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试看。
温鸿雪摸了摸下巴, 望着女人有些发黄的侧脸，慢悠悠地晃到了会客室的红木桌边，拎起桌上茶壶, 摇了摇才发现只剩茶底。
他抖了下茶壶, 将里头的茶渍倒干净，又到一侧添水。
温鸿雪捻起了茶袋子中的镊子, 打开桌柜的抽屉，翻出了几包茶叶袋里, 又挑了个装着红茶的袋子，从里夹了几小撮茶叶, 才徐徐注入热水。
枯焦的叶片在沸腾的水中上下游荡, 飞舞，像是自由自在的游鱼, 叶片色素溶解, 茶水很快染成了漂亮的铁锈红。
温鸿雪拎着茶香浓郁, 色泽漂亮的茶水到桌边, 笑着给管芦雪倒了一杯茶水，问：“我记得上次在医院走访时, 管女士身体似乎不太好？怎么样, 恢复了吗？”
“嗯……什么？”管芦雪被问得突然，以为是温鸿雪的随口一提, 愣怔了几秒才微微扬起唇边, 笑着点了点头，“已经恢复了，有劳温警官费心。”
她舔了下干燥的唇瓣, 下意识捧起杯子, 端起红茶抿了几口。
管芦雪喝着茶, 柳语在一边同时开口。
她其实也没抱什么希望，但又耐心地将刚刚的讯息又重复了一遍，果不其然，管芦雪这里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会客室一时有些沉寂下来。
“嗯……”
管芦雪两手搭在裙面上，姿势恭谨，视线在会客室的几人面上游荡，她有些犹豫地试着开口：“柳警官是不是……只是想有人将皮兴国的尸体认领回去？有个地方存放？”
柳语的视线移了过来，管芦雪压力有些大，慌里慌张地摆了摆手，连忙解释道：“我、我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只是、只是我有个想法……”
她说话的同时，眼神朝身侧的纪宁和郁州面上扫了一眼，面颊上冒出了些细汗：“我是这样想的，这404出了这么多不太好的事情，现在连房东也出事了……当然，我还是相信科学的，但我一个人，心里总是有点怕的。”
“我看得出来，小宁其实也有些担心的。”
管芦雪又喝了一口茶，下意识地瞄了一眼郁州，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将这个人掠了过去。
她指节捏着塑料杯，有些紧张：“所以、所以大概再过一周，我就会从这里搬走。”
搬走？
纪宁心里有些惊疑，倒不是因为管芦雪的这个决定，而是因为突然。
太突然了。
毕竟是出了命案的地方，她独自一人选择搬走也是非常正常的举动，但是管芦雪这些天和自己、郁州有过那么多次接触的机会，竟然丝毫没有对他们两人流露出搬家的这个想法……
是突然升起的念头？还是本就不打算告诉他们？
“当然，我的意思不是小宁和郁哥也必须要一起搬走，”管芦雪歉意地望向纪宁，继续解释，“只是现在皮兴国死了，我们还继续住在他的房子里，有点……鸠占鹊巢的意思。”
“刚刚您也说了，他的儿子出国联系不上，这样一来，我们的房租也没办法交到他手上，总不能去给个死人交房租吧。”
管芦雪耐心地继续说：“我们和他非亲非故，本来没有道理替他处理后事，但毕竟是邻居一场，也不能看他尸体就一直放在那里。”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不如趁着尸体不算太难看，早点火化了，我们早点搬走，之后骨灰就放在他自己的家里，”管芦雪试探的语气缓缓吐出，眼神在几人面上游移着，“……你们觉得怎么样？”
这倒……真的是个可行的法子。
从柳语有些动摇的神色上可以看出，这是个非常不错的主意。
“当然，不搬走也没事儿。”管芦雪笑了一声，补充了一句。
大不了就不交房租，和死人骨灰待在一起呗。
郁州看出了女人的未尽之意，觉得有些讽刺。
脸色也变得有些阴沉。
他和纪宁不同，与管芦雪只勉强算得上点头之交，站在他的角度，他只能明显感受得到这个纪宁叫着“小雪姐”的女人，言辞间隐隐逼迫他们让步的意思。
本来正常的商讨，因为她的先发制人，倒有些不得不顺从的意味了。
