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芦雪, 你还记得二十中学的苏云吗?”
一个陌生到极致的名字,简单的姓氏和名字带来些大众化的耳熟。
【苏云】
听起来像是校园里乖乖巧巧地穿着宽大校服,抱着书本和同学慢悠悠走在廊道里, 扬起的黑色柔顺发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是一个让人直觉就是脾气温柔和顺的女孩子。
“你还记得苏云吗?”
在黑影人喑哑中夹杂电流感再一次的质问里,连纪宁都忍不住开始回忆……
自己是不是认识这个人?
纪宁本以为这样显然易见的威胁与恐吓, 这个叫苏云的人应当和管芦雪有着超出一般关系的熟稔。
不管是双向还是单向, 都应该给出一个叫人立刻看出来“原来是她啊”类似的反应,最起码……不是现在这个表情。
——茫然。
没有丝毫伪装或是假意不识, 从眉头之间因为紧张蹙起的弧度和瞳孔里透出的焦急慌乱,以及听到这句质问时肉眼可见的疑惑都清晰地显示出, 管芦雪对这个名字没有丝毫印象。
又或者说,这个叫苏云的人在她生命里留下的痕迹太过微不足道,早已随着时间化作一捧灰尘,流逝沧海。
管芦雪急的几乎要吐血,两只眼睛充血凸出, 五官已经被黑色的烟尘染得不成样子,手脚上一片片皮肉被烧焦, 露出血红的肉。
她整张脸的表情十分好懂, 那是寻常人在焦急时刻, 突然被不相干的事情打断的暴躁和郁结, 以及蓄势待发的挣扎和冲动。
管芦雪实实在在感受到生命岌岌可危,力量和理智随着烟尘和有毒气体的侵入已经流逝的所剩无几。
手上被燎出一大堆血泡, 火焰沿着草绳向上蔓延,无情地在完好的皮肤上留下剧痛的创伤和裹着血水的脓包, 管芦雪崩溃大叫, 她根本不认识什么叫苏云的人。
在这样烟熏火燎、滚滚赤炎的火场里, 每一分每一秒的耽误都会使她死得更快,她丝毫不理睬面前黑影的质问,只是疯狂撕扯着绑在手腕上的麻绳,恶心的感觉不断冲击生理。
粗糙的绳结表面无情地搓破一个个刚刚形成的血泡,挤出脓血和组织液,揉烂娇嫩的皮肉,露出瞬间被烧得焦黑的嫩肉,一股诡异的烧焦生肉气味顿时在空气中散开,同类被烧炙的气息让人下意识作呕。
纪宁本就喘不上气,泪眼模糊地望见管芦雪几乎被烧焦的手腕,忍不住一阵阵干呕,两行细细的晶莹顺着染着黑灰的面庞落了下来,浑身止不住恶心的颤抖,眼前发晕,
“放开我!!放开!!你这个疯子!!!”管芦雪几乎是要以一双手腕被彻底烧掉的代价在挣脱捆绑,痛的凄厉尖叫,几乎用尽一切肮脏、恶毒的词汇辱骂面前无情的冷血动物。
“呵……”
黑影捏着纪宁的腕子,将人控在手里,冷冷地注视着癫狂的女人,忽地冷笑了一声,明明在熔炉般高温赤焰中,祂周身的幽森冷意却让纪宁本能的有些发寒。
面容被遮挡,纪宁根本无法从表情和面部看出对方现在的企图,更不知道这个人下一步又要做些什么,被死死攥住的腕子开始发痛、发烫,却仍旧挣扎不开。
再这样下去,他们三个人……都要一起死在这里了。
