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燕心思飘忽了一整天,下了学被留堂罚背书。好容易令老夫子满意,回到住处打算温书。
外头潇潇雨声起,他知道这些天哪里都去不了了。也好,安心读书便是。小厮收拾长安送来的东西,“唉哟”了一声。“怎么了?”则燕抬头去问。
“约莫是长安那边不知道南方山中食物易腐,一路送来又耽搁了许久才到,冬日里用不上冰,可瓜果都要密封最好。可是这两箱酸梅李子——唉,也不知公子还吃不吃得。”
酸梅?则燕看过容修的信,知道许多吃食都是阿娘送来的,想是还在长安时,自己说想吃,阿娘一直记着。“许是年下阿娘太忙,封东西的时候给忘了。”则燕没多想,开始滴水研磨。
“公子是说闫姨娘?”小厮挠头,“可这上头封的似乎是贺兰府的条。”小厮认字不多,可也知道自己主人家的姓,更清楚“贺兰”是两个字,“谢”只一个。贺兰府?则燕听见的时候,脑子里“噌”地一声,亮起了个火苗似的,黄昏雨后,这阴暗的书屋也变得亮堂了些。借着飘摇的烛光,则燕几步跨过去:“给我看看。”
则燕抱起果匣,一时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打开来拈了一枚果子在嘴里,就是这个味道!“是好吃的。留在我屋里就是。”
小厮问道:“那奴给公子盛出来?”“不必,就这么放着吧。”
门对外开,则燕一人站在两扇门中,远处青山有云雾缭绕。青山高耸孤直,云雾有情似点点温柔。只是山间的雾气,越来越让人看不清。算来再有五日就是元正,长安城应该很热闹。
明贤读《诗》,正看到“山有乔松”,便听见远处的说笑声。知是凌霄迎着明玉来了,她与阿覃对视一笑:“这两个丫头,人前话少,凑在一起反而热闹。”明贤亲自给明玉抖了斗篷上的雪,笑着问:“喝奶茶好不好?”明玉笑着点了点头,两颊圆润了些,像个乖巧的瓷娃娃。
明玉在炉边烘着手,禀告道:“谢家给阿耶送来了好多金箔笺,说是给阿耶写飞帖用。阿耶留了些,说要分给大哥哥和姐姐呢!那是什么呀?我看姐姐从前用过的梅花笺也很好呀!”明贤一面收着书,一面答道:“飞帖是拜年用的帖子。金箔自然是比旁的都贵重,听说前朝时只有皇帝钦赐才可得。对了,说到谢家,谢女公子说到时候要一起看大傩,说是知道一个班子收了好些孩子,功夫和扮相都很好。明玉到时候同我一起去?也不必去谢家,咱们求了阿耶请来也可。”
明玉问道:“是秀端姐姐吗?她家里真是什么都有,连消息也最灵通。姐姐先前去过谢家一次了,不如请在咱们家吧,也请秀端姐姐一回!”明贤心里也如此盘算,眼下直到及笄后,她怕都不会再大架势去谢家:“我也如此想。到时还可以请大哥哥一起,听说元正,国学连放十日呢。”说不定还可以叫上则灵,还有之前她见过的十三郎则弘,如此他们未婚相见也不算突兀。
明玉点头,又道:“可惜我怕。”明贤笑着走去刮了刮她的小脸:“怕什么?今年可又大了一岁,何况还有我在,到时候你坐在我和秀端中间,看到奇怪的就捂住眼睛。”明玉高兴道:“好!”
