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夕自觉不曾被亏待,吃喝用度样样齐全。
院子里原本就有伙房,如今重开了灶。她想吃什么,只需吩咐一声,不消多久就能吃上。为了给她解闷,原本乐宗皇帝开辟的家禽园子也养上了花鸟虫鱼,都是些稀罕品种,供她观赏。
若放在过去,月夕确实有兴趣。她虽拳头不行,却一向熟谙经营之道。皇宫里的东西都是好物,她好好长长见识,摸清这里面的人用些什么,喜欢什么,说不定还能找到路子,做做这皇家的生意。
可眼下,她却没有那个心思。
她被软禁了。
除了赵福德偶尔来问候,答非所问地聊上几句,月夕却连一个外人也没见着。
如此下去,怕是要被人遗忘在这里。
心下愈加不安,月夕又重新拿起了凌霄的日记。
凌霄离去时,曾说她的日记藏在慧园的清风阁。能将自己的秘密托付出来难能可贵,月夕拜读起来亦十分仔细。
这些日记只记录到凌霄前往沙河行宫之前,也就是正兴十九年,凌霄十三岁的时候。
春儿曾跟她说过,凌霄和皇帝的恩怨不是一日两日的,而是经年累月累积而来,但离宫前的那会儿争执最多,甚至还打了起来,月夕便是从那时开始看的。
——今日为母后哭灵,丽嫔倒是哭得卖力,当真刺耳。母后在世时,她处处阳奉阴违,挑拨离间,让父皇和母后日益疏远,今日又来装模作样。我忍无可忍,单手就将她拎出华阳殿。她的婆子跟了一路。可谁敢上来,非叫我先抽一顿不可。
月夕看着,不由啼笑皆非。
这公主当得,可比她这混江湖的更像混江湖的。
凌霄在日记里说,她叫丽嫔滚得远远的,可丽嫔不仅不走,还惺惺作态,求她让她回华阳殿去,说她与先皇后情同姐妹,定要送这最后一程。凌霄知道她在众人面前做戏,愈加气恼,二话不说,让人拿鞭子来。
只可惜,二皇兄来了。
月夕盯着上面的字,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二皇兄,就是当今的皇帝。而这丽嫔,就是当今的太后。
凌霄写道:二皇兄将丽嫔挡在身后,厉声质问她要干什么。而丽嫔还在惺惺作态,让二皇兄不要动怒。
她并不吃这一套,定要教训丽嫔。而后,二皇兄就跟她动手了,
大内之中,皇子入宫需得除剑,于是打起来的时候,她有鞭子,二皇兄却只能赤手空拳。
二皇兄并不惧怕,用手拽住凌霄的鞭尾。
上面都是倒刺,他的掌心鲜血淋漓。
最后,先帝和太子都赶了过来。
——父皇要掌掴我,但哥哥挡着跟前,替我生受了这一掌,还被父皇训斥,骂他没有管教好我,骂他枉为兄长。
凌霄写到此处,月夕能感觉到她那满满的歉疚。
她说,那时四处都围满了人,所有人眼看着太子哥哥受训,是天大的耻辱。
而丽嫔的眼神却变得异常平静。
那一刻,凌霄忽而明白,这一切才是丽嫔想要的。
是她连累了太子。
凌霄擦干眼泪,向父皇和丽嫔磕头认错。而先帝余怒未消,让她回宫思过,不必再守灵。凌霄不服气,可看着太子,终是屈服。
当太监们将地上的鞭子拾起来,奉还到凌霄面前时,她看着那鞭子上的斑斑血迹,当着二皇兄的面说,说这东西脏了,她不要了。
二皇兄看着她,面色沉沉,可她却只有愤懑和快意。
那之后,凌霄回到苕华宫里,枯坐到半夜才等来了太子。太子斥责她莽撞,她却望着他,问他的脸还疼吗。太子看着她,一时眼圈泛红。最后,反倒成了凌霄安慰太子,
——我对他说,母亲不在了,日后我便是皇兄的带刀侍卫,鞍前马后地保护他。皇兄只露出笑意,说好。
月夕深吸了一口气。
那珍禽园中的雀鸟苏醒,发出动听的啼鸣。殿中烛火燃烬,月夕抬头看向窗外,天已经蒙蒙亮。
她将凌霄的日记重新塞到枕头下,怔坐片刻。
后来的事情,不用看她也知道。凌霄被送往沙河行宫,与太子分离。四年后,太子战死沙场,而她也没有当成太子的带刀侍卫。可与今上的仇恨,从那时便扎扎实实地埋下了。
思忖片刻,她起身,坐在案前取了纸笔。
棠儿听见响动进来,探头进来问:“公主起了?”
月夕将信递给棠儿,道:“交给慧园外守卫。”
棠儿接过信,诧异地问:“什么也不必说么?”
“他们自会知晓。”
那些都是皇帝的人,信要交给谁,他们必定心里有数。
不一会儿,棠儿回来,跑的气喘吁吁。
月夕问:“送个信罢了,你跑什么?”
棠儿拭了拭额角,笑了笑:“公主一个人在此,我担心公主有事吩咐,便寻思着快去快回。”
她只十五岁的年纪,比春儿还要小两岁,圆圆的脸,显得身形更是娇小。
月夕觉得她生得可爱,问道:“听春儿说,我身边的婢女多会拳脚功夫,你可会一招半式?”
棠儿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是行宫中的随侍,早前并不待着公主身边,回宫时正巧守夜的桂枝姐姐生病,春儿姐姐才把我叫上。所以公主所说的拳脚功夫,我并未习过。”
“你想学么?”
棠儿讪讪,道:“我若说不想,公主是否恼我?可我瞧见那些刀啊剑啊,心里头就犯怵,恐怕学不来。”
“恼你作甚?人各有志。”月夕笑道,“更何况,我如今将招式忘得精光,你就是想学,我也没法教你。”
棠儿露出喜色,壮胆问道:“公主怎的忽而问起这个?”
“不过好奇罢了。”月夕道,“春儿她们都被留在苕华宫,可赵福德那日偏生点名了你随行,我想,你必定有些过人之处,方才还以为你会拳脚来着。”
棠儿了然,挠挠头,道:“春儿姐姐说我最是没用,脑子不勤,手脚也笨。不瞒公主,那日赵总管点我时,我还怕得很,唯恐伺候不好,回去要被春儿姐姐训斥。”
月夕看她颇为认真的模样,笑了笑,道:“春儿是一副刀子嘴。她既然许了你随行入宫,便是对你信任有加。放心好了,回头我只说你好话,她更不会训你。”
棠儿高兴起来,连忙向月夕拜谢。
月夕打发了棠儿离开,自己伸个懒腰,继续躺回去睡觉。
她昨夜睡得不好,很快睡着了。迷迷糊糊之中,她被棠儿唤醒。
“公主。”棠儿说,“张太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