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已经不再需要干农活，林盼娣还是习惯了早起。太阳刚升起来的时候她就自然而然地睁开眼睛，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于是起身打算打点水洗漱一下。
当她揉着眼睛推开房门时却毫无准备地看到了朴素的小院中站着一个人影，女孩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白天接待过她们的王太守。
男人垂手而立，低着头面对向时雁化身的老道住的那间厢房等待着，听见盼娣开门的声音，他转过身来对神情错愕的孩子点头致意。
“太，太守大人，这么早在这里做什么啊？”
王太守惭愧一笑：“昨夜听说道长施展仙术炼丹，本想立刻前来拜见，但因夜色深沉，恐叨扰道长休息。虽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厢房了，但小人想到竟然让仙人们住在这样的破落院子里，便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于是便在此等待着，为诸位更换住处。”
“不必麻烦了。”陡然听到苍老浑厚的声音，林盼娣打了个激灵，随后才反应过来那是向时雁的伪装。
灰须灰袍的老人慢悠悠地踏出门廊，太守立刻深深地拜了下去：“怠慢仙人，王英前来请罪。”
“太守何罪之有。我三人幸得太守大人收留，昨夜才无需风餐露宿，怎好意思怪罪。”
“仙人万万不要这样说，王英已在东院备好上好厢房，还请仙人移驾。”
向时雁噗呲一笑：“说什么移驾……我等又不是皇亲贵族，四处漂泊的寒酸道人罢了。况且今日便要离开，不劳太守大人多心。”
王英一愣，他本以为这些人是来稽查高阳道君的，没想到似乎真的只是路过。
他脸色一僵，但想到昨夜高阳道君所说，便硬着头皮对向时雁说：“不敢耽误诸位行程，只是还望道长给王英一个机会为您送行，多留半日。”
“太守大人有心，贫道也不好推辞。”
等到太守心满意足地离去，向时雁才转向槐叶的房间，她的师侄正一脸不快地倚在门上。
“我们俩都输了，那赌约便作废好了。”
“师叔若是真有铁树开花，师侄高兴还来不及，何必想出什么赌约来逗我。”槐叶面色阴沉的好像能滴出水来，却非要做出一副“我一点也不想知道”的表情。
午时，王太守派人请三人到席上去。
山珍海味铺满了长桌，加上向时雁三人，席上却只是不远不近地坐着五个人——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已经提前坐在了主家下首的位置，高阳道君已经提前到场了。
向时雁多看了两眼这位道友。修仙之人的年岁往往不会表现在面上，但对神识灵敏的人来说修为却相当明显，如同一个人的第二张脸，她观此人灵力运行平稳凝练，想是已经练成金丹，再看灵息吐纳，或许此人已经是半步元婴的修为了。
就是不知练得什么功法……
在她思考之时，面相憨厚的男子站起来端着酒杯对她笑道：“高阳许久未见同道中人，不知道友道号为何？”
“无名散修，既无同门也无师长，没有什么道号。”向时雁抬了抬酒杯与他遥遥一碰，神色淡淡道。
凡间的酒饮对修仙之人来说和寻常五谷杂粮并无区别，入口辛辣反而让人不喜，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不似灵米灵果酿制的琼浆来得温和淳厚。向时雁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未踏足凡俗，以致什么都不习惯了。
“道友洒脱。”高阳又自顾自地饮下一杯，见她神色平淡，便惨笑一声：“看来你不觉得我俩是同道中人。”
“阁下已不在道中，何来同道之言？”
王英一个上午都在备宴的过程中惴惴不安，想象了诸多情况，还抱有一丝能和平过度的希望，没想到两人在席上没谈过两句便话不投机起来，还颇有点针锋相对的意思。
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他已经到了年老体虚的年纪，当下一阵胸闷气短，拿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却看到老道带着的两个徒弟只顾胡吃海喝，好像对自己师傅和高阳之间的交锋毫无感觉。
槐叶确实不太在乎两人说了什么。虽然不知道师叔是在哪里捡回来这个小村姑，但是小鬼处处拘谨，在饭桌上也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实在烦人。她还记得师叔叮嘱过汤汤水水少吃，别的都无所谓，于是便循着林盼娣的目光给她夹了几筷子的肉菜，看到小姑娘朝她疑惑地看过来，槐叶冷冷地对她说：“想吃什么就吃，你这么小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
林盼娣不喜欢这个凶巴巴的女人，不光是因为她总是板着脸，老是背着向时雁给自己脸色看；还因为这个人一直黏着向仙长，害得她这几天都没和向时雁说上几句话。
