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高朋满座,饮酒作乐,喧哗声不断。
后院唯有俩人一鹅。
泾渭分明间,带出些许寂静的荒唐感。
小姑娘跟少年相视无言。
大白难得知趣回,伏在地面上,绿豆眼直愣愣盯住蚂蚁,像是生怕打扰到他们。
贺闻置于膝上的左手,猛地收紧又松开,在小姑娘热切的注视下,心中那一片寒地早已化成涌泉。
“我曾几次想告诉你。”他一张口,嗓音竟沙哑得不成样子。
宋绵竹背脊僵硬,保持下蹲的姿势,这回没有躲闪,而是眼神执着。
“不就是听故事嘛,虽无美景亦良辰,正是时候。”她声音喃喃,更像是在说于自己听。
明日宴后,少年许是要启程离去。
再不听,小姑娘怕自己该后悔了。
无论是在镖局所见,亦或是京城透出的点滴,都像在给自己画一副悲壮的卷轴。
贺家身份定然不简单。
可又为何成了孤零零一座枯宅。
只要一想到此,她总觉胸口处憋闷不已。
会痛。
贺闻拍了拍自己身侧,等小姑娘坐下后,方才长叹口气。
似有所回忆,又似不知从何言起。
宋绵竹索性自己问:“你小时候是在京城长大?”
“差不多吧。有时会回通州老家,有时会随祖父去北边转转。”
“北边……是边关吗?”
“恩。”
宋绵竹托起下巴:“这么说,你家以前是武将?”
“差不多吧。”
“很厉害那种?”
“祖父乃镇北将军,官至一品,封爵安国公。”
“嘶……”
宋绵竹倒吸口凉气,没忍住拍了贺闻一巴掌。
“搞半天,你不光是富二代,还是官二代啊!不对呀,爵位不是该世袭吗,咋你现在改开镖局啦?”
贺闻纹丝不动,微侧首,目光深邃:“因为我不乐意。”
宋绵竹有些恍惚。
又是不乐意。
她好像从这三个字里听出金戈铁马的血腥味。
之后,再不用小姑娘多问,少年像被一把钥匙开了心门,用低沉的嗓音将往事娓娓道来。
那是个老套却又令人心情激荡的故事。
十来年前。有人谋反,将皇宫围住。老皇帝陷入险境,一时间,各地纷纷起兵前往救援。
新帝便是其中一股势力,常年镇守北方领地,可算是兵力雄厚。
彼时,镇北将军于边关交战,内有逆贼,外有入侵,孤立无援,不得不向邻近藩王发出支援讯号。
然其藩王带着大批兵马,最终还是选择了赴京之路,从而登临帝位,成就了自己的霸业。
贺家与三万将士,死守城关数月,待到援军赶来时,只余三百残兵。
“所以你给我介绍的那些老兵,都是那场战役退下来的?”宋绵竹没来由掐了自己一把。
生怕落下半滴眼泪,会惊扰到少年的愁绪。
“恩,他们大都身有缺陷,与其留在边关,不如来贺家。”贺闻声音淡淡,好像真是在说故事,而不是往事。
宋绵竹睁大眼睛,仔细描绘起少年的眉眼,许是看得太久太入迷,眼底不由泛起点湿润。
她突兀问起:“当时老皇帝被围,除了新帝外,仍有多方势力奔赴解救?”
贺闻垂首,似从喉咙中逼出个“恩”。
“一面是近在咫尺的紧急战事,一面是远在千里外的救驾之功,选的可真是好啊。”
宋绵竹嘴角上翘,眉眼忽得生冷,带出浓浓嘲讽意味。
“所以你不乐意继续为其效力,辞了官职,宁愿当一与山野为伴的普通人?”
贺闻偏头看向她,眼里有千言万语,终化为一句:“我姑姑曾嫁于他。”
沙场不讲情面。
皇家更是向来无情。
宫墙之变后,贺府几近于满门被灭,那位嫁作他人妇的贺氏女,自缢在清晨的朝露中。
宋绵竹到底是没忍住。
她把脑袋执着扭到另一边,不想让少年看见自己嚎哭的傻样。
胸口处愈发憋闷,好像要被剜走一块。
太疼了。
她都替他如此疼过,当时的幼童得有多难过。
这时,前面忽然传来喊声。
“绵竹小姐,绵竹小姐去哪儿呢,你们有谁瞧见了吗,这蛋糕是不是得上了?”
“好像是去内院了吧。”
“我寻了一圈儿,没见着啊。”
贺闻犹豫下,轻拍小姑娘肩头:“你先去忙吧。”
宋绵竹一下转过头,眼眶泛红,神情执着。
她说:“我不乐意!”
“外面的事儿与我何干,我现在只想听你说故事。”
“可我已经说完了……”
“那就再说点别的,说点开心的事儿,比如你小时候出过的糗……”
小姑娘尾音渐低,委屈补了句:“如果你有的话……”
少年似怔住。
他有开心的事吗?儿时的那些回忆,早被尘封在不可触及的角落。
而他所有的喜与乐,其实她都参与其中。
“不然,咱先吃饭吧?”贺闻指指快放凉的美食。
“也行,干饭人的开心事嘛。”
宋绵竹给他分个空碗,把一碟辣子鸡丁抄起,鸡丁全拨到他碗里。
“多吃点,你看你都饿瘦了!”
贺闻手脚僵硬,差点没能拾起筷子,很想说,前些天你还嫌弃我吃太多。
可见小姑娘太过执着,恨不得把所有菜都填自己碗中,又不知为何没能说出口。
你对我的好,满溢于心,可见不可言。
俩人并排坐在门槛上,哼哧哼哧吃起饭。
此时无声更甚过安慰。
大白偷偷爬起来,踮着鹅蹼悄默默往外溜。
像是能读懂人心般,知他们诉完心事,该留点相处空间。
等离了后院,它时不时摇摇脑袋,发生气愤的嘎嘎声。
屠夫亦有伤心时。
哎呀鹅呀,太惨了!它要给屠夫报仇去!
咱家的人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于是乎,不大会儿后。
众人眼睁睁看着一只呆头鹅从游廊走来。
鬼头鬼脑张望了会儿,自以为无人察觉,其实全在盯着它。
就很少见啊。
“这宋寺正家,唔,有情趣啊,竟还养了鹅。”
“不光有鹅,我刚还瞧见树上有猴儿哩。”
“端是风雅,瞧它那憨厚样儿,一看便是通人性的……恩?它这是冲着谁……”
“不好,陛下!快来人护驾!”
老臣们嘴里通人性的大白鹅,像是被那明黄色给吸引,如道疾风般呼啸进屋中,又扇着翅膀从桌上飞跃,直往皇帝脸上招呼去。
皇帝正吃得欢哩,霎时没反应过来,连呼道:“卧槽,什么玩样儿,那么大只!老李,我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