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母草, 对于纪宁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其陌生的词汇。
除了药渣中残存的浓重苦涩气味准确透露出来，这个药草归属于中药一类的现状, 对于这个陌生的名词, 他实在没有其他知识储备。
然而在看到郁州郑重其事递出一张铺陈着中药医师给出的成分分析，他的心里忽然泛起一种不可描述的慌乱，夹杂着直觉给予的逃避心理。
404房间从拥挤、吵嚷、混乱变得人声寥寥、寂静……到现在，屋里仅仅剩下三个幸存者。
林珍丽夫妻俩出事后, 他和郁州再也没有踏足厨房这个曾经的死亡之地, 那这药材的使用者瞬间不言而喻。
怀疑，像是星火, 只需要一个细微的苗头，瞬间就可以连成一片，将荒原点燃。
一直以来，一些被无意或刻意忽视的细节，被压抑的那股怀疑以不可逆转之势呼啸着奔涌而来。
浓红茶。
高跟鞋……
郁州打破了沉默的焦灼，他将诊断单递给身侧出神的人, 沉声道：“我问了医生, 益母草一般是用来活血化瘀, 女性调理闭经、痛经，因为这种药性, 胎儿月份不足的孕妇切忌使用。”
“只有生产或流产后的妇人，会利用它来刺激子宫收缩，排清淤血。”
郁州顿了顿, 用一种沉默而怜惜的眼神望向已经彻底呆住了的人, 缓缓给予残忍的最终宣判。
“宁宁, 你被骗了。”
怀孕应当是真的, 然而这个孩子，应该早在其他人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悄然离开这个世界了。
但管芦雪一直在众人提及相关话题时闪烁其词、躲躲闪闪，营造出一种她怀孕十分艰难的假象，不过是一种博取同情和减少怀疑的手段罢了。
毕竟，谁会怀疑一个被孕期反应折腾的寝食难安的孕妇呢。
男人的音色因为刻意的压低显得沙哑，不算大的声音因为过分靠近，一直残忍地盘旋在纪宁冰凉的耳畔，甚至比空调出风口的寒气更加叫人全身发寒。
像是某些西方神话故事描述的那样，和魔女美杜莎蛇眸对视后全身不受控的石像化，每一个关节都沦为僵化的膏体，连血液似乎都要在血管中凝固起来。
纪宁脑内像是被人不管不顾地灌满了浑浊的泥浆，最大的反抗，仅仅是手腕痉挛后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了一瞬，然后是漫长而又难以置信地发颤。
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怎么可能？
纪宁依稀还记得韩雪出事的那个夜晚，管芦雪被大力撞倒的那一瞬间，原本安详平和的面孔是怎样在一瞬间染上了惊恐、惊惧、担忧、自责……所有新手妈妈对于孩子的歉疚和期待的心思，在她噙着泪慌乱感谢的时候，分毫毕现。
然而现在却要他怀疑，这都是她演的一出戏？
原本修剪的圆润的指甲在主人的用力下，死死地掐进了掌心，在细嫩的肤肉内侧留下几枚深深的月牙印痕，纪宁却恍然不觉，被郁州半揽半抱着拥到了床边坐下。
“乖，手松开。”郁州揉捏着手下莹润纤细的腕子，高大的身躯自甘委屈，低伏蜷缩在粉嫩的双膝一侧，带着老茧的指节以不容抗拒的姿态挤进了指甲和手心嫩肉之间，极有耐心地哄着人。
“死的人确实太多了，她大概也是不想惹多余的怀疑，”郁州神色晦暗，安慰着纪宁，“这件事你被骗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她能骗你一次就能骗第二次，以后和她保持点距离……”
而唯一的听众还沉浸在自己内心的震荡中。
这一切……都是她装出来的？
纪宁因为愣神不自觉舒展开的眉微微蹙到一起，精致的眉眼染上被欺骗后的难过和犹疑，殷红的唇被贝齿用力地蹂.躏，饱满莹润，几乎要滴出鲜红的血来。
因为疼痛勉强唤回思路，然而管芦雪的孩子早就没了这件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纪宁仍旧反应迟钝，只是下意识地遵从面前唯一可供依赖的男人，郁州的每一句指示。
“嗯，”他呆呆地点了点头，望着男人被灯光勾勒的无比清晰的下颌线，低声喃喃应道，“好……”
郁州大手抬起，轻柔地揉了揉面前小呆瓜的发顶，原本蹲着的身躯在室内光下舒展，长臂一展，将坐在床边的人紧紧揽住，靠在肩窝。