原本正常的尸体安置流程，因为她这样突然的提议，极有可能演变成，因为他们不及时搬走，导致皮兴国的尸体不能得到妥善处理，拖累警局。
又或者他们贪图便宜，为了两份房租，宁可和非亲非故的死人待在同一屋檐下，还要占这个死人便宜。
宁宁心软善良，好说话，却又脸皮薄，难免有点儿在意别人的眼光。
管芦雪估计也按住了两人的亲昵关系，算准了自己一定会无条件附和宁宁的这点，打了个出其不意。
不答应？
那就等着天天被戳脊梁骨。
郁州甚至有些佩服管芦雪的精明，她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想出几乎完美的解决方案，甚至暗暗用自己和宁宁的关系，将两个一起打包“处理”了。
偏偏她的理由完美无缺，去外头拉任何一个大妈大爷，都会毫不犹豫地为她搬走的行为鼓掌叫好。
郁州的眸光阴暗下来，心情显然不好。
他是个思维极其简单粗暴的人。
她愿意搬走，给皮兴国处理后事、腾地方，那是她自己的事情，和其他人有什么关系？
哪里轮得到别人指手画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恣意打算？
而柳语的面色却逐渐回转过来，她并不了解几人之间闪过的暗芒，只是站在解决问题的角度上看待这个方案。
房子的户主是那个不知道飞去哪里的儿子，皮兴国只是靠着收租的钱养老而已。
也算是那人还有点良心，没偷偷把这房子给卖了，不然，皮兴国连个住处都没有，继续活着估计只能乞讨。
再者，实话实说，柳语心里的想法是，这房子确实出过不少事，不谈风水玄学这些，该避讳的也确实要避讳。
哪个正常人希望住在这种接二连三死人的屋子？
所以搬走这条被立即合理化。
警局不为难，尸骨也有个归处。
皆大欢喜。
当然，除了需要借由404完成主线任务的纪宁，应该算得上考虑周全了。
纪宁一时之间也迷糊了，管芦雪这样全面的考虑和诚恳的态度，也实打实、细心地考虑到他的心情，让他不太能肯定，自己有没有对管芦雪表露出不想搬走的意思。
但现在，似乎已经没了别的理由。
毕竟，公墓的价格也不算低，仅仅凭借皮兴国账户里剩下的三瓜俩枣，想死后还在S市有个小方块，确实很难。
这笔钱应该出的人死了、跑了，剩下的人没道理出。
如果只是将骨灰停在家里，就完全可以省去许多麻烦，甚至，如果多年之后那个儿子良心发现，想要回来看看他老子，也不至于没有头绪。
这是个几乎完美的想法，如果是由柳语或者温鸿雪提出来，纪宁想，他应该毫不犹豫地就会答应下来。
不知怎么的，当提出这个想法的人变成了管芦雪，就总有些若有似无的微妙感。
虽然算不上慨他人之康，但纪宁默默思索了半天，直觉管芦雪有自己的目的。
他倒不觉得，管芦雪和那些假仁假义的人一样，是为了虚头巴脑的“名声”两个字。
皮兴国曾经那样骚扰过管芦雪，以德报怨？如果管芦雪是这样的人，那她就不会坚定下来要和陈迁离婚了。
那这次，她又为什么主动提出要将皮兴国的事情处理掉？
太矛盾了。
纪宁小手撑起下巴，眉头因为疑惑纠结到了一起，小脸皱巴巴的像是陷入难题的小猫崽，有些苦恼的可爱。
到底是为什么呢？
郁州眉头拧到一起，沉暗的眸子动了动，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
别激动。
纪宁眉头还没来得及舒展，就注意到男人的表情。
软绵绵的小手悄悄搭在了郁州的手背上，微凉的温度抚在灼热的皮肤上，瞬间吸引了男人的注意力。
微微嘟起的唇角被抿平，纪宁微微偏头，眨了眨亮晶晶的眸子，给身侧随时要开口的男人使了个眼神，让人稍安勿躁。
反正还有一周左右的时间，如果真的有蹊跷，他们共处一个屋檐下，怎么可能发现不了破绽？
“没问题，我也可以搬走的。”
究竟是有意无意，只要看她接下来的举动就清楚了。
想到这，纪宁抬眸看了一眼垂睫饮茶的管芦雪，毫不犹豫地笑着应承下来，上扬的嘴角和脸上灿烂的笑意，让人看不出一点儿不愿。
有人在一边努力演戏的同时，还有人明目张胆的拆台。
满脸写着一个子儿。
