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考虑不过几秒。
云倾烟便妥协了。
云泽的医药费是个不菲的数字,接下来还会面对高昂的手术费,尽管国家有专项药扶持计划,报销后仍然入不敷出。
顾息的到来对他们姐弟恋来说是好事,在云倾烟捉襟见肘的时候他如及时雨出现,给云泽垫付几个周期的治疗费用。
他说不用还,但云倾烟一直默默记在账上,总有一天会还上的。
这也是她无法拒绝做他女伴的原因。他是借他们医药费的恩人,她自然客气待之。
无形中二人已经变成各取所需关系。
云泽不懂。
他只觉得那人对姐姐不诚心。
这能理解,他毕竟还是少年心智。
当云倾烟面露难色和他说下午要出去一趟时,他蹙起眉头,见平板大屏幕上自己的人物被人打倒,烦躁感顿生:“那你去吧,别管我死活好了。”
是自己说话不作数在先,云倾烟略怀愧疚,“我会尽量早点回来。”
“你别回来了。”云泽赌气似的把平板一扔,“我不想要失信的人做我姐姐。”
他说其他还好。
说云倾烟无情,没诚意,言而无信,都好。
偏说要断绝姐弟关系似的。
云倾烟无法言语,低头掖了掖床尾的被罩,将换洗衣物叠好放好,从包里取出垫肚子用的面包,又和护士护工招呼一声。
怕云泽还要说些伤人的话,她走得很快。
隔壁床的望去姑娘家背影,小声和旁边人议论:“原来是姐姐,我说这么年轻,看着不像是做妈的。”
“怎么是姐姐来照顾,家中父母呢?”
一旁给病人倒完尿袋的老护工是化疗病房的常驻,知道云家姐弟的情况,用眼神示意她们小点声,小孩耳朵好,很容易听了去。
“当家的早走了。”老护工小声提醒,“那两姐弟也不是亲生的。”
她们又发出怪叫:“还不是亲生的?那咋还任劳任怨呢。”
怕是欺负那姑娘家脾气好,小孩总是肆无忌惮,嘴边都不留情。
老护工知道的也不多,打从开始,就是云倾烟带着云泽姐弟两过来,父母走得早,一直是二人相依为命。
姐弟二人并无血缘关系,云倾烟是云家父母收养的,感情应该很好,不然怎会在父母走后,对那没血缘的弟弟悉心照料。
老护工知道旁人的话都被云泽听了去,到底是小孩,怕自尊受到伤害,就去安抚几句。
云泽头别过去,面对着床边扶手。
“别和你姐赌气了。”老护工安慰,“她也不容易,赶着挣钱呢,不然你以为你那医药费从哪里来。”
在医院待久了,自然知道这类费用有多高昂。
云泽一直没吭声,手死死抓着被褥,只觉得心口紧绷得难受。
初访陆家,云倾烟还以为走错地方。
这片地不曾在地图上显示过坐标,她跟着老师的车一路平缓抵达目的地,未到之处已能闻见竹枝的自然气息。
陆宅是园林世家,建造历史悠久,保留度完善,仍有“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的精致度,庭院玲珑幽静,亭台隔水相望,湖面波光粼粼,塘中龙种金鱼漂游随意。
穿过长廊,踩过青石板,就能瞧见不远处几位身衣雍容富贵的老太太们。
她们都是陆老太的伴儿,闲来无事就会搓一搓麻将,听一听小曲,谈谈各家的琐事。
方老师携同云倾烟,会面后简单介绍寒暄。
褪去戏服和繁琐妆容,云倾烟的面相比台上更亲人一些,嗓子也软软的,唤了声“陆老夫人”,对其他人也恭恭敬敬。
陆老夫人衣容华贵,性格较为和蔼可亲,招呼她过去,“你就是那晚的角儿吧……这身段和小脸,长得可真好,把西施都演活了。”
“陆老夫人过奖。”云倾烟谦逊回应。
她鲜少和这般人家打交道,没太多虚与委蛇的甜言蜜语和套近乎,这点反倒让老人家欢心,满意点头,开始步入正题。
陆老夫人原先出身大家闺秀,一直受传统文化熏陶,很感兴趣,不过父兄辈不喜,认为大户人家的小姐,怎能去做戏子,他们让她去走早就安定好的人生,读书,嫁人,再生子。
到年老后,陆老夫人才有时间寻觅自己的兴趣,但人上了岁数,很多事情力不从心,记忆力和身体都不太行,学起来颇为困难。
当然,对老太来说,学成如何不打紧,当个消遣就好。
“就算学不会,能听云小姐唱曲也是好的。”陆老太笑道,“云小姐可别嫌弃我这老身子骨。”
“怎么会呢。”云倾烟性子温吞,很有耐心,“凡事都不是一步学成的,我们也练习好多年呢。”
陆老太十分中意她,还心血来潮地让她把昨晚的词儿挑一段再唱一遍。
唱词可以,但没有服装加持和舞台背景,也没有男演员的配合,很难营造出当时的意境。
云倾烟怕不得预期,建议着不如吟游园里一段,那也是家喻户晓的曲目。
得到同意后,她调整姿态,吟吟开腔:“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手腕掬起,步伐轻碎,再配上婉转悠长的水磨腔,哪怕没有舞台装饰,依然将人代入意境。