“真的好累……”熟练地在男人肩头找到适合的角度，纪宁沉沉地将脑袋抵了上去，撒娇似的蹭了又蹭，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叹。
郁州安抚地拍了拍怀里人纤薄的后背，眼中压抑许久的得逞之色，终于肆无忌惮地恣意释放。
他不喜欢自己的宝贝周围围绕着一只又一只嗡嗡唧唧的蜜蜂蝴蝶。
什么朋友、姐弟，这些称呼不过是糊弄傻子的口头界限。
那种压抑着在角落中窥伺的眼神他太熟悉不过，这群人，压抑在黑暗和贫瘠中太久，看到一丝阳光温暖就急不可耐地想要靠近、熟稔，继而彻底占有。
管芦雪编造这个逆天大谎，估计连自己都蒙骗进去了，所以一点也没注意到，她在利用“孕妇”这个身份，获得纪宁一次又一次真挚的关切和爱护时，是怎样的乐在其中。
情感需求和吃饭一个样，习惯了山珍海味的人一旦被养刁了胃口，怎么可能接受自己再继续清粥小菜的寡淡生活。
已然成功的郁州，作为先行者，早将这条路蹚的无比清楚，自然也清楚该在哪里下死手，将所有通往罗马的大道统统斩断。
毕竟，已经独属于自己的小玫瑰，为什么要分出多余的芬芳给那些不相干的人？
碍眼、碍事。
多余，真的太多余了。
郁州想。
……
“就是这样警察同志，你们可要帮帮忙啊！你说这、这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突然就联系不上了呢！”男人愁眉苦脸地摇着头，“差不多十天前，他突然打电话来学校，说家里有事，要请几天假。”
问话的警员敲了敲桌子，严肃地追问：“具体是几号，请了几天假，目前失联情况有几天了？”
男人苦恼地挠了挠头，回忆了半晌，道：“应该是上周二，那天学校搞大检查来着，我记得特别深……没说几天，就囫囵个数，从那之后就联系不上了。”
警员听得皱眉，声音里带上压迫的审问，上下扫视了眼男人：“从上周二到这周末，已经失联接近两周的时间了，怎么现在才报警！”
说话的男人苦兮兮地垮着脸，声音疲惫：“现在是教育局那边调动的关键时候，我们知道校长压力大、事情多，以为他是想休息休息，喘口气儿，也没多想就应下来了……”
男人越说越烦恼，一头乱稻草似的头发无疑是最好的证据：“可能谁想到，就从那之后陈校长就跟失踪了一样，是电话、电话打不通，去家里找、家里没人，谁不知道我们陈校长兢兢业业，一年365天，360天都在学校忙活，这可是从来都没有的事儿啊！”
“这么大个学校，这主事的人忽然说没就没了，哎呦这可怎么办！警察同志你可得帮我们想想办法啊！”男人焦躁的心情溢于言表，“不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吧！”
年轻的警员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道：“目前不好判断，我们会积极调查，一有情况会通知你和家属，但请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言下之意，遇害的可能性非常大。
男人一听，脸色一下变得刷白，脱力倒在了椅子里。
“好的，如果没什么其他细节的话，夏先生您现在签字后就可以离开了。”身着警服的小警员严苛地按照教科书上行事，年轻的脸庞上带着超出年纪的认真，将笔录记录递给对面的男人。
男人丢魂落魄地签了字，道了谢，在警员的注视下飘出了警局。
“怎么样小许，流程都适应了吗？有没有不习惯的地方？”一道清朗的男声忽地从门后响起，门外的小警员立刻如触电般原地立正，规规矩矩地朝来人敬了个礼。
许承泽小脸绷紧，严肃而紧张地宛如在汇报现场，逐字逐句地回答：“适应了，没有不习惯，都很好。”
来人正是温鸿雪，然而一反常态，他却并没穿着工作服，而是一身干净利落的白衣长裤，衬的气质更加清爽。
温鸿雪笑着点了点头，面上带着歉意：“是我的问题，因为家庭的原因临时递交辞职报告……加大你们的工作量了，实在抱歉。”
许承泽诚恳地摇了摇头，那股大力的幅度几乎将脑袋上的警帽甩掉下来：“怎么会！温警官一直是我最最最崇拜的前辈！能够接替您的岗位我感到无比荣幸！”
温鸿雪被面前小男孩的举动弄的一怔，看着面前这张有些熟悉的面孔，恍惚了半晌才笑着道：“不错，只是现在不能再叫警官了哦。”
两人说着，后头突然插进句女声：“还说呢！走的这么突然，我接到上头的通知吓了一跳……老汪又出差去了，都来不及给你正式办个欢送会！”