烦！
郁州有些躁郁的眼神落在另一边的女人身上，眉头皱在一起，没什么表情却也足够让人瞧出他的不爽。
纪宁身边呼呼地吹冷风，他又哪里感觉不到？
家里的狗子生闷气了怎么办？
身经百战的纪宁火速发挥多场副本关卡get到的祸水技能：撒娇。
纤细的脊骨微侧，清瘦的人立刻将上半身凑到男人身边，轻巧地抵了抵郁州结实的臂膊，像是哄生气了的大狼狗似的朝人微微顶了顶脑袋，又眨了眨闪亮亮的漂亮眸子。
从里到外都透出三个字：答应吧。
事实也证明了，撒娇男人最好命是个万能的真理。
“嗯。”
郁州黑眸沉着忘了机灵的猫瞳几秒，喉结动了动发出简单的音节，没再说什么，却足够显示出同意的态度。
“呼——好！”
柳语如释重负地除了长长的一口气，疲惫的面上终于升起点喜意，朝对面的几人诚挚道：“真的太感谢几位的配合了，实在是感谢！”
她按捺住喜悦，甚至站起身给对面的几人空着的杯子重新填满，才重新坐了下去。
端茶倒水算什么？
如果不是没有这条章程，终于解决心腹大患的柳语，甚至想给面前的三人一人定制一面锦旗。
“那我现在来问问小汪，看他什么时候方便。”柳语连忙拿起桌上的内线，拨通了电话。
柳语在一边问询，室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似乎是觉得这样的环境太过死寂，温鸿雪调整了下姿势，老旧的椅背不堪重负地发出几声悠鸣，他恍若未闻，指节一下一下习惯性地敲着桌子。
视线在几人面上流过，落在一道面庞上时，显得幽深了不少。
嘴角依旧是同样的弧度，一寸未改，却莫名有种诡谲的幽然。
“呀！”
原本悠闲自得的温鸿雪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忽地皱眉，坐直了身体，发出声低呼，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脑袋。
柳语刚好挂了电话，视线一同聚集了过去，带着不解。
温鸿雪盯着管芦雪续上的第二杯红茶，俊朗的面容升起自责和担忧，转头问自家生育过的女上司：“柳姐，我突然想起来，孕妇好像是不能喝红茶的吧！”
虽说是疑问句，但他说出来的语气，分明确定的成分占了上风。
“哎呀！”柳语也猛然才回过神，望着空了一半的塑料杯，一脸后悔，“怪我怪我，我光顾着尸体的事情了，都没注意到这事！”
“我都忘了小管你怀孕了！”柳语上前将人手里的杯子夺了下来，急切地说，“赶紧别喝了，这种浓红茶对孩子和大人都不好！”
“我家孩子五六岁了，时间太久都给弄忘了！怎么样小管，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柳语急的团团转，头三个月的孕妇都要娇养，精贵着呢。
哦？
有人暗暗挑了下眉。
孩子五六岁的母亲都记得孕妇不能喝红茶，但是，正处在孕育期的妈妈却似乎……对此丝毫不知？
管芦雪受过碰撞，胎儿本就有些弱，哪怕医生对这些禁忌事项只字未提，她作为一个母亲，难道对肚子里的孩子就一点儿也不上心？
可是不对啊，不论是被推倒时下意识捂住腹部的举动，还是壮士断腕的离婚，一袋又一袋熬煮的中药……种种迹象都表明了管芦雪对这个孩子的爱和重视。
怎么可能不上心？
纪宁百思不得其解，疑虑的眼神投向身侧。
关切中又带着隐隐疑惑的视线像是正午的灼热烈光，隔着衣服都让人能直接感受到那股炙热和焦灼，几乎要将人烫伤。
而目光汇聚的中心，管芦雪的脸色已经有些发白，被拂去杯子的手僵了僵，最终落在了碎花群的雪纺面料上。
挑起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满面关切地不断问候、道歉。
也有心思，暗地里，好整以暇地抱着胳膊，看这场闹剧。
好像，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成了死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