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有四个人?”
老人摇动的扇子啊带起丝丝缕缕划破流动风的声音, 随着纪宁惊疑的闻声,那细小的噪声几乎瞬时就停止了。
明明是骄阳明媚的清晨,没有一丝迷障, 纪宁恍如陷入层层叠叠围拢而来的迷雾之中,惊惶夹杂着困惑。
他一时之间竟然分辨不出, 究竟是林珍丽夫妻的狠心让他惊讶,还是皮兴国这个本该躺在家里睡大觉,却突兀出现在火葬场的情况, 更让他茫然。
120将他们送往医院时,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 皮兴国没有跟去。
他是什么时候碰见的林珍丽夫妻俩?又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送韩雪的尸体来火葬场?
这个集胆小、懦弱、自私、贪欲……几乎所有负面词汇于一身的男人, 难道会在漠然视之后, 幡然醒悟, 大法慈悲善良一次?
这种想法奇幻到甚至有点搞笑。
别说他自己,恐怕拉个小区里的三岁孩子也不信。
纪宁薄薄的眼皮垂了下来, 长长的睫翼在眼下落下一片浓郁的阴影,他抿了抿殷红饱满的唇,无数疑惑如同密密麻麻的线团, 纷纷扰扰着一同奔袭而来。
终于,这个副本隐约露出了血腥下丑陋的苗头。
那些他没有时机涉及的故事碎片, 随着篇章的延展开来,终于开始陆陆续续,一块一块地浮现出腥臭又肮脏的气味。
韩雪的父母,一男一女。
除了皮兴国, 另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男人又是谁?
那个一墙之隔, 曾经让皮兴国突然歇斯底里, 打电话发疯的人, 似乎跨越时间线,和这个出现在火葬场的神秘人重叠到了一起。
林珍丽夫妻俩远离故土到这个没有亲朋的S市务工,根本没有深交的友人,大半夜,又是和死人相关的事情,所以那个第四者绝不可能只是简单的路人甲。
而且,事态发展至今,所有与那个神秘人有牵扯的人,林珍丽夫妻、韩雪、皮兴国……都已经死亡。
那么这个隐藏在暗处,不声不响让一切活人闭上嘴的“人”,不是凶手的概率能有多大?
纪宁的眉因为思忖自然地微微依到一起,纤长白皙的指尖搭在木质的木椅扶手上,一下一下轻敲出细微的咔哒声。
“对了!”
老人忽然开口,现在沉思里的纪宁被陡然抬高的音调唬了一跳,吓得浑身一抖。
老爷子不好意思的咧着嘴笑了一下,露出老烟枪典型的黑黄牙齿,接着语气有些奇怪,在嘴里咕哝了两下才说出来。
“我想起来,那天因为他们来得突然,值班的孩子只剩一个,忙不过来,搬运那小女娃进火化炉的时候,我就给搭了把手。”
不知想到了什么,老爷子粗黑的眉拧巴到一起,显得无比纠结:“小刘给那女娃娃净尸的时候我帮着扶了一把……”
“那孩子铁定是在家里受了罪了,后背上脊梁骨那儿,好多像女人挠出来的指甲印,”老爷子叹息了两句,无奈地摇头,“脚腕子那地方,好像还撞青了。”
“唉……活这一遭,实在是遭罪啊!”
抓痕、淤青……但是那晚他亲耳听见,林珍丽分明说韩雪是被吓的惊厥,意外猝死的!
扩散的瞳孔、惊恐的神情和那种挣扎僵化的体态,韩雪死亡前那种抗拒、恐惧姿态确实符合受惊意外窒息死亡的预设场景。
纪宁静静地思索,他早推测出来,鬼魂作恶是假的,但他没有想到,当时所有人一同见证的意外死亡,极有可能是一个陷阱。
一场让所有人为“凶手”洗脱罪责的公开表演。
主演赫然明朗。
只是动机还尚不明朗。
如果仅仅是为了韩山的□□匹配,林珍丽夫妻只要对着韩雪动动嘴皮子,凭着家长的威吓以及在家庭中的超然地位,可以轻松达成心愿,根本没有必要对亲生女儿下死手。
那,除了肾脏,韩雪的死,还能给他们带来什么?
纪宁蹲在地上,望着自己的影子傻傻的出神,怎么也想不通。
“吱呀——”
紧闭的大门开了,却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望了过去,又不甚有兴趣的移开。
老爷子扇子轻轻搭在纪宁的后背,笑着催他离开这地方。
纪宁恍恍惚惚地被郁州拉住了胳膊,没走两步,却又被木头椅子上躺好的老头喊停了脚步。
“对了小娃娃,还有个事儿……”
……
“这个事儿总算是办妥了。”
“是啊,我这也能放心去开大会了,不然放个没人认领的受害人尸体在法医室,我这去哪儿也不能安心啊!”
