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爷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了他灵感。
“生前不光彩。”
他们只是亮明了身份, 并没有和面前的老人详细说明冰棺里躺着的尸体死因,也没有透露其他任何有关死者生前的事迹,经过殓尸妆容美化过的遗容看起来虽然不自然, 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看出蹊跷来的。
那看门的大爷, 究竟是怎么一口断定皮兴国的死并不是意外或者其他,而是自己做了不本分的事情?
纪宁捏了捏卡在鼻梁上的口罩边缘, 让里面嵌着的硬条更加贴合面部起伏的弧度, 完美的遮住下半张小巧的巴掌脸, 只露在上方的一对茶褐色的瞳孔,随着主人的心情在精巧的眼眶中微微晃荡, 带起一阵犹疑的涟漪。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他总觉得这个看门的大爷反复盯着皮兴国尸体的举动, 实在有些奇怪……就好像,在辨认着些什么似的。
可火葬场的老员工和一个整天混日子的无赖, 怎么会平白牵扯上?
安宁区和火葬场不说相隔十万八千里,却也不是随意就能碰见的距离。
实在奇怪。
他的视线微微侧移到在车里闭目养神的管芦雪面上, 苍黄的面孔因为睡眠的不充分,眼下染上一片浓重的乌青,勾上了眼角几条鱼尾纹的线路,让她看起来沧桑又疲倦。
不知道是不是孕期操劳的原因, 仅仅过了小半个月, 原本年轻鲜活的生命就以极其恐怖的速度衰老下去。
纪宁收回打量的视线,下意识摸了下被口罩布料覆着的鼻尖,十分自然的闲晃到了捧着保温杯喝茶的大爷身边。
天时地利人和, 他要趁这段时间, 问出些有用的东西来。
唠嗑, 无疑是拉进彼此距离的巧妙手段。
“大爷, 您白天夜里都守在这儿啊?早晚都是送来火化的尸体,好多都血肉模糊的,您心里就一点儿也不发怵?”
大爷搬了个藤编的老式椅子靠在背风的墙根地下,眯着眼摇摇晃晃地晒着太阳,昏黄的晨光打在脸上,惬意的不得了。
只看这里,全然不像和火葬场这种听起来就叫人发毛的地方挂钩,倒像是什么夕阳红养老院的活动场地。
大爷欣赏天边黑腾腾的烟雾,不时吹一口杯子里枸杞茶的水面,像是梨园里下边儿听戏的常客。
别说害怕,瞧这架势,有点昏昏欲睡的意味了。
明知如此,可纪宁还是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句,因着落了单的怯意,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像是墙根地下长出的白色蘑菇伞柄,只露出个精致的伞盖,长在了大爷的椅子边。
人到了老年,总喜欢听一些顺耳的话,尤其某些显得比年轻人更顶用的话题上,那就更叫他们来精神了。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显然,看门的老大爷也有一颗不服老的心。
他手里碰着的水杯“啪嗒”搁到了手边的小矮凳上,半倚靠的上半身也坐直了起来,搭在汗衫上的蒲扇被重新握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
这些话说进了他的心坎,苍老的面庞也显得有些得意:“发憷?憷什么!老头子我在这里待了十几年,什么奇形怪状的死人没见过!死都死了,难不成还能诈尸!”
“就是鬼老头子我也不怕!大师早给我算过了,我这是至阳命格,那些脏玩意儿根本靠近不了我!”大爷砸了两口茶水,斜眼睨了身边的小鹌鹑一眼,开始了长辈的关切模式。
“也不是大爷我多管闲事啊,小伙子你看看你这小胳膊小腿,这、这皮子瞅起来比那大闺女的还要嫩生,这不行啊!”大爷拍了拍自己露在外,晒成深褐色的胳膊,嘘道,“你看看,这才是咱们男人,得有阳刚之气!懂不懂!”
“那是那是……”
纪宁附和了几声,瞅了瞅大爷深棕的胳膊肘,又望了一眼自己在太阳光下几乎要白的曝光的手腕皮肤,沉默了片刻,无声无息地将小细胳膊塞回了袖子里。
“大爷您是真的厉害,我要是像您一样胆子大就好了……”纪宁十分嘴甜地奉承了一句,拐弯抹角地开始接近目的,“您可能不知道,安宁区最近可莫名其妙死了好多人,到现在都没破案呢!”
“唉……小孩大人都有,死的蹊跷又查不出来,弄的人心惶惶的,我一个人,白天晚上都不敢出去。”
大爷眼一瞪:“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死人的事儿就没有比我消息更灵通的了,”他摇了摇手里的扇子,声音浑厚,“不管是怎么死的,只要是他给送来火葬场,那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确实,大爷您真的敬业!”纪宁双眼崇拜地看向身侧的老人,语气十分诚恳,“我看您刚刚还凑上去看那尸体好几眼,还能给殓容师建议,是真的专业!”
“那是!大爷我也不跟你吹,就这些送来的死人啊,我只要看上两眼,就能推出来个八九不离十!”大爷一仰头,骄傲的不得了,“我看你们那什么、什么死人医,还不如我老头子管用呢!”
纪宁眼睛一亮,心思一转,拔高了声音问:“大爷,您说真的?”
