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逐渐染上了天边, 驱赶了赤霞烧就的殷红天际,沉沉的暗色席卷而来。
伴随着暗沉的天色, 各家窗户口的灶台开始晃荡起昏黄的光, 辛辣、芳香、酸甜……各种不同的气味混合着香料的芬芳,逐渐融合成了一种奇异的味道。
缥缈的烟雾,随着空气的微微流动, 沿着老旧轰鸣的抽油烟机和覆着厚厚黄油痕迹的窗户缝隙弥散出去。
楼道、路上, 饿着肚子匆匆往家里赶得行人早已饥肠辘辘,闻到这股难以形容的卤料肉香, 忍不住嘬了嘬口腔里弥漫的唾液, 麻木的脑袋难得被唤醒, 抬头东张西望,似乎要沿着香味将那股勾人的馋意咽下嗓子眼。
有人抬头转了半天毫无收获,勉强用气味安抚了饥.渴的肠胃, 更加匆忙地向家里奔去。
也有嗅觉更加灵敏的人,鼻尖促囊起来“翕翕”了半天,狗一样灵敏似的鼻子灌满了肉香,饿的冒绿光的眼睛却要披上成年人最后的体面,强行忍下流口水的冲动, 不舍地盯着那个玻璃窗上晃着人影的方向,半天才挪开脚步。
麻木生活在一复一日重复枯燥生活里的人, 视线朝着那扇窗子看了半晌,才勉强品出点熟悉的意思来, 但根本来不及细细想到底是哪里熟悉,在钞票的重重压力下, 忙不迭背负着沉重的担子继续奔走了。
也只有楼道里乘凉的大爷大妈, 喋喋不休的嘴巴子空闲下来的时候, 才懒懒地投去一眼,驱赶蚊虫的蒲扇子晃了晃,伴随着主人复杂的表情,冒出几句不中听,却也没什么实质性伤害的闲言碎语。
“吼呦,这家的小伢子胆子也是蛮大的噢,小半个月了都没搬走。”
“嗨,我讲侬伐就是瞎操心嘛!现在伢子白天上班,就夜里睡个几小时,不跟招待所一个样?能出什么事?”
旁边大妈一脸不赞成的表情:“欧呦——那不是你这样讲的哇!”
“那些脏东西,哪个会大半天冒出来的呀!还不都是黑漆□□的大半夜!”
“之前那群小伙子,来搞什么探险的时候,不也是夜里?”大妈一边说一边汗毛倒立,顺了顺满是鸡皮疙瘩的手臂,声音压得更低,“那我听人讲,那群小伙子死的死、傻的傻,剩下一群都给吓成神经病了呀!”
“要我说,还是人家这小伢子胆子大的咧,”大妈悄悄竖了个大拇指,颇为敬佩,“人也勤快的不得了,我听着动静,那一大早就起来做饭打扫卫生了!”
“不知道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我们家那个讨债鬼啊,一天天的就知道躺着打游戏点外卖,要是这小伢还没谈朋友,你帮着留心留心,介绍给我们家……”
众人目光汇集,是曾经一片焦土的凶宅。
屋子里只开了一盏厨房的灯,光线昏暗,冰冷的灯光是并不柔和的惨白,向下打在狭窄的厨房空间,映出了一片诡谲的色彩。
房间的临时主人很是奇怪,在这样私密的空间里仍旧裹得密不透风,硕大的渔夫帽,脸上卡着大大的医疗口罩,像是特殊宗教的信仰者,几乎将一切露在外的皮肤都遮盖住,看不清丝毫属于人的特质。
称得上高挑的身材,但肩膀却有些窄,看起来有些不十分协调,裹着和季节相悖的风衣长裤,也很难看出原本的身形。
厨房连简单装潢都称不上,简直不像是长期住了人的模样,除了两口锅、一个电磁炉和一个灶台,竟然连正常一人食的碗筷都没有,倒是流理台上堆积了一袋又一袋黑色的大料,正是寻常人家烹煮用到的食材。
案板和菜刀已经被使用者洗去了血渍,消毒剂仔细地杀了菌,而在水池的另一侧空地上,空置的架子上摆了两三个风扇形状的锯齿,还带着未干的水渍,像是从什么机器上拆卸下来清洗晾晒的样子。
锅里切割成大小均匀肉块散发着一种怪异而刺鼻的油香,随着卤料和其他香辛料的浸泡、交融被逐渐裹上了无法消散的浓褐色,被沸腾咕嘟酱褐色的料汁一下一下温柔舔舐着,变得柔软而诱人。
主人显然已经习惯了炖肉的环节,甚至变得有些枯燥,百无聊赖地举起一根银色筷子,慢悠悠地插进了软烂的肉块里。