连地面的光影,都纤秾合度。
云倾烟打扮简洁舒适,气温偏寒,她外披一件米白色针织毛衫,下面搭的阔腿裤仿佛盈盈裙摆,身上没有多余首饰,气质清雅而端庄。
曲罢,她低头和老太太们温声交流,纤白颈线隐隐显露出。
古韵十足的陆宅,一呆就是一下午。
静谧的气氛,还是被宅中的大犬给惊扰的。
一只毛发透亮的黑背不知从哪儿蹿出来,体型庞大,四肢矫健,脱了绳后跟只小野马上蹿下跳,老太太经不住吓,差点要起身跑路,这时,狗主人现身。
“leo——”
低沉的男声,不怒自威,那跟窜天猴似的狗立刻刹住前爪,停住后朝出声之人偷瞄一眼,摇尾巴过去了。
老太太们惊魂未定。
陆老太不由得责怪:“这狗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叫“leo”的黑背呜了声,似乎在表达自己的不满,它生性好动,以前是老爷子带去自然森林作伴的猎犬,一身的好本事,自从老爷子去世后,没法发挥长处,只能活蹦乱跳宣泄狗身里的运动细胞。
它出现是动的话,那身后的男人就是静了,却静得足以在偌大的园林中吸睛。
陆默臣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云倾烟的眼前,给她的印象每次都不一样。
身居家中,他衣着简约衬衫西裤,没有领带,袖口出微微卷起两道,露出一截劲道手腕,修长指尖勾着那狗绳末端,步伐不轻不重地走来。
他是让那狗给众人道歉的。
let很有灵性,能读懂主人家眼神,夹了夹尾巴,嘴边耷拉下去,为日后的狗粮着想,它还是对着老人们呜咽两声,以示歉意。
老人家都没太被吓出事,纷纷以笑回应,称赞这狗聪明伶俐。
想拍马屁的话,别说一条狗,一根头发丝都能吹出五花八门来。
陆老太正正神色,问自家长孙:“要出门去?”
“回公司有点事。”
“还以为你能留下来陪奶奶吃顿饭。”
“下回一定。”
陆默臣在圈内评价不高,常被戏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重利薄情,但对长辈彬彬有礼,也是出了名的孝顺。
不然,也不会抽出宝贵的时间,陪老人家听一曲戏。
“行了你就知道忙工作。”陆老太怪扫兴的,掸掸衣服起身,“时候不早,都忙各自的去吧。”
随后想起云倾烟她们还在,便邀请共进晚餐,陆家厨子都是顶尖的国宴水平,这方面自然不会亏待老师们。
云倾烟刚才也被狗吓了一跳,缓过神来想起医院里的云泽,便婉拒称自己有事。
“哎,年轻人都忙。”一个两个都拒绝,陆老太叹息,“看来只能下次了。”
云倾烟颔首,简单收拾一下带来的折扇等小道具,挎上布包。
她来时是随方老师一同来的,方老师被留下用餐,她只能一个人回去,陆家礼仪周全,断然不会让她一个人走,叮嘱一司机开车送她。
她只需去门口候着就好。
兴许这边景色怡人,云倾烟还有点路痴,多耽搁了会儿,到门口时没见司机的身影。
另一侧,黑色劳斯莱斯不疾不徐地在她身边停留,位置刚好,副驾驶的车门,刚好在她手边。
车窗紧接落下,不见人先闻声。
“云小姐。”
低沉醇厚的男声,很有磁性。
云倾烟认出车和人,细白指尖轻轻攥着布包,多有不解,刚才从陆老太对话中得知这人是要走的,他们却还能在这边碰面。
没听到她回应,驾驶座车门拧开。
陆默臣颀长身躯已然晃现。
没了长辈,他态度没那么正经,偏生一张惊世的英俊脸蛋,使得性子再浑也引不起厌恶感,狭长眼角微微一咪,反倒逸出几分真情诚意来。
包括唇际那笑也是,轻轻慢慢,又有点认真:“云小姐不记得我了?”
好似他就应该被她记住一样。
云倾烟记得,那双朦胧双眸却写着疏离,只道一句:“陆公子。”
记得就好。
陆默臣看她温淡小脸略有不知所措,问:“送你一程?”
她摇头,已经约好司机,没理由反悔。
他又说:“送你那司机刚才有事被人叫走了。”
而后瞧她脸色错愕,估计是在想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又觉得她还是应该叫网约车的好,总之不该上他的车。
陆默臣猜得不错,果然下一句听她说:“那我叫车就好,不麻烦陆公子。”
这处是私人区,导航不灵敏,再者范围极大,最近的网约车也要个半小时,来来回回折腾不知道要何时,云泽又要等久了。
她用手机筛选的时间,陆默臣来到跟前。
没顾那讶然眼神,他抬手,为其拉开那道车门。
“麻烦什么。”
他毫无顾忌去望她的眼睛,过分俊美的面庞似显得散漫浪性,“等这么久,云小姐不上车,才是我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