“怎么?觉得我骗你!”大爷粗黑的眉毛一竖,语气加重了几分,扇子朝着火葬场的内场一指,“行,你不信那就考考我,就刚刚那个死胖子,你随便问!”
口罩完美的掩饰住纪宁微微上扬的唇角,狡黠的眸光微微一动,他装模作样地低咳了两声,侧过头孩子气地说:“那……我就考考您老了?”
“考!随便考!”
“行,那您就说说看……他的死因?”纪宁试探着问了一句,心里却也不是特别有底。
大爷“嘿”长吁了一口气,面上满是轻松,扇子拍了拍胳膊摇头晃脑,娓娓道来:“那胖子送来,我打眼一看,那身材、那脸色,一眼就看出来是死那事儿上的!”
“这么大岁数了也不知道管好自己,身边连个老婆孩子哭坟的都没有,多半是死外头女人的床上了,”大爷语气里满是鄙视,给出终极评价,“一个字儿——”
“该!”
分毫不差!
这看门的大爷果然没夸海口,确实有两把刷子在身上。
纪宁心跳加快了几分,有种终于摸到了线索苗头的实感和激动,勉强按耐下来,他故意装作不相信的样子,怀疑道:“别说我不信您……您这是不是之前就认识他,搁着诓我来着,不然、不然您这也太准了!”
“嘿,你小子!”
“你这还埋汰老头子我!”老爷子一登楞挺直了腰板,眼睛瞪得像铜铃,直勾勾望着身边缩成一团的纪宁,洪亮的声音拔得老高。
纪宁眨巴了两下大眼睛,清晨的阳光洒在白嫩光洁的额头上,额角细碎的绒毛随着风微微吻过颊侧,显得更加懵懂幼态。
这大爷打眼一看,顿时想到了自家奶呼呼、香喷喷还裹着爽身粉的小孙子,心一软,声音也轻了下来。
“不过你这话说的倒没错……”大爷平复了下心情,丝毫不顾下一刻会给身边人带来怎样惊天动地的不定时炸弹,“我确实不是第一次见这胖子。”
“咚咚咚。”
纪宁耳膜突然鼓鼓发出绵长的尖锐音节,他不可思议地望向了身边说话的老人,心脏突然的加速跳动明明加快了血液流动,但话里的深意却驱使他僵住了全身。
院子里安静的只有老人说话的声音,和蒲扇微微摇动时刮过的风声,纪宁葡萄似的一双圆眼睁大,望着老爷子喋喋不休干燥起皮的嘴角。
“这火葬场里啊,虽然每天送来的死人不计其数,但是搁在凌晨一两点钟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还是送个小孩子来的,那确实几年也碰不上一个。”
“啪——”
瞬间,诡异的直觉和莫名的惊惧席卷全身,纪宁两只手不受控制地拍在了身侧藤椅的手扶上,原本下蹲的身子微微扬起。
呼吸变了频率,连心跳也开始错拍,他声音有些发抖,紧张又小心地试探着问身边的老人,有些语无伦次地开口:“孩、孩子?那确、确实少见。”
“对了,那孩子叫什么您还记得吗?”纪宁深吸了一口气,细长的手指因为紧紧扣住木头椅背绷出青白的颜色。
大爷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半晌,摇头:“那天是半夜,值班的孩子们都是临时顶上的班,困得眼都睁不开,谁还管记这个啊!”
“这样啊……”纪宁上扬的眼尾耷拉下来,像是刚刚贪了猫条,被主人抓住训了两句的猫崽,垂头丧气地嘟囔了一句。
心里更是丧气,到手的线索眼看着就要飞了。
“不过……”大爷琢磨半天,又慢悠悠补了几句话。
“当时那时间实在特殊,加上来的孩子也不过六七岁的样子,还是个女娃娃,实在可怜得很,我就多瞧了两眼。”
大爷眉头皱的很深,沟壑纵横在粗黑的眉毛之间,攒成了个川字,有些叹息:“那孩子火化的时候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裹得还是医院的被单,肚子上缝了长长的线,呼哧呼哧往外渗血,别提多吓人了。”
老爷子比了个手势,圈出老大一块:“那么一大块白被单都被泡红了,我仔细瞧了瞧那女娃娃,肚子里有一块那分明就是瘪的!”
“要不是给了医院的死亡证明,我差点以为他们几个是倒卖器官的人贩子了!”
老爷子很是感慨:“嘿你说这事办的!这为人父母的也实在不像个样子!”
“这孩子……嗨!”他摇了摇头,“实在是天可怜见的。”
女孩,器官,凌晨……一切的一切,瞬间和一个人完美对上了。
——韩雪。
那个意外猝死的小姑娘,在给亲弟弟移植了器官后,被父母连夜送来火葬场,甚至都等不及换一身体面的衣服,好好清理身上的伤口。
意外?
傻子才相信。
纪宁咬着唇间的软肉,想到那个死在深夜的小姑娘,一时间不受控制的鼻尖发酸,声音有些哽咽。
他吸了下鼻子,声音有些发抖:“是啊,这小姑娘太可怜了。”
“是啊!”大爷摇了下扇子,叹了口气,“四个大人送个小孩子来,我看了半天,连眼睛都没红一下……”
“狠心呐!”
没有料想到的细节忽然闯入,纪宁的耳朵微微一抖,狐疑地偏过头。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
四个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