柳语笑了一下:“行了,等小宁他们收拾好、找到住处,咱们再叫人把皮兴国的骨灰盒移送到他那屋里,这件事就算大功告成了。”
“小宁,小管,你们要是在租房上面有什么困难,别不好意思,尽管张口,”柳语从副座转头,朝后排的几人笑着说,“你们可帮了大忙!”
柳语视线落在后座的几人身上,管芦雪只是客气地回应了一声,婉拒了,她也并不奇怪。
倒是靠窗看向外面的纪宁,似乎半晌才反应过来,愣愣地看了她半天,才回神似的“哦、嗯”了两声,本就幼态的小脸,因为懵懂的眼神和动作,看起来更有些呆呆的。
沉浸在一连串忽然冒出的线索里,路途中的树木山石飞速流逝,甚至是近在咫尺的交谈声,都很难让纪宁有所察觉,他坐在狭窄的小车里,不平静的脑海里震荡的都是看门的老爷子最后冒出的几句话。
“……虽然她爹妈不靠谱,不过关心那小女娃的人倒是不少。”
“前几天,也有个小伙子来找我打听,这不,还给了我包好烟呢……”
纪宁想的脑袋发痛,转不过弯,悲伤的哼唧了一声,将挂上痛苦面具的小脸蛋一下子埋进了身侧郁州的胸口,一头本就蓬松的细软头发被自己拱得乱七八糟,横七竖八地支棱在头顶。
郁州老神在在的一动没动,静静地坐在原地,等到人借着自己发泄完郁闷,才不紧不慢地抬起手,摸了摸炸毛的小脑袋。
松散的头发胡乱垂下,耷拉在眉眼间,水光润亮的唇被不满地嘟了起来,眼尾却向着另一个方向可怜巴巴地坠下了弧度,因为太大的力度,瞳仁外甚至蒙上了层氤氲的雾气。
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郁州想。
他按了按竖起来的杂毛,对抬头讨要安慰的小朋友说:“这下更傻了。”
虽然声音不大,却十分具有侮辱性。
纪宁本就嘟起来的唇现在几乎能挂上个小油瓶了,他不满地哼了一声,握起的小拳头愤恨地砸了两下男人的肩头,反倒像是自己挨了打,边侧嫩肉都发痛。
“你才傻,你就是大傻子。”武力不成,纪宁改换策略,口头反击。
“好好好,我是大傻子。”
郁州不怒反笑,应了下来,手指曲起刮了下纪宁挺翘的鼻尖,凑到纪宁耳边,灼热的气息微微喷吐:“媳妇说什么,就是什么。”
车里都是人精,几人口观鼻鼻观心,不管耳朵里听见了什么,面上都一如既往的稳,只是不露痕迹地移开了视线。
狭窄内的轿车里显然不是交流线索的好地方,尽管郁州不知道一门之隔的外院发生了什么事,但对纪宁的足够了解让他审时度势,无形中转移了话题。
汪常和柳语没直接回警局,而是将车里的几人先送回了安宁小区,两拨人打过招呼便分道扬镳。
纪宁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已经是早上10点多,不算太迟的时间,但已经过了上班早高峰,距离平常管芦雪出门的时间几乎晚了两个小时。
他微微侧头,望着管芦雪问:“小雪姐,你今天不用上班吗?是不是要迟到了?”
“啊?哦,我和领导说过了,不着急。”管芦雪似乎没想到纪宁会关心这样细微的问题,愣了一下才回神。
“喔喔,要是太辛苦的话就请个假吧,注意身体,”纪宁指了指管芦雪发黄的脸庞,神情真挚,“你最近的脸色不太好,要多休息啊。”
“……嗯。”
管芦雪望着面前眉眼精致,溢着关心的男孩子,不自觉的咬了两下唇角,顿了几秒,才沉沉地从嗓子里挤出一道应声,有些阻塞。
纪宁点了点头,乖巧地跟在郁州身后,蹦蹦跳跳地踩着男人的影子向小区单元走,扬起的脸上挂着热烈的笑,那是本不应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单纯和淘气。
她的眼眶有些发烫,蒸腾的热气似乎熏到了眼睛,有些灼烧,又有些发酸。
她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小宁——”
忽然,一道女声忽地响起。
纪宁下意识地顿住脚步,不明所以地回头。
隔得有些距离了,纪宁看不太清管芦雪脸上的表情,几十米的距离外,女人似乎抬起胳膊撩了下眼尾的碎发,才接着开口。
她的身影瘦削,在炙热的阳光里似乎就要融化,凸出的肩胛骨上似乎层层累累压着看不清的重物,要将她压垮。
管芦雪的声音不大,有些滞涩。
她说。
“小宁,对不起。”
纪宁听清了,以为她是在为自己强迫搬离404的事情道歉,就微笑着摇了摇头,示意没关系。
几十米外,管芦雪看到了晃了晃脑袋后蹦跳着离开的身影,抬手,抹了下眼角的泪。
如果正义不足够正义。
她擦干那滴眼泪,在裙子上拭干,悲伤的眼尾重新恢复平静。
管芦雪深深地望了眼模糊的背影,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