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心扑扑撞着,月夕忙问:“沈劭的名字什么个写法?”
“这我可不知。”季窈道:“只知道是这么念的。”
月夕紧盯着她:“你可还记得,那是哪一年的事?”
“那我却还记得。”季窈道,“我记得那年秋猎,沈公子大放异彩,拿了头名,今上只得了第二,颇为失落,因此受了太后的责备。那时,我还陪着皇上说了好些话。”
她说着,脸上浮起一抹绯红:“那一年我十岁,是正兴十七年。”
扬州的公候,姓沈,若月夕没猜错,季窈所言的公候是常阳侯。
常阳侯沈家在扬州的根基很深,沈姓亦是大姓。沈家旁系子弟无数,当年被皇帝流放的是嫡系一支。而沈家的爵位紧系于此,嫡系倒了,或被流放,或被贬为庶民,旁系也逐渐没落。
沈劭是晏大去江西行镖时救下的,一直被说成九江人,月夕一直未曾把他跟扬州沈家联系在一起。
更重要的,还来自于晏大的隐瞒。
有一阵子,正气堂里盛传沈劭是晏大的私生子,月夕曾质问沈劭的来历:“爹爹向来对沈劭的身世讳莫如深,莫非他当真是爹爹的私生子?”
“胡说八道。”晏大斥道,“我晏大只有你一个女儿,也从未做过对不起你母亲的事。”
“那爹爹为何不说明白。”月夕急道,“外头风言风语的,传的那样难听,爹爹可别说没听见?“
晏大那时看她委屈,便跟她说:“阿劭的身世不好说,他父亲遭了罪,他无故受牵连,后来偷偷跑出来,免了一死。阿劭是个好孩子,这些年帮了爹爹不少。爹爹救过他,就不能再害他性命。你就当帮帮爹爹,可好?”
那事,到此为止,月夕又哪里会去查九江究竟有哪个姓沈的遭了罪,而沈劭又是谁的儿子?更不会联想到常阳侯那死于流放路的幼子。
可季窈口中的常阳侯公子,真的是正气堂的沈劭么?
月夕听罢,已然无心再跟季窈废话。她推说自己又头晕了,打发走了季窈,匆匆入了清风阁,再次翻出了凌霄的日记。
凌霄的日记从正兴十二年记到正兴十九年,她翻了头尾,就是没翻中间,怪不得错过了。
不翻不知道,正兴十七年是多事之秋。
那年,凌霄的乳母曾氏意外溺死在御花园的水塘,种种迹象指向当初的二皇子,也就是当今的皇帝。未料凌霄却出面力保窦泓,最后那案子成了悬案,
而二皇子却还是因此受累,错过了另一件大事。
那年,先帝大力改革朝政,广纳谏言。
常阳侯沈罄上书,列出十条施政举措,条条针砭时弊,轰动一时。
先帝十分赞赏,召沈罄入阁,主持改革。为表尊崇,先帝原本派二皇子窦泓南下迎沈罄入京,却因曾氏之死作罢,改由太子亲赴扬州。
那趟南下的收获颇丰,太子不仅相中了沈罄的长女沈仪,欲迎之为太子妃,还带回了常阳侯公子沈劭,为东宫詹事府少詹事。
沈劭,确实是那二字。
月夕一时难以置信。
可常阳侯公子分明已经死了。
莫非是同名?
她一目十行地搜索着沈劭的名字。
真多。
自从沈劭进京之后,凌霄的日记里,“沈劭”二字无处不在。
幸而后来的日子并没有太长,不至于让月夕找的太辛苦。
仅仅一年多,正兴十八年冬,改革失败,常阳侯沦为弃子,被削去官职、侯爵,风光百年的沈家被贬为庶民,沈罄并兄弟、儿孙十五口男丁流放至贵州。但祸不单行,流放至江西之时,沈罄一行遭遇劫匪,官兵不敌匪刀,致众人死于非难,其中自然包含初露锋芒的常阳侯公子,沈劭。
月夕震惊无比。
正兴十八年冬,江西,时间和地点都对上了。晏大就是在那时救回了沈劭。
沈劭确实是当年的常阳侯公子。
可更让她震惊的是,凌霄明明认识沈劭,却从未告诉她,一直将她蒙在鼓里。
她一直以为,沈劭是他二人共同的敌人。
不是,从来不是,沈劭只是她一个人的敌人,对凌霄而言,兴许是……心上人。
她心情复杂地看着凌霄的日记。
里面的文字,慷慨激昂。
——太子哥哥说阿劭在流放路上遭了劫匪,被杀死了。
真真天大的笑话。
阿劭武功高强,连我也不是他的对手,区区几个劫匪何足挂齿?
这必是阴谋,是有人用下三滥的手段害死了阿劭。
我想去找父皇,求父皇替阿劭主持公道。可哥哥却拉住我,说不能去、不能查。他何尝不曾替阿劭请过情?可父皇为常阳侯所累,被朝臣围堵心力交瘁,不愿听到一个沈字。
我质问哥哥,他是太子,我是公主,却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阿劭死于非命么?
哥哥没有说话,良久,才对我说,正因为他是太子,我是公主,才不能做非分之事。
我不明白。。
我哭着问哥哥,阿劭做错了什么?父皇是天子,哥哥是储君,为什么独独不能放过一个沈劭?
哥哥说,阿劭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生错了人家。而后他又说要我再禁足三个月,哪里也不许去,还美其名曰为我好。
我不好,一点儿也不好。
我恨父皇,我恨哥哥,我恨那群天杀的道貌岸然的朝臣,是他们害死了阿劭。
接下来,凌霄的日记更是无处不是悲愤。
——我梦见了阿劭,浑身是血,倒在山中的雪地里,饥饿的乌鸦分食他的肉体。可怜的阿劭。我恨自己空有一身武艺,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今天试着翻墙出去,却被师父逮个正着,我求他放我出去,我想去江西。我昨夜梦见阿劭没有死,只是身负重伤,若我不去救,他就要活活被饿死在山里。可师父却一遍又一遍地说,没有活口,阿劭死了。
他们都是骗子。
……
月夕合上凌霄的日记。
天色昏暗,又要下雨了。
她的思绪纷乱如麻。
她一直以为,她和凌霄虽然萍水相逢,却惺惺相惜。
凌霄为了她,不惜以身犯险,不惜砸下重金。
她曾感动得一塌糊涂,可如今看来,却是她自作多情了。
窦凌霄必是早已经认出了沈劭,她这么做,很难说不是为了沈劭。
都是相互利用罢了。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月夕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