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
惊乱的叫声在耳边此起彼伏, 混乱的脚步和陡然喷溅的高压水.枪混合在一起,爆发出让人恐慌的噪声。
纪宁的意识模模糊糊,原本缠绕周身如跗骨之蛆一般的高温似乎消减了一些, 他被郁州抱着,似乎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
燃烧的沙漠中忽地降下一片甘霖,纪宁滚烫炙热的周身像是被浸入寒潭,从外到内的凉意浸透。
然而。
温……鸿……雪?
他怀疑自己是被烟尘和氧化物熏得有些意识不清, 甚至开始出现了和食用了毒蘑菇一样的后遗症——幻听。
不然怎么会迷迷糊糊, 听到了一个完全不应该在这个时刻冒出的姓名?
卫生间的火势被喷涌而出的高压水枪降了下去,源源不断的新鲜空气终于能传进口鼻, 阖上的眼皮也终于有了再动一动的力气。
担架摆在身侧,纪宁被郁州抱起,他的眼睛微微掀开一条细缝,落在自己身上。
借着楼道昏黄的光,摇摇晃晃的担架里, 他终于勉强看到了裹在身上的那股驱散灼烧感的凉意来源。
——那是一条吸满了清水的浴巾。
可是……哪里来的水?
纪宁混沌的脑海里冒出一个难以自洽的疑惑, 却根本不容思考, 就彻底晕了过去。
……
三天后。
安静空旷的病房内一直保持着舒适清凉的温度, 病床边的小台桌上一束新鲜的白色百合静静地散发着清新的芳香, 而屋里则一片极致的安宁, 只能偶尔听到浅浅呼吸的声音。
白色的病床上,一张羸弱苍白恍如琉璃般易碎剔透, 在日光微微映照下整个人白的透亮,眉眼秀丽, 鼻尖翘挺, 唇形优美, 五官组合在一起无一不显出精致的惑人。
只除了那双一直紧紧阖着的眸子, 叫人无法窥见容纳星海般灿烂的瞳孔,让这份美丽多了几分一触即碎的镜花水月感。
连呼吸都微不可查的人,就恍如童话里在晨曦露出时即将化为泡沫的公主,越是安详静谧,就叫人越发不安。
尤其是一直注视这公主的侍卫,更是宛如锥心,一直寸步不离地忠诚守在原地。
男人本就沉默,在这几天更像是被恶魔女巫灌下了哑咬,毒伤了喉咙。
除了向医生按时按点地问询心上人的伤势,其他时间都一言不发,只是守在病床的睡美人前,凶悍的面孔因为没有丝毫表情,更透出叫人胆寒的凝滞和阴沉。
床边凳子上,郁州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漆黑的瞳孔周边布满了红血丝,脸上的胡茬没了伴侣心细的清理,已经开始冒出细密的硬茬。
他两只胳膊上绑着厚厚的纱布,却仍旧只是保持紧急处理时的情状,因为没有及时换药,被烧伤灼烫的大片皮肤已经开始流脓。
血红混合着组织液的红褐色液体将白色的纱布污脏了一块又一块,但主人却仿佛没有痛觉,连一个眼神也欠奉。
郁州看了眼挂钟的时间,掐着半个小时的时间点,他开始了这三天重复了无数次的工作,从密封袋里取出一根新的棉签,沾了些生理盐水,在干燥而缺少血色的唇瓣上轻轻滚过。
“喀——”
轻小的微响,是门把手被按下、打开的声音。
一个熟悉的身影捧着病历单进来,身后跟着个推着医疗车的小护士,两个人轻手轻脚地一起朝着病床的方向走来。
“请家属稍微让开一点,要给病人量一下血压。”小护士拿了血压器,又捏了根水银温度计,朝坐在床边的男人说了一句,见人起身,利索地走到纪宁身边开始忙碌起来。
进来的人倒也不是别人,正是纪宁第一次进医院时给他诊治的医生——何源。
何源走到病床另一侧,轻轻分开纪宁闭着的双眸,小手电朝着茶色的瞳孔照着,细致地观察了下意识仍旧未还的人,过了一会儿才如释重负地收回手,面容也和缓了许多。
“还好,虽然吸入的氧化物超量,但这几天排毒注氧,加上身上没有多余的烫伤,救助的及时,差不多这两天就能醒过来了。”何源自然是注意到了纪宁身边一直紧张的郁州,拍了拍后者的肩,宽慰了两句。
医者父母心,他这一动手,自然注意到了郁州仍旧粗滥包扎的伤口,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有些关切地说:“你这烫伤都三天了,夏天温度这么高,你这样不管不顾的,我看看……”
说着麻利地解开了郁州臂膊上包着的一卷薄薄纱布,果不其然,几乎溃烂露出血肉的一大片烧伤边角发黑,触目惊心,连他这个见惯了惨状的医生都忍不住咋舌,责怪道:“你看看你,这都要烂了!”