“就这样直接死,太没意思了,不如换个玩法。”
祂不知怎么的,忽然彻底摒弃了“苏云”这个话题,开口南辕北辙,叫人摸不着头脑。
“玩”这个字叫人无端发寒。
“我知道你们的打算,确实,现在沿着卫生间的小窗爬出去,逃生的机会不小。”
然而说话的人丝毫不觉,声音甚至带上了戏弄的意味:“经典大团圆结局多无聊啊,不如,我们来做个选择题。”
“二选一。”
“你来做选择人,你和他……”骨节分明的手抬起,食指尖指向了还在凳子上疯狂挣扎的管芦雪,“我可以松开一个人。”
他扬了扬手,做发誓状:“只要你做出选择,我立刻、立刻就松开。”
“至于是松开绳子……还是松手,”他笑了一声,幽幽荡荡,如同鬼魅一般尖利刺耳,“那就看管女士你的选择了。”
纪宁挣扎的幅度彻底停滞了,不可思议的眼神从黑影的面上颤抖着移向了凳子上辨不清五官的女人,瞳孔中荡起一阵下意识的恐惧和惊惶。
而与之相反的,是女人陡然咧开的嘴角,和根本掩饰不住的激动,呼之欲出的喜悦和求生欲。
她根本没有丝毫犹豫和考虑,疯狂地扭动已经被火焰缠绕的身体,扯拽着木凳子的脚在地砖上划出刺耳诡异,带着长长尾音的颤抖声。
因为吸入过多的氧化物而一下一下干呕,头晕目眩。
却都阻挡不住管芦雪此时不可克制的迫切声:“我!”
“我选我自己!”
“快点放了我!!松开绳子!!”
纪宁踉跄着退了一步,浑身都在颤抖,连站立的力量几乎都要没有,如果不是黑影的臂力将他扯拽着,他甚至要滑倒在地上。
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纪宁知道这个事实。
但他丝毫没有想到,在管芦雪那里,自己竟然连几秒钟的犹豫和彷徨都不值得,就那样干脆利落、直接被宣判了死刑,没有一丝一毫的心慈手软。
也许是他的表情太过悲戚,勉强唤醒了女人一丝愧疚和羞耻心,她咬了咬牙朝着纪宁哀求、道歉:“宁宁、宁宁你既然都来救我了,那一定不舍得让我死的,对不对?”
“你、你这么善良,又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不像我、我……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真的只有这一条命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涕泗横流的女人陡然大声起来,像是找到了什么免于刑罚的免死金牌:“对、对了,我还怀着孕,我是孕妇啊!”
“宁宁你这么善良,一定不舍得我和肚子里的宝宝出事的对不对?”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刻意温柔下来,“你忘了吗,你还救过他呢……”
低微做小的哀求声音却被抽噎的泣声骤然打断。
“够了!”
纪宁哀伤的眼神望向了对面的女人:“你、你到现在……还在骗我……”
“你的孩子早就没有了!”他的声音颤抖,夹杂着小兽喉头的呜咽声,“你到现在还骗我!!”