柳眉虽然是老警察了，但女性毕竟生来温柔，说着眼圈也红了：“你这一走，以后不知道多少年才能见了……你说说你小子，在警院基层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临了了连个家都没有……”
温鸿雪勾勒下唇，有些不羁地笑了声：“大丈夫何患无家！”
“柳姐，安宁区这一片不好管，你多保重，注意安全，”温鸿雪神色认真，温柔地注视着柳眉，缓缓道，“帮我跟汪常带个话——”
“欠他的酒，之后补上。”
温鸿雪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敬礼，向着柳眉和许承泽的方向挥了挥手，然后毫不犹豫地，转头大步离开。
许承泽青松似的身板立在原地，毕恭毕敬地朝着离开的人影，原地敬了礼。
温鸿雪忽然记了起来，这个小许，似乎就是那个出林珍丽夫妻死亡现场，没忍住吐了一地，被他狠狠训了几句的那个小菜鸟。
夕阳西下了，他忽然，有些感慨。
警局。
柳眉揉了揉眼角，对身边的许承泽嘱咐：“先走访一遍吧，监控临街找一找，关系网过一下……优先找到失联人，先按照流程进行一遍，调查的时候注意排查仇杀、情杀可能性。”
“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老方，他也是老人了，我手里还有好几个重案等着结案，不能一直跟进，”柳眉嘱托，“安宁区人口流动极大，过往失踪的人口不算少，情况也很混乱，这些难题，都得要靠你自己了。”
许承泽丝毫没有退缩，立刻点头，干脆应道：“是！”
柳眉脸上终于勉强看出点儿笑意，拍了拍许承泽的肩头：“加油，好好干。”
很快，许承泽就如同上天注定好的那样，敲响了404的房门。
他站在木门前，皱着眉盯着黄色的门牌看了又看，尽管被马克思占据了全副心神信仰，但还是由衷觉得，这地方，实在晦气。
“谁啊？”有人趿拉着拖鞋，急匆匆地赶来开门。
因为在家，天气又热，纪宁穿的简单，他一头雾水地小跑去开门，满腹疑问。
自从他们群租房接二连三死了人，上门的蚊子都显得少了，谁会在这个时候敲门？
怀着疑问拧开门，熟悉的警服赫然挡在面前。
纪宁：……
就离谱。
“您好，请问管芦雪管女士在家吗？我们有一桩案件需要她配合做个笔录。”
身旁跟着的小警员望着背心热裤下透出的莹润肤肉和那张鲜活妍丽的脸蛋，眼睛不受控制地闪躲乱飞，竟然忍不住面红耳赤起来，局子里嘴皮子比谁都顺溜的大小伙子，对着人，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一句话。
许承泽目不斜视，从两个警员中间挤到前方，干脆利落地发问。
纪宁被那两个人弄的，忽然意识到自己着装的不雅观，也有点害羞，连耳垂都忍不住发红，有些语无伦次：“小雪、不，管芦雪她不在家，她的工作时间不太稳定，你们可以打她的电话问问。”
许承泽点了点头：“好的，感谢配合，我们想问一下，上周二那天，您知道管女士都去了哪里，或者和什么人接触过吗？”
上周二？
纪宁对于这天的记忆无比清晰。
从高楼坠落和读档重来双重惊恐让他对于那天的记忆无比深刻，所以他没有怎么犹豫，就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
“那天她应该是去了花鸟市场，约了上门送花草，那些花盆挺大的，还是我和郁……另一位房客帮她搬上来的。”
许承泽一五一十记录：“然后呢？”
“然后……然后她在屋里给狗狗喂饭，我和另一个人出去吃了饭，大家就各自休息了。”纪宁思索了一会，回道。
许承泽点了点头，继续问：“那她夜里有没有再出去？或者有其他动静？”
纪宁本来想说不知道，但话头到了嘴边，又变成了——
“不确定。”他犹豫道，“她的职业比较特殊，护士要看夜半还是白班，我那个时候已经睡着了，其他事情我确实不知道。”
许承泽收起纸笔，朝着纪宁微微点头致谢：“好的，感谢您的配合，如果您有其他细节补充也可以再联系我们。”
纪宁的手腕搭在门把上，沉默着眨了眨眼，指尖捏的有些发白，犹豫了一会儿，才问道：“警察同志，我能问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许承泽干脆利落地拒绝：“不好意思，事关案情，不方便对非涉案人员透露，请您谅解。”
纪宁头有些丧气地垂了下来，孱弱的细碎眸光颤了颤，声音发轻，应了一声。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