技艺高超的厨师往往只凭借这样简单的操作就能了解食物的本质,主人带着手套,挤出一大坨透明的洗洁精,打出了浓密的泡沫,将裹在白沫里的筷子放在哗哗流淌的水龙头下不断冲洗,甩干了水,放在锯齿的另一侧。
滴着水的塑胶手套似乎不是寻常人家常用的超市款式,质量上好的橡胶是米白色,紧紧的贴着皮肤,清晰地勾勒出纤细的指节。
细长的指节跟着主人换了位置,将被拧转到左侧代表最大火的天然气灶头恢复到中间最安静的位置,原本嚣张炽热的火焰一时间像被扼住了咽喉,翕合了两下,无力地收回了幽蓝的火舌。
饥肠辘辘的主人却没有要进食的样子,反而将高压锅里新鲜出炉的肉弃之不顾,将满满一锅食物从灶台上丢到了脚边,拍了拍手,悠闲地走到了空荡至极的大厅,打开了房间里唯一称得上家电的器械。
——一个体型不算小的冰柜。
浓重的寒气伴随着冰霜的气息瞬间扑满了面颊,如果不是那层厚厚的口罩,甚至可以闻得见长时间密封冰冻产生的古怪气味。
塑胶手套挑挑拣拣,从堆积着食材的冰柜里又挑出了一块称心如意的食材,合上打开的冰柜门,走到厨房,开始继续烹煮美食。
黑色的身影,夜以继日地辛勤忙碌。
……
“呜呜——”
大理石地砖上的影子晃了一下,在刺目的冷白色灯光里凝滞了几秒,定在了原地。
刚刚解决了生理问题,从角落的卫生间出来,纪宁刚刚还有些迷迷糊糊,却被细微、诡异的叫声吓得顿时汗毛倒立,瞬间清醒,却逃避似的紧紧闭着双眼,慌张地环抱住自己,脚步匆匆地往房间闷头小跑。
郁州下楼去丢垃圾,纪宁后知后觉,在一个小盹后才恍然回神,这时间似乎有些异常的过长了。
诡异的气氛蔓延,明明不想自己吓自己,却忍不住那种被捏住心脏的恐慌。
趿拉着拖鞋的声音在空荡的走道里显得更加清晰,被寂静的夜色凸显出不断回响的噪声,然而慌张的主人却无法顾及其他房客的心情,突如其来的古怪声音让他在夜色里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
“扑通——扑通——”
“呜呜呜……”
像是从咽喉深处挤出来的噪声,伴随着金属撞击摩擦的刺耳怪异声音,在深夜,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惧。
深夜的恐怖片,却似乎不止于此。
“嗒、嗒、嗒……”
像是什么尖细的东西,撑着巨大的重力,一下一下极有节奏的敲击在了墙面上,发出细碎的声音。
更何况这样空无一人的空间,甚至是……接连死人的不详房间。
奔跑的动作戛然而止,僵直在原地。
纪宁连露在外的脚趾都在用力,雪白的脚背上透出青蓝色的经络色彩,像是蓝边白瓷碗里游曳的小鱼,紧张地崩出夸张的弧度,一直隐没到莹白的小腿,才消失不见。
“呜呜统子哥你快、你快帮我看一眼,这是什么东西的声音啊……”
纪宁几乎将自己缩成了个小鹌鹑,贴着墙壁小心翼翼、瞻前顾后地向前蹭,孤立无援的境地,只能求助唯一能立刻伸出援手的系统。
【哼,有用的时候叫人家统子哥,用不上的时候就狠心把人家屏蔽】
【你这妥妥的就是重色轻友!!我要代表系统工会严厉谴责你这种行为!】
系统慢悠悠地给了两句,丝毫没有任何恐慌着急的意思,被关进小黑屋禁闭了漫长岁月,看完了两部长篇连续剧的它,开始毫不留情地谴责。
“我、我其实……”
“我是想……”
纪宁颤颤巍巍,试图强行辩解,却发现一切都指向了一个非常尴尬的事实。
他忘了。
【哼!】
系统发出一声冷哼,单方面切断了联系。
纪宁顿时孤立无援,只能裹紧单薄的睡衣,可怜兮兮地沿着墙壁向房间挪去,心里不断地为自己祈祷。
陷入死亡恐惧的小笨蛋似乎把理智丢到了垃圾桶,系统在自己的空间里看着这幅场景恨铁不成钢。
【谈个恋爱把脑子都谈丢了!】
【要真的有危险,它怎么可能不提醒他小心!!】
【果然,恋爱降智是真的。】
停、停了……
那富有节奏一直敲击的嗒嗒声骤然截断,直直停在了404的门前,纪宁死死贴着墙面,屏息凝神,两只圆溜溜的眸子惊恐地盯着门口。
谁?!