管芦雪的表情僵住。
黑影兴致颇高地笑了两声,兴奋之情跃然。
纪宁猜得出来,管芦雪隐瞒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在无关紧要的细节上也会习惯性地选择对她有利的一面,但正如系统和郁州说的那样,他还是太简单了。
他远远低估了一个本性就自私的人,在面对生路时的狠心和贪婪。
或者说,高估了自己曾经对管芦雪的宽容、善良能带来的晕轮效应。
直到现在,还在用善良的这个死穴,攻击自己。
纪宁后退了一步,呛进喉咙的烟尘一路窜到肺腑,像是有滚烫的热水一股脑灌进了胃管,烧的发痛。
他却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偏偏此刻黑影松开了一直捏在他腕子上的手指,纪宁顿时没了依靠的力量,像是风吹过后的纸片似的一下滑倒在滚烫的地面上。
黑影虽然带了口罩,但在这个时候也只是聊胜于无,在熊熊烈火下也弯腰呛咳,身上的风衣被烧的七七八八,露在外的胳膊也被烧得血肉模糊。
祂从袖口抽出一把小刀,抖着向管芦雪走去……
“滴——咚——滴——咚——”
火警悠扬的鸣笛声从远处传来,警报声透过冲冲烟雾穿进耳中。
纪宁恍惚,他的意识开始消散,上下眼皮也控制不住地合到一起,过高的温度烘烤下,视线开始妖异地摇摆,带着玄幻的模糊。
黑影的身影逐渐和管芦雪重合,后者脸上的喜悦之色在火海里熠熠生辉,几乎和火光一样明亮。
纪宁想,他应该等不到郁州的西瓜的了。
郁州挑的西瓜,一定又大,又甜,轻轻一抿就能淌出甜水。
他眼角落下一滴泪,流到嘴里,又涩又苦。
“嘭——”
就在这时,切割机嗡嗡的狂鸣发疯似的吼叫,紧接着是大力撞破大门发出的一声巨大轰鸣,火光在陡然涌进的氧气助力下烧的更旺,猛然向进风口窜高,又很快归于平静,继续热烈的燃烧。
门框,门帘,地毯,边缝……一切都在燃烧。
火舌对一整扇门,原本是找不到下手处的,但被男人一切为二,瞬间便贪婪地沿着裂缝肆意的吞噬一切,气势汹汹的几丈高火红烈焰瞬间将门结实地堵住。
纪宁倒在地上,眼前是一片黑色浓烟和灼化视力的火焰,而在剧烈的火光后,一道高大的身影宛如荒原凶悍的孤狼,猛地丢掉手上的切割机,冲了进来。
那人没有任何的防护措施,甚至还穿着出门时休闲的大裤衩和汗衫,大片大片的小麦色皮肤露在摇曳嘶吼的火焰毒舌下,掉落的烧灰肆意地趴伏在上,一点一点吞噬原本完好的皮肤。
——是郁州。
“宁宁!宁宁你怎么样!”郁州浑身几乎要被点燃,皮肤上满是烧灰坠落的烫伤和血泡,他却像是丝毫察觉不到痛苦,一个俯冲跪倒纪宁身边,将几乎昏厥过去的人立刻打横抱起。
“别睡!别睡!宁宁快、快醒醒!”
“别睡宝贝,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郁州像是没看到里面的其他人,急切地抱起怀里的人就要往火势汹涌的大门处闯去。
纪宁迷迷糊糊,手脚发软,吸入太多氧化物让他已经到达临界值,但他残存的理智却意识到了郁州的想法。
他要抱着自己从大火里硬生生闯出去。
而这样,就算他们得救,郁州这一身皮肉,也就算是彻底废了。
郁州视死如归,没有丝毫犹豫地抱着怀里的人朝门口奔去。
纪宁眼眶噙着泪,喃喃道:“不……要……”
甚至没来得及将接下来的句子讲完,细长的腕子就从身上无力地垂落,郁州焦急地再一看,人已经彻底昏死过去了。
男人的胳膊青筋暴涨,脸上的咬肌因为过度用力而有些扭曲,他深深地望了眼怀里的人,将人的手脚全然圈进怀里,完完全全闷在自己的保护下。
脓血沿着臂膊滴落在滚烫的地面,皮肉炙烤的气味让人一阵胆寒。
郁州漆黑的双眸死死盯着燃烧的大门,眉头一拧,猛地朝门口扑去——却被角落里闪来的一道人影“嘭!”捶在了肩头,挡住了去路。
这点力气本来不足以拦住郁州的行动,然而他怀里抱着纪宁,为了护着人不受伤,下意识的倒退了一步,隔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眉头拧在一起,眼中充斥着暴戾和凶悍,狠声道:“给老子滚开!”
黑影却没再动,而是定定地看了一眼郁州怀里人的背影,奇怪地说了句:“对不起。”
郁州根本不在意这人说了什么,烦躁地望向耽误自己行动的黑影,狠厉地威胁:“我再说一句,给老子滚!”