这个自己得管她叫师姐的坏女人竟然给人夹菜都一副拽脸，林盼娣也把脸拉长了：“我吃给你看！”说罢抱着碗猛扒。
早已结丹，按理来说应该已经辟谷的槐叶身为少见的体修，从入门开始就是玉苍山上最能吃的，看到还没她一半大的小女孩吃饭如喝水，震惊之余也拿起筷子快速给自己添菜，还不忘对小女孩说：“吃慢点，呛不死你。”
另一边，向时雁本来正在和高阳呛声，神识收音听见两人的对话，板正的脸毫无征兆地有了一丝裂痕，她努力地绷着脸让自己不要笑出来。
高阳听不见桌尾两个小辈的谈话，槐叶虽然不擅长使用神识，但毕竟也是金丹修士，元婴大圆满的向时雁能轻易地穿破她的屏障，和她修为相似的高阳就没那么容易了。
男人不着痕迹地深呼吸两下，控制着自己的神情不要阴沉下来，他最后还是语气温和地说：“高阳本是太虚宗门人，一次历练中被妖物打碎了金丹，便被赶出了内门……后来修为恢复，却也不想继续在太虚门下待着，又无处可去，便回凡俗界隐居起来。”
“道友想必对高阳在凡人面前逞威风十分看不起，不过今日别过或许你我此生再不想见，我们也不要在别人家中给主人家找不痛快。高阳脱离修仙界许久，不想还能见到修道之人，感怀甚多，只想与道友多喝几杯，不想争吵。”
见他语气真诚，向时雁也不好再找茬，便轻轻点了点头。
这边向时雁虚情假意地应着，那边的两人却在真情实感地干饭。向时雁想起以前槐叶还未辟谷时她曾和师侄一起用过饭，槐叶小时候受过颇为严格的教养，用饭时也仪态标志，令人称奇的是，她虽然貌似细嚼慢咽，实际上比别人胡吃海塞都要快。
玉苍山提倡苦修，或许当初将她送给以食入道的友人，她会快活很多，或许也不用担心性命有失……一边给林盼娣夹菜一边飞速解决自己面前食物的槐叶没想到师叔在后悔当初将她带上玉苍山的事，否则肯定气得暴跳如雷。
林盼娣年纪小体格也小，没想到竟然前前后后吃下三碗饭，而且神情也不见难受。
她放下筷子打算休息一会儿，看三个大人轮番喝酒。她出了下神，突然小声说：“没人给我夹过菜。”
凶巴巴师姐睁大了平时看起来和向时雁有几分神似的冷肃眼睛，此时看起来有点呆，她用困惑又惊讶的眼神看向身边的小孩。
“要是桌上有肉，奶奶倒是会给我夹青菜吃……”林盼娣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鸡腿，她没怎么吃过类似的东西，槐叶又不让她上手，鸡腿夹了又掉，半天了她才戳下来一块肉。
槐叶咽下一口饭，慢慢地说：“奶娘会给我夹菜，她在我八岁的时候就死了。”
“你家里很有钱吗？”
“嗯。”
“真好，那你小时候肯定吃过很多好吃的吧。”
槐叶摇摇头：“家里从来只让我吃五分饱，说是要保持体型仪态。哪道菜我多动了几筷子下次他们就不做了。”
小女孩用很怜惜的眼神看她：“你现在长得怎么看都不像哪家小姐，岂不是小时候白饿了。”
槐叶差一点没克制住当场把这小村姑的脖子扭断，她深吸几口气，说：“上了山有你好看的。”
林盼娣白了一眼打算公报私仇的坏女人，刚打算再说些什么，便听向时雁淡淡地对两人说：“你二人吃饱了便下桌，不要扰了太守大人和高阳道君的性质。”
“哪里哪里，我府上没什么人气，小孩子吵闹些好。”王太守嘿嘿笑着，对两人投来和善的目光。
一般大人说这样的客套话时就是觉得你很烦了，林盼娣对这种话术有反应，来和爹喝酒的村人总是这么说。她乖乖地下了桌，像牵小孩一样将槐叶拽走了，比她大了快十岁的师姐竟然还一副呆呆的样子，小声叫着我还没吃饱，被她硬拉出了门。
见状，王太守和高阳对了个眼神，站起来对向时雁拱了拱手：“苑杰的教习先生今日要来府上，我也不在此叨扰二位了，贤兄与道长慢吃。”
本就空旷的厅堂现下只剩两人，高阳抬眸再度打量这个陌生的老道。
从泄出的气息来看，这老头多半是金丹修为，但至多只有金丹中期……虽然修仙者的年岁表面上很难看出，但大多数人的外表都保持在结丹之时，此人若是耄耋之时才堪堪结丹，想必也不是什么资质出众之人。他带着的两个弟子中，只有那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青年身上显示出刚刚筑基的不稳气息，可见这人当师傅也不是很出色。
这样的修为竟然敢对他明嘲暗讽，高阳捏紧了手中的酒杯，再想到老头一上门便拿自己是向时雁的旧友这件事来显摆，想必是和那位月华君一样眼高于顶的迂腐之辈。
两人都已辟谷，刚才动两下筷子只是为了缓和桌上的气氛，现下那筑基的少年和小童、王英都已经离席，便也不必装作自己颇为享用美食的样子了。
高阳手指交叉，缓慢而狐疑地对老道问道：“道友此前说过，此行是打算去玉苍山悼唁旧友，这话可是真的？”
老道相貌平凡，不知怎的，却让他想起那个只在年轻时见过一面的女人。
“确实如此。”
“可是……修行有岔？”他想象不出当年那个光彩照人的修仙界第一天才香消玉殒的样子，语气带上一点困惑。
“非也。吾友月前在天心境为妖族偷袭所杀。”
高阳手指轻微抽动了一下，突然感到一阵汗毛耸立，接着是好像被人抛出去的失重感，他有点想吐。
灵力躁动了一下，他的耳朵幻听到了人声鼎沸，人们都在高呼一个名字。
他又毫无预兆地被心魔笼罩，回到近三百年前的潜龙排议，他看见彼时意气风发的自己。