“咔哒——”
开门声?!
纪宁浑身绷紧,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啊!”
“谁!”
两道声音一齐发出尖响,纪宁浑身绷紧,克制不住逃跑的冲动。
“……小宁?”推开门进来的人赫然是管芦雪,她的脸色也因为突然的惊吓发白,勉强看清了几步开外的人才稳住了神色,“你在走廊干什么“吓我一跳。”
管芦雪空着的一只手拍了拍起伏的胸膛,沉沉的出了口长气。
“呼——是小雪姐啊……”纪宁攥紧的手终于松开,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有些突突发疼。
他抿了抿干燥的唇瓣,勉强提起精神:“我听见外面有怪声,想出来看看究竟。”
“怪声?”管芦雪手里提着黑色塑料袋,细长的高跟鞋让她纤长的身姿变得更加高挑,远远高出了一般女生的身高。
“嗒……嗒……”女人关上大门,握着钥匙走到了自己房间门前开始开锁。
原本模糊的声音近在咫尺,纪宁恍然回过神,才发现是面前女人高跟鞋在地面上敲击出的声响,心里那股萦绕的恐慌变得有些啼笑皆非。
纪宁有些不好意思,揉了揉发红的耳垂,胡乱搪塞了过去:“没什么,就是风吹树叶的声音,是我太疑神疑鬼了。”
管芦雪打开门,那阵“呜呜”的叫声和金属摩擦声变得更加清晰。
纪宁视线落过去,被锁在金属笼里的狼犬瞬间机警地竖起耳朵,两只眼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咽喉到腹腔不断滚动颤抖,只能从止咬器的边缘吐出些呜咽的叫声。
“还有一周咱们就搬走了,你别瞎想,天天自己吓自己。”
管芦雪将黑色的塑料袋放到狗粮盆,honey原本下垂的尾巴顿时摇晃的无比欢乐,两只凶悍的眼睛望着食盆,透出饥饿的渴望。
“喝点热水,早点休息,”管芦雪脱下高跟鞋,换上了拖鞋,“对了,郁州呢?他竟然没在你身边?”
“竟然”两个字,带着明显的个人色彩。
纪宁突然有些难为情,这样搞得他好像是什么离开了郁州就生活不能自理的废物一样,他揪了揪袖口,支支吾吾地解释:“我一个大男人,又不需要他陪。”
管芦雪笑着扫视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是是是,男子汉。”
“好了,我要换衣服喂honey了,你也早点休息吧。”管芦雪顺着纪宁的话头,哄孩子似的应承着他,“要不要打个电话催一催郁州,让他早点回来?”
“……”纪宁深吸了口气,看着女人戏谑的眼神,涨红的脸皮发烫,“不、不用。”
兵荒马乱,纪宁面对在人情里打滚的管芦雪,毫没有招架之力。
窸窸窣窣解开塑料袋的动静隔着门板,纪宁捂着羞红的脸往回走,正撞上了拧开大门锁的郁州。
男人手里领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像是医院或是诊疗所开具报告时的样式,他反手关上门,自然地牵着纪宁的手,问:“怎么一个人在外面?空调开了吗?热不热?”
一连串的问句,更让纪宁有种自己是被娇养的小娃娃似的感受,顿时更加欲哭无泪。
“没、没什么,就是上个卫生间,一点儿也不热,你别、你别摸我啦。”纪宁对于在走廊,这个管芦雪随时开门可能看见一切的地方实在不放心。
吃不消啊。
聪明的他顿时扯开了话题,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开始反将一军:“你呢,老实交代,你出去这么久,到底干什么去了?”
郁州一反常态,没有立刻接话,眉头沉在一起,关上了门,才牵着纪宁的手,将他按坐在床上。
漆黑的瞳孔里映出单纯的面孔,郁州声音压的很低:“我去了个中医馆。”
“中医馆?”纪宁听到这三个字,有些着急,“你去这里……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你别瞒着我,医生呢,怎么说?”
“我没事、我没事,”郁州硬朗的眉目被这溢出的关怀柔化,声音也柔和下来,“你别担心……”
“我只是去找医生问了点东西,”男人从袋子里捏出一个小小的塑封袋,递给纪宁,“就是这个。”
“这是什么?”
塑封袋里是黑色的残渣,分辨不出丝毫“生前”的模样,纪宁一头雾水。
沉沉的男声响起。
“是益母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