黑影却反而逼上前,颀长的身影抵到郁州肩膀另一侧,缓缓抬手,将头顶的帽子丢进燃烧的火堆,接着,扯下了从始至终卡在面庞上的口罩。
郁州盯着那人的瞳孔微微一缩,眉头皱的更加厉害,他说了一句:“是你。”
火场中的女人已经彻底愣了,甚至以为是自己临死之前已经开始幻视,呆呆地看着场中那熟悉的人在郁州耳边说了句什么,接着转身,她彻底将整张脸看的清清楚楚。
“是你……”
“怎么是你!怎么可能是你?!”管芦雪崩溃尖叫,如同死者的回光返照,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尖叫,嗓音嘶哑如同濒死的灰鸭。
“温鸿雪!!!”
郁州淡淡地扫了一眼狗咬狗的场景,掂了掂怀里的人,毫不犹豫地穿越烟尘黑雾和掉落的燃烧物,转身朝着大厅靠侧,卫生间的方向扑去。
“别……走!救……救……我……”
管芦雪眼看着唯一可能救自己出去的人毫不留恋地逃走了,自以为声嘶力竭地呼号,却只从喉咙挤出了些音节。
祂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费力地捏碎了脖子间的变声器,缓缓走到已经脱力趴倒在地的管芦雪脚边,身形晃了晃,连蹲着的力气都不复,直接倒坐在了女人的身侧。
祂用尽最后抬手的力气,将管芦雪手上的绳子割断,温柔和煦的嗓音熟悉极了,却因为烟尘熏染,彻底嘶哑如同耄耋老人。
“你看,我说了,会松开你的。”
“但松开绳子,也不代表……你能活下去。”
管芦雪眼皮一下一下打着眼眶,不是过人的求生欲望,早已昏死。
身侧的人也脱力倒了下去,口鼻都溢出鲜血,清俊的面容正对着管芦雪黑乎乎的面孔,依旧冷淡的瞳孔却仍旧死死盯着管芦雪。
不知是要将女人的面孔带往地狱,还是要让管芦雪永远记住自己临死前狰狞、怨恨的恐怖面孔。
祂抬起手,五指从半空直直下落,砸到地面,因为施力,脆弱的脏腑再次破裂,猛地朝地上呕出一大口血,将砸在地面上的拳头染得血红一片,却勾着唇角,生生地挤出两道拟声。
“噗——嘭!”
满目的血,剧烈的碰撞,组合在一起,是那样的熟悉。
瞬间,管芦雪脑海深处终于松动。
血,那么多的血,究竟是在什么时候……
“嘭!”
嘶吼的火焰却不再给时间,赤红的烈焰攀岩而上,将屋顶的大吊灯线缆烧断,缀着无数水晶挂饰的巨大厅灯轰然坠落,直直地砸在被火焰包围的一具肉.体上。
血液瞬间蜿蜒流出,冷淡的瞳孔夹杂着叫人恐惧的幽森和恐吓,满脸鲜血混合着脑液碎骨,恐怖的死亡场景永远地定格在了那一刹那。
也永远定格在了管芦雪的视线中。
到死都没有合上的双眼死死盯着女人,如同冤魂一样如影随形,永不停歇地诘问她。
“你真的、真的不记得苏云是谁了吗?”
燃烧的火焰中被砸的血肉模糊的男人似乎和多年前在水泥地坪摔成肉泥的人影重合在一起,脑浆混合着脏腑残片成一滩泥浆,恶心又恐怖。
玻璃、水晶夹杂细碎锐利的零件喷溅一地,彻骨的恐惧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管芦雪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窥伺已久的火焰瞬间爬上了每一处,熊熊的火焰烧到每一寸皮肉,几乎将地上的两具肉.体烧成了火人。
就在此刻,燃烧的204中传来纷乱的步伐和调度声。
“快!卫生间还有幸存者!先救人!”
“大厅有一具尸体!”
“还有一位幸存者!还有心跳!担架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