则弘依旧是孩子心性,从秀端那里偷偷拿了鲁班锁藏在自己屋里玩。则灵来的时候,他还以为是秀端,魂都吓没了。则灵见他捂胸大喘气,笑道:“做什么呢,鬼鬼祟祟。”则弘摇头:“六哥,你吓煞我也。我以为是七姐姐来了,她要是来,我能不能过了年都不知。”
则灵坐下,往他书桌那边看了眼,桌上干净空旷,只怕连砚台也干了许久。“听说你病了,许多日不曾上书塾。”则灵声色平淡,只腰身板正、眼色不明地坐在一旁,也让则弘有几分惧色,所谓不怒自威便是如此。则弘心虚扣手:“前些日子吹了风,咳嗽了几日。”
则灵扫了他一眼,喊了声“祥琳”,则弘立马站直,则灵的凛凛目光便追去。逼视之下,则弘低下头来,则灵似乎叹了口气,有几分失望,严肃道:“你吹风受寒,是因为流连酒肆,深夜晚归。咳嗽不止,是因为病中讳疾忌医,不进汤药,反而贪食甜腥。对不对?”则弘的头压得更低,不敢回话。十一哥从前老说着要教训他,其实打手心都舍不得,有几次他喝酒被十一哥发现,装醉之后还是十一哥亲自把他背回家。阿耶有次发现了,还以为是十一哥带他在外酗酒,罚的骂的也是十一哥。可是六哥哥不同。
他对家里所有的兄姐弟妹都体贴关怀,可是则弘总对六哥又敬又怕。六哥年少扬名沙场,他此刻只觉得若是说了什么话顶撞了六哥,他手一挥即刻有一名刽子手将他押送刑场。
则灵见他不出声,又继续问:“你连日罢学,父亲却未曾问过,夫子也未遣人来过,可是?”则弘答道:“是”。则灵眼中失望更甚,则弘偷窥他的脸色,却在一抬眼瞬间被则灵发现。则灵问:“无人管教,你过得很是逍遥惬意,可是?”他语气并无嘲讽,却叫则弘不好意思,窘迫之下,结巴着找托词道:“六哥,我不比,不比你文武双全,天质超人,阿耶,呃,父亲也从未盼我光耀门楣,我自知蠢钝,只想着不给家里惹事——”
则灵听到此处一掌拍在案上,则弘吓一激灵:“蠢钝?你是我的十三弟!怎可妄自菲薄?我们一父所生,你怎知自己就比不上其他兄弟?”则弘吓得甚至犹豫要不要跪下请罪,六哥那一掌若是排在自己肩上,可不知自己现在殉天了,算不算夭折。
“六哥!我错了!我错了!”则弘连声告错。则灵才发现自己动怒吓到了他,赶紧收拾情绪,敛了下外袍缓解自己的无措。则灵后道:“我不是怪你,是怪我自己。我身为兄长,父亲忙于朝政,我自该担起父兄之责,关心兄弟。夫子不严还不教,实在误人子弟,我会给你请一位新的夫子,便是你十一哥从前拜的师父,博学善教,你跟着好好学习,无论治学还是为人,都需你虚怀若谷。你为人聪明机灵,许多事上想来比我强上十倍不止。我自然也喜欢看你平安喜乐,但看你十一哥便知道,他平日里看起来也有贪玩好闲,实际上勤练武功,苦读诗书,不比旁人家士子差。只因大丈夫说到底不可荒于戏,嬉戏有度,慎度青春。”
则灵掏出一折帖子,则弘一惊,他认出来那是自己的旧墨。则灵缓缓打开,递给则弘,道:“我看了你之前的课业,政论上要多下功夫,即使日后不上表朝政,为人总要有自己的主见与道理。诗词上你有些灵性,但你天真烂漫,若能将苦功从春闺红妆转向更大的天地,所思所写必会大有不同。而你的书法底子极好,我圈了几个字你拿去看,比之现在,过去反而写得更好些,这是为何,你自己去想。”
则弘低头翻看着六哥在帖子上给自己圈出来的字,还有其下仔细的蝇头批注。这样的耐心便是连父子都不曾有过。则弘无言,则灵只怕他还小,被吓了没缓过神来,于是笑道:“怎么不说话?”又和从前和煦春风般一样。
则弘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道:“从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也从没有人评说过我课业上,好与不好。”
“人说读书人晨昏务勤。你咳疾初愈,早间风大便算了,日后黄昏时分,每两日去我屋里背一篇书。可知道了?”则灵想到这样也可免了则弘夜里在外纵酒。则弘点了点头,看着眼前的六哥,阔肩虎腰,仿佛青山松柏,担当天地,坚韧不可摧。
“得空给你十一哥去封信,让他别怨父亲,一人在外,保重好身体。告诉他家里都很想他。”
则弘问:“六哥哥也想吗?”则灵笑却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