣并不在意对方的态度,目光回到台上,耳畔是婉转动听的嗓音。
“城郭半非,去故国云山千里,残香破玉……飞红碾作泥,藏身记,迷花恋……”
舞台之上,云倾烟一把江南嗓,唱出角色的似水柔情和肝肠寸断,眼波流转又内敛,宛如画境中走出来活生生一个仙子。
这样的姑娘,栽顾息手里……实在是,可惜。
陆默臣的指尖轻轻扣着茶杯,眸底越来越深邃。
晚九点,演出堪堪结束,观众们意犹未尽,沉浸其中,许久未能缓过来。
按理说,电影院再热门的电影都有中途退场的,像这样久坐的场,多有提前离席的,但在云倾烟的《浣纱记》场里,只有一些耐不住性子的孩童早早溜出去玩了,其余人哪怕听不懂腔调,也愿意多欣赏一阵子美人。
后院停车位。
陆默臣送家里老太上车后,见泊车员将迈巴赫从方形白线里行驶出来,随后,恭恭敬敬递给后到的顾息。
他从后台接到女朋友,两人一同过来的。
没有戏服加持下,云倾烟身子稍清瘦,步伐不快,温温婉婉的,声音也轻慢。她不是标准普通话,嗓音偏于吴侬软语,是即使生气发恼也显柔的语调。
顾息也看到要走的陆默臣,炫耀之心不减,当即牵起云倾烟的手去招呼。
“陆公子这么晚了还没走吗?”
陆老太刚才去后台同梨园老辈们唠几句嗑,耽搁了时间,陆默臣自然是陪她一起的。
卡时间和姓顾的碰面,所谓冤家路窄,不过如此。
陆默臣本想敷衍,余光瞥到云倾烟透着粉的面颊上,她人站于顾息一侧,微微垂眸,颇有小女儿家的娇态。
“倾烟,这是我老朋友。”顾息介绍道,“你叫一句陆公子就好。”
云倾烟跟他出入过商业场合,习惯了招呼,很快低唤一句“陆公子”。
“刚才在台下,我向陆公子介绍过你,你猜陆公子说的什么?”顾息揭短道,“他居然说你很一般,这就是不懂行的外人,陆公子大可打听打听,这陵城还有比倾烟更优秀的歌姬吗。”
顾息本意是诋毁陆默臣一番,将背后之言背给当事人听。
殊不知云倾烟却没有怪罪于陆默臣,反倒是愣了片刻,游荡在耳边的,是顾息那轻蔑的嗓音说着“歌姬”二字。
辩解的话,吐到唇边,又欲言又止。
这时,陆默臣突然开口。
“云小姐不是歌姬。”
他音不高,却字句清晰,“昆剧继承宋元南戏,金元杂剧中的优秀文学传统,二十年前由联合国全票列入非遗,是具有特色的文学品格。歌姬是日本歌星的称呼,而云小姐,是一位优秀的昆曲演员。”
顾息被说教得哑口无言,试图用自己听过几场戏的经历来评判他人,反被对方一将,当即黑了脸。
“想不到陆公子还懂这些。”
说罢,拉上云倾烟的手,以时候不早为由离开,摆脱后续的尴尬。
陆默臣未动,长身玉立,浑与夜色的眸光一瞬不瞬落过去。
在上车前,云倾烟鬼使神差地回了头,看了眼刚才为她解围之人。
殊不知,这一回头,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