“你这烧伤要是再不处理,这两条胳膊我看也是别想要了!”
他眉头拧的死紧:“你说说你们这一群人,上次好不容易养好身体,现在呢!”
“一个躺床上昏迷不醒,一个全身烧伤现在还在ICU,”他恨铁不成钢,指着郁州说,“好不容易有个还能站着的,还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你弟弟的身体重要,你自己的就不管了?!要是你弟弟醒了看到你这两条烂了的胳膊,说不定看一眼就吓昏过去!”
郁州眼角动了动,扯回自己的手臂,粗粗地将纱布又绕了回去,俨然一副软硬不吃的样子,只是自顾自地开口问:“宁宁大概什么时候能醒?之后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
“你!”何源一口气没提上来,只能无奈地望着男人叹气,“算了!”
“大概今天,最迟明天,醒了之后多喝水,注意代谢,还有别劳累,躺了几天,要下床走路也要慢慢适应。”何源嘱咐了几句,忽地抬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对了,患者现在大脑比较混乱,可以在病房里放点声音帮助唤醒意识。”
郁州点了点头,将纪宁额前被风撩乱的碎发理到一边,眼中压抑的偏执和疼惜呼之欲出,何源无意中瞧见这样的眼神,只觉得心脏像是被锤子被重重一击。
兄弟……
哪里有举动这么亲昵的……兄弟?
虽然只是一抬手,一撩发,却猛然让人觉查出,大雁因伴侣受伤而克制地发出哀鸣的眷侣之感。
他心神一震,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有些不敢去看了。
自然,何源对这两人的“兄弟”关系,也随之朝着从前未想过的方向奔去了。
他有些慌,勉强克制住乱七八糟的想法,咳了两下,掩饰性地扯开话题:“对了,要是患者醒了,方便的话通知护士一声,有几位警官一直等着问火灾当天的情况,我看着很着急。”
“你们好、好好休息吧,我先去查房了。”
郁州点了下头,朝何源低沉说了句:“知道了。”
何源踏出房门,耳中又冒进了男人的一句低声——“谢谢。”
病房是最好的套间,除了医院的标志,看起来像是个装潢不错的旅馆,冰箱、电视一应俱全。
郁州眼神扫过挂在墙壁上的液晶电视,长臂一展,拿起了黑色的遥控器,按下了红色的按钮。
房中很快响起了低低的响声,因为合适的音量和主持人和缓平稳的音调,不仅不吵,反而像是天然的白噪音,很是舒缓。
纪宁只觉得自己像是个无所归依的幽灵,在昏暗幽静的空荡天地里四处飘荡着,没有一丝一毫的皈依感。
偶尔有些响动,也能听到只字片语,但想要挣扎睁眼,总提不起半分力气,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牢牢桎梏,没有反抗的力气。
视觉封闭,听觉和嗅觉就变得灵敏上许多,他动了动鼻尖,悠远绵长的百合花香宁心静气,让他焦躁的内心平复了下来。
在原地呆了一会,耳朵里似乎也闯进了些忽近忽远的字句。
越发清晰。
郁州也没想到,自己随意打开,正好播放的是火灾相关的报道。
【今日安宁小区再次发生严重火灾,造成一死三伤,有两人目前还未清醒】
【据了解,纵火者蓄谋已久,准备了大量酒精和纸币等助燃材料,并以电话威胁受害者管某前往火灾发生地,并用麻绳将管某捆绑在靠凳,使其失去反抗能力】
【受害者纪某和郁某见义勇为,意欲闯入火场救出管某,因而受伤,对于这种高尚精神,我们提倡的同时也提醒各位居民……】
【据调查,纵火者和死者为同一人,曾是安宁片区警局前警员,前段时日因不明原因辞职,蓄谋此场火灾……】
纪宁迷迷糊糊,明明眼前暗着,然而女主持人的声音却越发清晰,一字一句地闯入他不算清醒的思绪。
郁州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纪宁的面孔,自然也注意到病床人微微皱起的眉头,和那不断震颤,几欲振翅的蝶翼。
他眼中紧张喜色一闪而逝,轻轻地靠在羸弱的人耳畔唤了两声:“……宁宁……宁宁……”
是谁……
纪宁感知到了那熟悉的低沉嗓音,原本就不安的心神晃动,他挣扎的更加厉害,想要睁眼,却总力不从心,觉得缺了口气。
郁州喊了两声,床上的人挣扎却总不清醒过来,他眉头皱在一起,朝着电视里不断播放的画面扫了一眼,眉心一顿,捞过床边的遥控器,将电视的音量又稍微调高了几分。
电视里的女生温柔和缓,沉稳的嗓音却曝出叫人不寒而栗的事实。
【……更值得注意的是,警方调查时在温某家中发现大量犯罪道具和购买记录,有证据表明嫌疑人温某与另一桩失踪谋杀案密切相关】
【据前线记者报道,似乎已经在温某家中发现了认罪书,上面详细地讲述了自己犯罪的事实……】
【案件正在进一步侦查中,后续报道请持续关注……】
温鸿雪……死了?!
他是放火的人!
失踪谋杀?!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死的是谁?!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纪宁满心的疑问,焦躁不安却无处发泄,原本安定的灵魂却愈发激荡不稳,五脏六腑都挣扎着,叫他醒来。
就在那一瞬间,猛地,不断颤抖的薄薄眼皮陡然分开,茶色的瞳孔直直地望向了苍白一片的墙壁。
郁州欣喜若狂地扑到床边,牢牢地牵住纪宁的双手,声音分明不受控制地想要抬高,却又被生生克制压抑了下来:“宁宁!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就在那一瞬,纪宁苍白单薄的唇间,喃喃溢出了一句。
“为……什……么……”
……
纪宁醒来后,一直观察着病患情况的小护士悬着的心也终于放进了肚子里,连忙通知了警局,事关重大又影响恶劣,警员来的很快。
不仅快,甚至显出从未有过的隆重。
柳眉、许承泽,甚至连不必参与笔录问询的法医汪常在接到了消息后,都一言不发地取下了解剖的塑胶手套,跟着警局的便车和其余人一起到了医院。
郁州其实不想有人来打扰纪宁休息,但他一醒来就惦记着几件案子,急的连剩下的两瓶生理盐水都不要吊了,拖着病躯就要下床去警局。
男人哪里拗得过铁了心的纪宁,更舍不得对人大声说话,仿佛对着樽金雕玉琢的琉璃瓶似的只能小心翼翼地将人捧着,咬着牙通知了小护士,闷着声在一边削了个苹果,又切成了小兔子样,一个一个给喂进了嘴里。
见人都吃了,原本紧绷的脸色才回缓了些,起身给纪宁身后垫了软枕,又将床头的高度调整到合适的角度,给倒了杯适宜入口的温水,才又坐到了一边,只是从始至终不发一言。
纪宁知道这人是生闷气了,扯了扯男人放下的衣袖,有些费力地勾起唇角,讨好道:“别生气了……我这不是好了吗?我只是……”
他顿了下,睫翼颤了颤,才接着道:“……不相信温警官是那样的人。”
“你放心,要是不舒服我一定立刻告诉你,再也不逞强……让你担心了。”纪宁知道自己这次让郁州担心坏了,心疼又歉疚地贴在男人腿侧,小猫似的蹭了蹭,声音轻柔地说,“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郁州喉头压抑了两下,声音在喉咙里滚了几遭,才深深地闭了下眼,掩下疯狂和偏执的神色,哑声道:“宁宁,你真的、真的……”
知道怎么让我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纪宁咬了下唇,耳畔是男人低沉压抑的声音,蓦地,眼眶有点发酸,乖顺地让郁州抚了几下额发,向上的眼神却忽然一顿。
他才看见郁州衣袖一角露出的纱布。
那上面,混着血和脓水……几乎已经要腐烂了。
他眼眶的泪忽的一盛,沿着面庞,瞬间滚了下来,声音更如小猫似的颤抖个不停,夹杂着哽咽和滞涩。
“——你的手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